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宝似玉的男孩往前几步,放眼一看,就是满目花团锦簇的盛景。今日贾府众女为了迎接贵客,都是盛装打扮。本就姣好的面容,如今更是活色生香。
‘一点绿’又往前几步,就见到老祖宗的左右手各坐着两位生人,贾宝玉俱是不识。先看向左侧,见是位模样跟自家人颇为相似的夫人,知道她必然是自己的姑姑。
“姑妈。”
贾宝玉上前规规矩矩行礼,他在这方面挑不出什么毛病。
老太太跟王夫人都是亲自教导过,在这方面大家都是放心的。
贾敏见他礼数周全,又是自己的亲侄儿。心中虽是有些膈应王夫人,可还是笑着冲他点头。
如此又见过薛姨妈后,贾宝玉就凑到平儿为他搬来的木凳上。
按往常来说,他的位置向来是在贾老太太身边。
可今日,太太身边左一个亲女儿,右一个外孙女。就那么一张软榻,怎么还坐得下他。
不过贾宝玉也不着恼,他所坐的位置正在黛玉跟宝钗之间。
右边这一处,坐着的都是家中晚辈。只因黛玉、宝钗初来乍到,三春才将两位贵客让在前头。
贾宝玉才坐下,就忍不住左顾右盼。
身侧二美都有倾国之色,即使是在这开满鲜花的堂内,也叫人一眼看出不同来,说是群芳之冠也不为过。
黛玉见这位表哥探头探脑,如此痴痴傻傻的模样,实在叫人好笑。忍不住抬起手帕遮住嘴角,她如今的性子,本就有些活泼。又有母亲、外祖母在身旁护着,胆气到底是比宝钗这个外客放开些。
贾宝玉见此,就提着木凳往前挤了挤,将身子凑到黛玉跟前,只端详片刻,就忍不住跟老祖宗说道:“这妹妹,我曾见过。”
老太太听到此话,亦是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
自从贾敏出嫁前跟王夫人大吵一架,在京的那几年纵有偶尔回娘家时,也是一次未把黛玉带来。莫说是宝玉,便是连老太太也没见过黛玉。
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也未尝不可。”
这话听着,到叫人实在不好评价。贾敏只微皱眉头,旁的不说,就宝玉的年龄,已经不能当小孩子看待。
自古还有男女七岁不同席之礼,他一个十二、三岁的年纪,跟女子说话如此亲昵可不是个正理。
念在今日是亲戚们见面,贾敏心中稍作思索,就将眉眼舒展开。
果然,贾老太太也在旁说道:“更好,更好,若如此,你们兄妹间,更相和睦了。”
贾宝玉听到此话,心里越发高兴。他照着往日在家的习惯,凑到黛玉身边问:“妹妹可曾读过书?”
这话真是说到黛玉的兴趣上,林家本就是书香门第,她又是去学堂中念过书。先不说谢氏的学识是何等优秀,光她一品夫人的见识,也是远超常人。
“略读过一些。”林黛玉此话已是自谦,她在看书上,向来是陈恒看过一本,她就跟着看一本。若这还说略读,那真是要羞煞旁人。
贾宝玉听到很是高兴,觉得自己碰上一个知己雅人。连忙追问林黛玉读过什么,正想抱着起个话头的心思。林黛玉见他一再追问,也只好说了些经史子集的名字。
贾宝玉心中暗想,这可坏了菜了,怎么好好的神仙妹妹,也爱此等人间俗物。
受贾政的威逼胁迫,他不爱这些书,也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唇舌,就把话题绕到表妹的尊名上。
黛玉才说了名,他又追问起对方的表字。
此举已经十分不妥,贾敏只听的皱眉头。
都说待字闺中,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女子出嫁前,才会由家中长辈取个表字。
若娘家没有人通文墨,等嫁出去后由丈夫亲自取一个,也是闺房乐趣。
但无论怎么说,对未出阁的女子询问表字,那都是失礼至极,是在打他们林家的家风颜面。
贾敏的双目一亮,在女儿说出‘没有’二字后,正要敲打敲打这个侄儿。
贾老太太已经出声打着圆场:“尽说些有的没的,快倒杯茶给我。”
让老母亲这么一护,贾敏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她对贾老太太对视一眼,后者对女儿眨眨眼,显然是希望宝贝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贾敏已经忍下,宝玉却是上赶着出主意,想要当众显摆自己的学识。
他平日在后宅,所见所遇都是笑脸好语。自小除了贾政,再没人跟他说过半句重话。
贾宝玉原以为天下的女人,都是这般凡事依着自己,将他捧在心尖尖上。便大着胆子道:“我送妹妹一妙字,如何?”
这话,真叫不是话。贾敏听的极欲抓狂,正要出口训斥。林黛玉已经伶俐道:“不妥不妥,爹爹早先就跟我说过,他已替我想好一个极好的表字。如今表哥再想一个,到时候是听爹爹的,还是听表哥的。”
众人已经看出贾敏的神色,可又碍于贾宝玉在家中就是个‘宝贝’,谁也不敢多出声。
唯独王熙凤出言解围:“那肯定是要听姑丈的,他是当朝探花,文采学识自然是一流。可不比我们这些不通文墨的人,想的肯定更精妙些。”
大家听到此话,才笑着称是。
哪怕是她们这种勋贵人家,也知道考中一甲探花的不容易。
众人才借着林、王两人的话下了台阶。
贾宝玉又道:“那妹妹可有玉没有?”
大家不知道他葫芦里的药,黛玉以为对方是要拿出自己的玉来相看,也有些好奇。
毕竟她也好奇,能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东西,是何模样。便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这本是句客套话,可也不知道怎么惹恼了贾宝玉。他当着大家的面,登时发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往地毯上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
大家都没想到,这个痴人竟然敢当着客人的面撒泼,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这玉没碎,捡起来还能戴,大家还在庆幸。
“住口!!”贾敏突然出声大喝,本就受到惊吓想要去拾玉的众人,更给吓的楞在当场。
挣脱贾老太太紧握的手,贾敏起身来到宝玉面前,一双凤眉倒立,炯炯目光直逼着亲侄儿。
“混账东西,家里平日就是这般教你的?”
贾敏是何等人物,出嫁后,为人妻为人母,性子虽收敛许多。可一旦被人踩到忌讳处,又像是回到年幼时被贾代善捧在手心的宝贝女儿。
她是贾宝玉的亲姑姑,真要教训起贾宝玉,旁人真不敢插话。
只好听着她继续道:“像你这般年纪,也该读过些书。满屋的女眷在此,又有贵客拜访。你就一点礼数不知道,直接闯进来?”
“你去看看你的伯父兄弟,除了你有几个人在此?见着自家未出阁的女眷,又是取字又是摔玉?合着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难不成真把自己当成皇家贵胄?”
贾敏此话,既是在骂宝玉,也是在告诉老母亲。这孩子的打扮,实在不成体统。
贾琏作为贾府长房嫡子,平日除了白玉冠,也只穿戴着儒巾出门。
可唯独贾宝玉,这头上的紫金冠,也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戴的?
脖子上的金螭璎珞戴出去,也不怕礼部、御史敲咱们家的门?
这些当官的人,哪个没有眼睛、嘴巴。眼下越是装聋作哑,以后的麻烦才越大啊!
母亲,你跟哥哥们实在是荒唐!
贾敏真是气急了,又是心痛已经故去的爹爹,又是悲叹贾家人的糊涂。
贾代善聪明一世,若要泉下有知又该如何痛心疾首。
这般疾风暴雨的训斥,真是把贾宝玉的心都说碎了。
这天下,为何会有女人这般训斥自己?
他怔怔着开口,想要给自己解释:“姑姑,我……”
贾敏发起来火来,真比贾政更吓人。
一屋子人都没几个人见过贾代善的面目,唯独贾老太太看着发怒的女儿,忍不住想起已经故去的老伴。
贾敏容貌虽然像她,可性子什么的,反而更像老国公一些。老太太一忘记开口,旁人谁还敢出来劝这个大小姐。
“今日当着老祖宗、你娘的面,我拿着亲姑姑的身份教你。你就算说出去,也无人敢帮你。”贾敏寒着脸,也不命人打宝玉,只以长辈的身份下令道,“自己去把玉捡起来,给长辈们赔不是。”
“啊……”
这玉自己亲手摔出去,还要自己捡起来啊?贾宝玉的神色又羞又怕,既觉得亲姑姑比爹爹更吓人,又觉得委屈,怎么好好的就成了自己的过错。
“去!”贾敏喝道。
她们贾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成器、不知礼的孩子?
贾宝玉也不知道真给吓住,还是怎么的,愣在哪里动也不敢动。
还是林黛玉不怕自己发怒的母亲,主动拿起地毯上的玉,递给贾宝玉道:“表哥,你快拿着吧。”
她是知道母亲的性子,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诚恳道歉。黛玉轻声劝道:“快去赔个不是。”
贾老太太也是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拉住女儿,道:“你姑姑说得对,宝玉啊,以后可别再随意使性子了。咱们家,也是有能治你的人了。”
她这么一说,大家纷纷尬笑一声,陪着应和道:“可不是嘛,果然还是亲姑姑盼着晚辈好,才肯这般苦心教导。”
贾老太太又借势凑到女儿身边,压低声音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的性子。今日有外人在,且给这个孽障留点情面吧。孩子也还小,以后慢慢教就是。”
娘,他都十三了。在扬州,这个年纪的孩子,但凡家境差些,都该出门帮着养家了。贾敏心中更是气急,可又发作不得。
王熙凤也是凑上来,好话说尽。两人一起使劲,才把贾敏哄回到位置上。
此时,再看着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又看着准备参加选秀的宝钗,以及‘老僧入定’王夫人。贾敏心中也是一阵悲起,爹啊,你泉下有知,会想到咱们家今日的情景吗?
……
……
等一家人吃过晚饭,王熙凤回到屋内,正撞见外头吃过酒回来的贾琏。夫妻二人不免分享起白日的情景。
“我是真没想到,我们家这姑姑好厉害的性子。纵然是老祖宗,今日也是让着、宠着她几分。”王熙凤一边卸妆,一边回忆着情景,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她这个长嫂,往日碰见贾老太太的心头肉,不也是宠着、让着?
“你以为呢。”贾琏在摇摇椅上翘着腿,带着几分得意道,“我都说了姑姑,可厉害着呢。哈哈哈,真要说我那二弟在府里待遇,比起我这姑姑,也就是刚刚够得上罢了。”
王熙凤一听,不禁乍舌道:“老国公就这般疼惜她?”
“可不是,你要是找府里年老的下人打听打听。”贾琏竖起自己的大拇指,“爷爷常挂在嘴巴的话就是:姑姑要是个男儿,还能保我们贾家三代人的富贵。”
“此话当真?”王熙凤双眼一亮,欣喜道。
她这个人纵有千般错处,倒有两点是实打实的好处。
一是嫁到贾家后,是一门心思为贾琏跟贾家考虑。甚至不惜拿出嫁妆,替贾府装点门面。
二是她平日对贾家的亲朋妯娌,那是半分错处都挑不出来。
下人、外人只见到她的泼辣凶狠。可王熙凤对贾琏、对贾府的弟弟妹妹们,对府里的尊长,那都是摆在明面上的好。
贾琏也不是不识得她的好,只是往日浪荡惯了。他猜到王熙凤的心思,当即劝道:“你也莫想着让她给你出什么主意,借力使力的念头就歇歇。林家的路,跟我们家终究是不同的。”
到底是外头奔波的男人,听到他这般说,饶是王熙凤也不禁好奇道:“怎么就不同了?你快给我说说。”
“嘿。”贾琏笑过一声,将王熙凤拉到怀里,他这段时间在扬州吃惯了野草,突然又觉得家花香起来。眼下食欲大动,索性抱着夫人上床,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道:“想知道啊,伺候好爷,爷就告诉你。”
……
……
从贾老太太那边回来后,贾敏才坐在自己屋中,就命人喊来黛玉。
母女俩碰到一处,黛玉先是关心过几句两位长辈聊天的情况,才听着贾敏给她念叨。
“这丫鬟叫鹦哥。”贾敏指了指身边一个俏丫头,“是你老祖宗见你身边就雪雁一个,指给你的。”
黛玉赶忙冲着丫头点头,叫鹦哥的丫环赶紧俯身行礼,起身就默默站到自家小姐身后。
“那我明日就去谢过老祖宗。”黛玉朝着贾敏道。
这是应有之礼,贾敏没多说话。黛玉见母亲神色还有些忧虑,就宽慰道:“娘,我看表哥就是年纪小,有些不晓事。你也不必大动肝火。”
贾敏看了看黛玉,知道女儿在这方面的见识还是有些浅,直接教导道:“玉儿,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不晓事,才是一等一的过错。跟它一比,大奸大恶都要差上一等。”
“这是为何?”林黛玉眨眨眼,听着母亲的教诲。
见夫人、小姐要说着贾家的家事,鹦哥这个新来的丫头,连忙转身走到外处。听见外头传来泡茶的声音,贾敏心中暗自称赞,是个伶俐的丫头。
她母亲在教导丫鬟上,真是极少出差错。
贾敏跟女儿谈,是为了教导晚辈。
可鹦哥新来的丫头,若是不知道避嫌。回头话传出去,不是鹦哥说的,也成了鹦哥说的。
更何况,鹦哥才刚入林家,就听到新主人讨论老主人的不是,那是听还是不听?
娘这份教人本事,怎么就没用在孙子身上。
贾敏奇怪的摇摇头,对着黛玉道:“若是大奸大恶,那说不准还能拼出一条路来。外头的人常说什么成王败寇,真要赢了,什么好名声没有?再不济,回家造桥修路,也能弄个好听的民望出来。”
“可唯独不晓事这一点,就真是关上门,当个又聋又瞎的蠢货。都不用旁人费心思放暗箭,下个套子就能把他们全拿过去。”
娘俩说上半天,等到聊的差不多。鹦哥才端着茶水走进去,贾敏一碰茶杯,竟然连温度也是刚好,心中对鹦哥更是满意。
“以后,你就好好跟着小姐。”她难得瞧中一个人,索性也就点拨了一手。
“是,太太。”
“往后那孽障要是敢闯你们小姐闺房,你可晓得怎么做?”贾敏继续考着丫鬟的能耐。
“奴婢一定将他拦下,并让雪雁通知太太。”
鹦哥知道,今夜过后,她的上头就是贾敏,已经不是贾老太太了。
再有什么事,就该跟贾敏汇报。
贾敏点点头,继续道:“小姐的物件,就是一件手帕也不能少。”
未出阁少女的私物,就是丢了一块手帕子,流落到外男手里,那都是一阵流言蜚语。
“是,太太。”
雪雁跟鹦哥齐声应下。
看着贾敏是如何御下的,林黛玉知道母亲是当着面教她,立马将这些事都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