人生何为最苦?
世人的答案,或许各有不同。对北静王水溶而言,大概就是其父过世后的时日。
权力是个好奴隶,却是个坏主人。当幸运儿被它照拂时,那份美妙的感觉好像拥有整个天下。一旦它选择抽身离去,原先飘渺的满足感又会化成百倍、千倍的痛苦袭来。
李贽当年能顺利登基,自然是受到朝中大多数勋贵的支持,以及文臣的默许。陈恒没有亲历过当年的事情,林如海对其又是讳莫如深,所以他并不能体会水溶的感受。
可水溶自己却清楚记得,当年李贽以王子腾为使,趁夜色悄悄走进王府的情景。他是老王爷的老来子,从出生开始就被含在嘴里。老北静王更是得空,就把水溶抱在怀中逗弄。
当时谈话的两人,都每去注意一个昏睡的孩子。却不知道他们的谈话声,早把睡梦中的小王爷惊醒。亲眼见证过王子腾跟父亲的商讨,水溶更无法理解李贽过河拆桥的行为。
世人只知老北静王是病死,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当年替老北静王看病的人——正是王子腾找来的太医。个中详情,水溶已经无法追溯。他只知道父亲死后,出来接任京营节度使的人,是王子腾。
一方权贵兴起,往往意味着一方人的退出。权力的滋味很美妙,可它又是如此吝啬,吝啬到只有几个人可以得到垂青。
水溶经历过北静王府最辉煌的时候,也见证了王家的迅速崛起。人的成长,总是少不了阴谋论的出现。偶尔有些闲人会出现在水溶旁边,说着老王爷是被奸人害死。
是啊,他爹病死的时候,还没到六十岁。是个人都会想到其中的隐情,这份猜想伴着权力褪去后的痛苦,都深深藏在水溶的心中。
王子腾的性格,其实并不亲善。或者说每一个大权在握的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他时常无意识的言行指示,都深深刺痛着水溶。直到海司事之后,一帮勋贵求到他这,水溶才想起当年爹爹还在世时,家中门庭若市的盛况。
那时候的王子腾,好像只是个六、七品的郎将吧?
水溶下意识挑挑眉,将目光看向身侧发蒙的陈恒。这是个有能力的聪明人,聪明人的心思总会多些。想到对方在不停揣测自己的心思,水溶不禁发出笑声:“持行不必多想,今夜只有你我,只是一场闲谈。”
“我说过,我很欣赏你。”水溶再一次强调着。
陈恒不知作何回答,只好道:“谢过王爷。”
能容纳数万人的军营很大,大到两人走上许久,才刚刚走出一小段路。绕过几处帐篷,眼前的景色悄然发生转换。星星点点的灯火立在夜色中,远处是朦胧可见的乌獴山。
山脉连绵起伏,向两侧的尽头无限延伸。即将摆脱牢笼的水溶,肆意眺望着风景。许久,才把注意力放在身侧的客人上。
水溶兴致一来,对着陈恒继续开起玩笑:“你怕是不知,私底下有许多勋贵都深恨着你。”
这倒是稀奇了,陈恒觉得自己并没有得罪过他们,只好摊手摇头道:“确实不知。”他想了想,又探声问,“是因为薛蟠?”
水溶好像听到一个笑话,发出几声嘲弄的笑声。片刻后,这位俊秀的王爷才负着双手,意味深长道:“陛下得了你的助力,对我们这些人越发难以忍耐。”
真是冤枉人了,陈恒下意识挠挠头。他自己上京后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缓和朝中的党争。大家都是一个大锅里吃饭,真闹翻天,谁都没有饭吃。更会把激烈的私斗,逐渐影响天下百姓的民生。
注意到陈恒的些许困惑,水溶发出深有体会的感想,“持行,你觉得一个大权在握的人,终于得了摆脱掣肘的能力,他会如何做?”
水溶这般一说,陈恒立马懂了。可他又忍不住问道:“王爷这般说,莫非也有类似的经历?”
这话问的有些尖锐,陈恒其实是想打探水溶跟王子腾的关系。起码在他们这些外人来看,王子腾作为如今勋贵的话事人,是足以成为水溶的后盾和庇护伞。
水溶并没有回答陈恒的问题,他只是颇为友好的问起闲事:“闲暇看书时,常常看到先贤说到天下大同一词。持行的学识深厚,冠绝时辈。你说这天下大同,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下?”
陈恒闻言露出深思,他弄不清楚水溶探究此事的深意。只是对方可以回避自己的问题,他自己却不好假装听不到。心中稍作思量,陈恒答道:“王爷缪赞了,下官学识尚浅,先贤之愿景深远,后辈只能望其项背,作些照本宣科之言。”
自谦一番,陈恒微微咳嗽过后,才沉声答道:“所谓天下大同,应是人人为公。”
“何为公?”水溶马上追问道。
“公即是百姓。”陈恒的反应亦是迅捷,当即答道。
“那何为天下大同?”水溶又问。
看上去相同的问题,陈恒知道对方是在追问着什么。他亦是作答道:“人人互助有爱,家家安居乐业,没有差异,没有战争即是天下大同。”
这些都是写在礼记上的句子,陈恒虽用了白话,意思却偏离不了多少。水溶笑着点头之余,又问道:“持行历任地方也有段时间,你觉得天下大同能做到吗?”
“能。”陈恒斩钉截铁道,这亦是每一个有良知的读书人的毕生愿景。
“为何?”
“因为圣贤的学说,就放在那里。”
水溶也懂了陈恒的意思。他问的是如何做到天下大同,陈恒用人人学习圣贤之学作答。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水溶不禁唏嘘一声,“读书真能发人深省,明智向善吗?”水溶颇为嘲弄的摇起头,“连释家都要假借轮回之说,劝人向善。读书,不过是让好人更好,坏人更坏罢了。”
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北静王,竟然还是个小愤青。陈恒不知水溶经历过什么,可水溶也不知自己经历过什么。他亦是自信十足道:“正是如此,才更要读书。”
“为何?”
“只有读过书,才能分辨真正的好坏。只有人人的眼界开阔,才能形成天下大同的共识。”兴许是被水溶勾起谈话欲,陈恒忍不住打开话茬道:“天下当有四理,为伦理,学理,法理,治理。”
经历过扬州、沈州、松江的锻炼,陈恒的见识加上过往的积累,正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人与人之间,当先有伦理。奉养老人,养育孩童,善待邻里,都是此理。”
“但光有伦理不够,要做到推己度人,懂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非刻苦读书不可明也。”
水溶听了半响,终于意外道:“没想到持行还是理学的门人。”
陈恒闻言却摇起头,‘存天理、灭人欲’说起来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很容易教出形而上学的门生弟子。也极其容易陷入道德高地的争夺,以及审判。
“程朱二贤对于‘伦理即是天理’的看法,我这个后进晚辈亦是认同。可对‘灭人欲’之说,私以为其意,已经离道甚远。”陈恒始终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人有七情六欲才为人,要教会世人分辨何为好、何为坏。一竿子打翻整艘船,只会让船上的人坠入汪洋,挣扎徒劳。”
“所以这就是你在松江广设学堂的原因?”水溶似乎对陈恒的动向十分了解,又问道,“那为何要设女堂学呢?”
因为要解放生产力啊,陈恒露出莫名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胆大妄为,有赞善之人,自然会有争议。
他无意去探讨程朱理学的形成背景,从唐末开始的奢靡之分,战火纷飞的生存环境,以及两宋之交过度繁荣的商贸,或许需要程朱理学的出现。
只是世界发展到现在,这套广为传播的学说已经过时。
世人需要新的东西,百姓亦要在动荡的时代中找寻自己的栖身处。
陈恒情不自禁抬起头,恰逢云开雾散,一轮皎洁明月当空,照的山河澄澈,连乌獴山亦是清晰可见。
“男人是人,女人自然也是人。上天既有好生之德,却无男女之别,更该同心同理才是。”
这套说法拿来闲谈还可以,若是拿出去与人辩论,还缺少圣贤之说的引用。想到今日只是跟水溶闲聊,陈恒也懒得掉什么书袋子,只是脸上露出些许憧憬之色。
“若女子不知理,何来孟母三迁?何来岳母刺字?”陈恒微微摇摇头,发出畅快的笑声,“若要达成天下大同,岂有教一半,少一半的道理。”
以此话做结尾,水溶想了许久。说实话,他不太在乎陈恒的做法深意。之所以会追问这个,他只是去判断陈恒的为人。
一番试探下来,他明白了。陈持行跟他不是同路人,对方心里装着整个天下,而自己想要的天下,跟陈恒口中的天下不是同一个。
想到这点,水溶的心思不免有些意兴阑珊。身后传来些许的脚步声,一名传令兵过来向水溶通报,大意是说史鼎在营帐中等他。
水溶点点头,对着陈恒道:“今后若有空暇,再向持行请教何为法理、治理。”
知道对方有事,陈恒也不再多话。回去的路上有些沉默,临到分别的时候,水溶才突然驻步出声道:“陈大人。”
“嗯?!”陈恒眨眨眼。
“你可还记得王大人的爵位?”水溶这般说着,他终于正面回答了陈恒的试探。
眼见对方掀起帘子进入帐内,陈恒停在原地许久,也不知道再想什么。
……
……
薛蟠今日真是喝醉了,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他有许多事要求证,要讨个说法。酒宴散场后,他借着酒兴闯入冯紫英的营帐。
这个时候,冯紫英竟然不在帐内。薛蟠不知对方的去向,只好半躺在床榻上等候。等到正主回来,却看到薛蟠正围着自己的床垫打转。
冯紫英吓得大惊失色,直接喝问道:“薛蟠,你在干什么?!”
薛蟠终于把他等到,瞧见对方的慌张神色,忙说道:“等你啊。你这人真的是,好端端的,把这个破玩意儿塞床下干啥,让人躺着直膈应。”
冯紫英甚是慌张的上前,从对方手中夺过东西。薛蟠自己也不稀罕,仍旧唠叨道:“瞧你宝贝的,一个破面具。你若是喜欢,等我回了京师,请几个匠师给你做上几十个。”
“呵。”冯紫英扯了扯嘴角,颇有些恼怒道,“你好好的,来我这干什么。”
“自然是有事问你。”喝多了的薛蟠,直接抬手勾住冯紫英的脖子,“你老实告诉我,你介绍给我的那个人靠谱不?”
“谁?!”冯紫英微微皱眉。
薛蟠打了个饱嗝,吐出满嘴的酒气,“自然是跟我一起搭伙的那个人……”
冯紫英干笑道:“自然是靠谱的,你问这个作甚?”
“我怀疑是他泄露我上京的路线。”
今日真是喝多了,薛蟠才说几句话,就觉得脑子沉的很,忍不住晃动起来。
“薛大哥,你今日喝多了,还是先歇息一番。等你明日醒来,咱们再做计较可好?”
……
……
“你跟他谈的怎么样?”
才把左右的侍卫遣退,史鼎就追问起水溶的结果。后者直接摇摇头,半是无奈道:“劝不动的,像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在此事上助我们一臂之力。”
史鼎不知道水溶做出判断的原因,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众人的命运都已经悬在一根丝上。他稍稍扬眉,露出一脸的凶恶,直接道:“不过一个破读书的,要不寻个机会,直接……”
听出史鼎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水溶也是露出犹豫的神态。良久后,水溶才认真回绝道:“不可。”
“这是为何?”史鼎大急,三军所用之物,都在对方手里放着。此等要紧的东西,要是不掌握在自己人手上,他们的大事如何能成?
“你莫不是要反悔?”史鼎猜不透水溶的心思,直接激将道,“你可要想好了。停在这里,我还有个太平侯爷当当。倒是你们家,等到你儿子、孙子出世,怕是连个县公爵位都没有。”
水溶知道史鼎说的是实情,李贽绝不会再给他一个带兵的机会。
史鼎看出水溶的意动,又跟着道:“上次哄骗那小子来军营,他娘的,谁知道这小子会带着宝玉一同上路。让他逃了一劫,这次再放他回去,以后可就找不到机会了。”
“你容我再想想。”
“你到底要想什么?”史鼎真的闹不明白,直接出声嘲讽道,“总不会是你弄假成真,真的喜好上男色吧。”
这点却是水溶最不愿提起的禁忌,突然被人戳到痛处,水溶带着几分恼怒道:“你胡说什么。即是要问鼎天下,我们断然少不了此等人的助力。他的才干……”
“读书人多的是,少他一个怎么了。”史鼎实在不理解,可又怕真刺激到水溶,只好道,“我等你到明天,他们回去之前,你要是没个决断,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
丢下这句话,史鼎也顾不上水溶的神色,直接气冲冲的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