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宝玉上门拜访,贾敏没觉得多意外。她派人喊来黛玉,母女两人一边挑着会客的装束,一边交流着宝玉的来意。
“必是你外祖母起的头。”贾敏在盒中挑拣着首饰,见个晚辈自然不用多隆重,可若是素面朝天也不是待客之道。这位林夫人刚午睡醒,神色慵懒,颇有海棠初醒之美。
林黛玉是看书的中途给喊来。来了京师后,她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此地多高门大户,竖起的高墙中,更少不了行坐规矩。少女受不得这些,正为此深感‘水土不服’。
“娘,用这个吧。”林黛玉从盒子里挑出青鸾钗,制式典雅好看,贾敏一看也是中意,就戴起发簪,继续道,“等你爹下次休沐时,我们肯定是要回去一趟的。”
林黛玉知道躲不过这一关,只笑道:“那就去呗,刚好把我带的礼物送给宝姐姐她们。”
贾敏也是点头,她跟几位嫂嫂关系都一般。现在女儿长大了,能帮着处理迎来送往的事情,真叫她不知欣慰多少。
“记得把娘买的那些,也给你几个姐妹带过去。”
“好嘞。”
女儿笑着应过,母女一道就往中堂走去。此处,贾宝玉正坐在位置上探头探脑,打量着林府的各处。
林家的书香之气,是藏在一景一物中。中堂上有对联一对,上书‘政通人和民心顺,风正气清民康乐’,中间的牌匾上写是‘尊道贵德’四个字。
简简单单几个字,既点了林姑父曾任地方父母官的履历,又赞扬了林姑父为官时的功绩和为人,心思实在是巧的很。看完联对,自然要欣赏下墨宝。
这年头,读过书的人大多有几分眼力劲。宝玉虽然不爱读书,可在艺术鉴赏上却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毕竟从他出生开始,家中就少不了名贵之物。
他看了半天字,见其用的是行草书。笔锋转合之处遒劲有力。字体结构沉着郁勃,在尾处换锋之地,又有说不出的飞扬气。贾宝玉是越看越喜欢,深感能写出这种字的人,学识和品行必然一流,绝非凡俗之辈。
贾敏领着女儿走出来时,就见到这个侄儿负着手,对着壁上的书画不住点头。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淡声问着来意。
说来贾敏对宝玉的心情也是复杂,这本是他亲二哥的独子,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可偏偏自己跟他娘不对付,宝玉自己又不懂事上进,实在叫她这个姑姑头疼不已。
宝玉在贾敏面前,到是老实的很。乖巧的说着老太太想要见贾敏,又说家中备了宴席,随时等着给林姑父接风。
啊,这真是件难事啊。林如海现任左都御史,奉旨监察百官。那贾家人,算不算百官里呢?贾敏心中深感头疼,更知道一个女婿不上门拜见长辈,传出去对官声更是不好,首先就违了人伦孝道。
贾敏处事老练,直接应下此事。又额外叮嘱道:“不用布置什么奢华宴席,自家人聚一起简单吃些,聊聊话就是极好。你记得把我的话,带给老太太和凤丫头。”
以她们两位的聪明,应该不会听不出自己的暗示。贾敏心中想过,见宝玉连连点头,才稍稍放心些。
不过是传句话的事情,说完正事,宝玉却不愿立马离去。今日这差事,本来是贾琏的。可宝玉自己从贾老太太那边连连哀求,才得了这门活。好不容易来趟林府,他自然不愿匆匆离去。
见侄儿有心唠唠家常,贾敏也只好作陪。宝玉的口才不错,这些年亦有些长进。谈吐举止本就是从小教养出来,说起事来也不再糊叨。
左右聊了几句,宝玉便问起表弟的情况。他是好意,想着林珏刚刚来京师,必然没什么玩伴。正想着带出去玩乐,再介绍几个要好的玩伴给对方。
谁知贾敏怕的就是这个,用一句林珏要在家里安心读书,硬梆梆的挡回去了。林家到如海手里才算重新撑起门第,如今相公的年纪也是不小。她就这一个儿子,以后要是扛不起林家的重担,贾敏心里都不知要悔成什么样。怎么肯让他出去,跟宝玉一起玩耍做乐。
宝玉不知他这姑姑最厌恶自己的狐朋狗友,却也知道自己好心说错话,就改口道:“族中有个学堂。表弟若是想读书,不妨过去跟侄儿一道。我们俩互为良友,相互督促学业也不错。”他想了想,又道,“学堂夫子,为人虽然古板,可在教书上,还算尽心用力。”
贾代儒要是知道宝玉在外头如此夸赞自己,不知该高兴成什么样。
所以就教出个你这样的学生来?贾敏听的忍不住发愣,她才觉得宝玉有些长进了,怎么又开始说胡话。宝玉到底知不知道,她们林家里上面坐着个探花郎,下头还有个解元公压阵。由他们俩出面,辅导林珏的学业。只要儿子不贪玩,就没有读不出的道理。
贾家学堂的夫子,贾敏自己也是识的。贾代儒嘛,他的秀才功名还是去国子监捐来的。要是贾敬亲自教,贾敏说不好还会心动一二。让个贾代儒来教,呵,听听也罢。
林黛玉从头到尾只当个陪客,见母亲脸色有恙,怕贾敏一发火,给宝玉一顿数落让场面变得难堪,赶紧出声打着圆场。
“刚刚来时见表哥一直在点头,可是看着什么好玩的?若是喜欢,我跟娘说一声,让表哥一会带回去。”
宝玉闻言大喜,忙把自己对楹联的鉴赏说了一通,个中看法确实说中提笔人的心思。只这一点也能看出,宝玉还是有读书的脑子的。只是平日全仗着自己喜好来读,更爱涉猎闲书、旁物,才至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境地。
话末,见气氛不错,宝玉就追问着:“不知这楹联是谁写的?竟有如此巧思,真叫人佩服。”
一番话说的黛玉也是心花怒放,忍不住笑道:“表哥必然不想知道此人是谁。”
贾宝玉听的迷糊,作声道:“表妹为何这样说?”他自觉自己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林黛玉却自顾着憋笑。看女儿如此作怪卖乖,贾敏忍不住横了她一眼。恰在此时,门外又来了个下人,站在廊上问。
“夫人,给老爷和少爷的点心都准备好了,可要现在送过去?”
贾敏瞧了瞧天色,见马上要未时,便道:“送吧。”
“是。”下人领了差事,就小步退去。只剩下贾宝玉在位置上发愣,刚刚姑姑不是说表弟在家中读书吗?怎么林家还多出一个少爷来?
……
……
林家的下人刚到兵部衙房送过点心,周遭的同僚便好奇上前来问。这事本是寻常,不少京师本地的官员,常有自家人提着食盒送东西来。
衙门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大家吃的也是大锅饭。只有尚书和两个侍郎有独立的小灶。大家平日想要打个牙祭,都是派人去衙房外买东西解馋。
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倒正常,可谁叫陈恒是个外地人呢,这还不得叫人稀奇一二。
“持行,你这是家里来人了啊?”
见问话的人跟自己关系不错,陈恒就答道:“最近确有一位长辈来京,他见我整日住在会馆不像话。就把我喊到家中暂住,关照一下我这个晚辈。”
“这可是好事啊。”那人笑着点头,凑上来看向食盒,见里面的点心样式俱全、种类繁多,忍不住咋舌,“持行,你这亲戚真是有心了,竟准备了这么多东西。”
吃独食在官场上可不是好习惯,陈恒的食量虽大,可也知道师母做这么多,必然是想让自己借此交好同僚,便请大家都来品尝一二。
众人常在一个屋檐下共事,自然不会太客气。更加上早上李贽才派人过来传了口谕,将国子监借书作为赏赐。让那些原本眼红陈恒能面圣的人,见此也连连为对方鸣不平。
前段时间,陈恒跟姚自然的辛苦,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说的好听点,叫为国尽忠。说的难听点,三两银子的活,你就把命卖了,小兄弟,不值当啊。
因这件无法言说的小事,众人的气氛又和睦许多。吃东西的时候,有给陈恒科普国子监的书籍,有说国子监的风气着实不好。
陈恒听着好奇,就问了句原因。那人不便多说,只道了句:多有勋贵子弟在此读书。
好吧,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说了。陈恒心知肚明,笑了笑也不细问。
临到放衙前,他赶去翰林院。堵住提早出来的翰们,从中找到杜云京,将自己搬家的事情一说。以后有什么聚会,咱们直接在衙房外头约。
这杜云京也是有趣,见着陈恒上门,就拉着在翰林院门口大声交谈,生恐别人不识的两人关系。事后,陈恒问起原因。杜云京笑答。
“之前有人在我面前说你官职低微。哼,他们未免太小瞧我杜云京了,我岂是趋炎附势之人!”
说这话时,杜云京一脸傲然。他自幼仰慕游侠之事,确实是个嫉恶如仇、急公好义的性子。陈恒瞧着有趣,又捉弄道:“杜兄如此,焉知他们不会说你沽名钓誉呢?”
“啊?!”杜云京呆了呆,面露几分怪异,“不至于吧。”
陈恒笑笑,嘴长人身上,想怎么说,还不是别人上下一搭的功夫。
两人这才笑别。
……
……
回到林府时,林如海还未归家。被陈恒问话的下人答,老爷今日被陛下留了客,估摸是在问询国事。陈恒点点头,直管去后头吃饭。晚上家里就只有贾敏、黛玉几人吃饭,气氛倒是不差。她们倒没聊白天宝玉上门一事,只憋了一天的黛玉频频问起陈恒的日常。
兵部的事情,能有啥好说的,翻来覆去就那点事,枯燥的很。可陈恒也知道,黛玉刚从自由自在的扬州飞到京师,正是无聊的很,只好搜肠刮肚,把些许闲事说来。林妹妹也是有趣,就这也听的入迷。
饭吃到一半,林如海才被李贽派人送回。师生二人相视一笑,等大家吃完饭,就一起携手走进林珏的屋里,检查起这小子今日的功课。
能得探花郎、解元公倾囊相授,林珏只叹此生的好福气,苦恼着有何人能来陪自己一起受罪。
“你这字真该练练了。”林如海对儿子的字体嗤之以鼻,他善画,陈恒又精于书道,两人都是文中翘楚,点评起来自然以自己为标准。
“是。”林珏低头受命,其实他字写的不错,只是跟父兄一比,就落了几筹。林如海年岁长,好的理所当然。陈恒幼时,还要靠写春联赚钱。事关生计,也是好的无话可说。
“这事不急,慢慢来就好。”陈恒替林珏辩了一声,书道贵在持之以恒,非五年、十年不见功力。后者当时露出大喜,大哥,你果然还是我的好大哥。
陈恒却严肃的伸出手,指着林珏的文章,道:“珏弟,文章之道先有神,再有义。你如今写文,不必拘泥遣词造句,硬要在此处下笔,便是落了下成。左右不是参加科考应试,先照着本心,放马游疆,自己写个过瘾。等到养成习惯,再在细节雕琢更好。”
林珏当即苦下脸,林如海在旁不住点头,“是这个理,你兄长说得对。”
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上头有林如海跟陈恒坐镇。以后哪怕读书不成,门路也多的很。只要性子不坏,心气别太高。林如海、陈恒都能给他盘算好以后。不像陈恒小时候那般,只能一步步靠自己,拼了又拼才能一再得贵人相助。
“孩儿知道。”
见林珏脸上多有戚戚,陈恒也怕激起对方逆反的心理。十三岁的男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岁数。就道:“等你这几日文章写好了,我让柳兄带你出城骑马转转。有张有弛,才能更好的读书。”
得意门生的意见,林如海还是听得进去。便站在一旁,没立马出言反对。
哎哟喂,我的好大哥,你果然是我的好大哥。林珏当即喜道:“大哥,你可不许骗我。”
“文章写不好,可出不了门。”陈恒板着脸训斥,给了个甜枣,自然要打一顿,“我明后日再拿套题目给你,你要好好做,到时候我会亲自批改。”
“是是是。”林珏还在傻乐,他的那匹小母马也被带上京师,正跟陈恒那匹白马一道,养在林家的马厩中。
见到少年郎的欢喜,陈恒也是有感而发,大笑道:“要是写的有进步,我那匹白马,你也可以牵出去骑。”
阿这,那不是御马吗?林珏自幼耳濡目染,也知道些宫里的规矩。御赐之物,多的是金贵讲究。
“我可以骑吗?”他心中其实意动的很,兄长那匹小白马,实在神俊的很。
林如海点点头,“既然是你兄长说的,你只管骑就是,不过不许伤到人。”
“要是敢在大街上纵马驰骋,以后两匹马都不许碰。”陈恒亦是出声恐吓。
好好好,倒叫你们俩联起手了,林珏顿感不敌,只看向一旁偷笑的黛玉,求起外援,“姐~~~”
“听话。”林黛玉当即答。
“????”林珏瞪大了眼,突然好想念远在扬州的陈清岳。
……
……
七月二十八日,又是休沐时。陈恒运气好,这次的轮值还是没排到他。今日本该是跟杜云京出门吃饭,可对方运气不好,被抽中去当一日陛下的起居郎,写起起居注。
这个差事,最是推脱不得。两人只好改约下次休沐,当官的人,都不容易啊。
独自偷了一天的空闲,陈恒原本打算去国子监还书再借。他手中拿着李贽开的特例,在国子监的书楼里可谓称王做霸,横行无忌。
可林如海见他要出门游玩,便把他叫到面前,只说着:“今日我跟你师娘要去贾府走动。”前半句说完,陈恒已经准备说:老师,您放心,我这么大年纪了,会自己在外头找吃的。
谁知林如海后半句就道:“你跟我们一起去。”
“啊?!”陈恒怔了怔,忍不住道:“我去,不合适吧。”
他跟贾宝玉还结着梁子在呢,这样上门,少不得要吃些亏。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林如海摇摇头,“有你陪着,说出去对为师也好。”
李贽私下有多关注陈恒这小子,外人不知道,林如海跟韦应宏可是门清。再说带个学生晚辈上门,旁人才更会以为是走亲戚。虽说君子坦荡荡,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左都御史,实在是份要小心谨慎的公职。林如海替李贽盯着百官,百官也在盯着他的错处。
见老师执意要带自己出去串门,做学生的也是推辞不得。陈恒只好回屋换了套衣物,穿着得体后,才跟着老师一道坐上马车。
陈恒、林珏、林如海三人坐前一辆,借着路途的功夫,林如海也给学生讲起最近一些朝堂的事情。
当听到忠顺亲王领了茶马边市的差事,陈恒还有些意外。这可是李贽的亲弟弟,两人自幼关系就极好,没想到亲王在本朝也能出来做事。
“那么说忠顺亲王马上要去沈州了?”
“嗯。”林如海点点头,“他跟陛下请过旨,估计到时会找你和姚郎中请教。你到时候去了王府,别失了礼数。”
“是。”陈恒应过一声,又问:“那秋浦街的事情呢?”
“放心,陛下已经着内织染局办理。不日,就会有工匠启程往秋浦街去。苏杭两地的织造局,眼下还动不得,不过货还是照样得供。”
“如此就好。”陈恒这才放心点头,有了宫廷工匠出马,等以后再拿了沈州的货料,秋浦街你可得争争气啊。再过一百年,工业革命都要来了,怎么到我这,点个科技树都这么难?
两师生对答的极快,一言一句中信息量甚多,只听的林珏头昏脑胀。好不容易下了车,他都未走进贾府,就拉着姐姐抱怨,“真不该跟他们一道,听了一路的公事,叫人想偷懒都不成。”
“回家再说。”黛玉安抚一下弟弟,又笑道,“先去好好见见外祖母。”
“走吧。”林如海看了眼孩子们,又对着爱妻笑了笑,才携着全家上门。
一家人才走上台阶,以贾赦为首的荣国府男人,就热络的走出中门来,迎着这一家贵客。
这可是朝廷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用什么礼遇都不过分。偏偏家里的读书人才被外放出去,作为家中长男,自然要肩负起待客。
两方人合到一处,男的去了荣禧堂说事论交情。女的又是一处,全聚在贾老太太那边。真可谓各处有各处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