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廷受是个长相威严的中年人,如果光看面相和魁梧的身形。说他是兵部的侍郎,反而更符合形象点。谁能想到这样生猛的大汉,竟然会是翰林院学士。
哦,原来是山东人啊,那没事了。
身高八尺的曹廷受,走在扬州一众官员前,颇有虎入羊群的威风气势。也让跟在他身后的姚自然,落个轻松自在。
主、副考官双双而至,林如海自然要出来接待一番。更何况曹廷受的官阶还在林如海之上。随行的宫中禁卫,不是不通人情之辈。说不好,也盼着曹廷受借机放松一下。
可惜曹廷受是个沉默且严肃的人,见到林如海后,就道了一声‘学兄’,只在去贡院的路上浅浅交流几句。等到了地头,更是直接丢下一众人,领着禁卫、府衙差役,正式接管贡院的一切事务。
林如海也不在意,只在下属面前耸耸肩,随意的笑过一声,就让知州张尚贤领着大家去吃宴。他了解曹廷受的脾气,知道这个山东人不是目中无人。
只是一方父母官跟翰林院的学士,在公事上的观念毕竟不同。前者重实务,为人处事不免灵活。后者扎根书海,行事作风自然多些公事公办的书卷气。
两者没有好坏之分,又都属陛下新党之中,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生隙。林如海得了个自在,也乐的在家中多陪陪妻女。林珏要参加乡试,还早得很呢。林家的气氛,自然是轻松许多。
……
……
可老陈家就不一样了,自从八月初三曹廷受到任,陈家人的考前综合症又开始犯了。
四月陈清岳考中府试第一时,家里本来还想庆祝一二。可思及他的大哥乡试在即,老陈家的人也熄了大操大办的念头,只在孩子回家后,略吃了顿好饭。
陈丐山等人对乡试的概念还比较模糊,只常听闻‘金举人、银进士’的说法,觉得乡试来头很大。当听到前任泰兴知县,也是个举人时。他们才突然觉得举人厉害起来。
原来过往那么多年,管着我们一家老小的人,也就是过了恒儿这次要参加的考试啊。在陈清岳的讲述下,一家人才开始逐渐明白乡试的不凡之处。
不过现在老陈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大家也不再做默声状,反倒竭力在陈恒面前露出轻松的模样。话里话外,就是咱们家日子不错,你这次不要有压力,真考不中,下次考也是一样的。
哈,这样的变化,陈恒也是始料未及,只能哭笑不得的点头,连声应‘嗯’。他的抗压能力远比一般人要强大的多,既不会因为家人的焦虑而紧张,也不会因为家人的轻松而放纵。
行百里者半九十,没有任何人能阻拦自己。陈恒抱着坚定的信念,在家中一直等到八月初九。
三更天还未到,一夜睡不着的信达,已经替陈恒检查起考试的用具。他收拾的声音细碎轻微,似乎怕吵醒还在熟睡的人。
陈恒昨夜睡得早,他每日睡的时辰不会超过四个时辰。到点,自己就醒来。见着信达露出自责的模样,他这个哥哥就笑道:“别多想,我就是睡饱了。”
“好。”信达点点头,又把油布袋提到陈恒面前,“二哥,你自己也看一看。”
“嗯。”
这是大事,再检查几遍也不过分。确认没问题后,陈恒就拎上东西下楼。家里吃的东西,还是老三样,不必多提。
只在出门前,陈恒在兜里揣了三两银子。这是为了预防意外,到时候可以在考场里买笔之用。
是的,考场也是可以买笔的。只是不会出售纸张,避免出现作弊的风险意外。考场卖的毛笔,自然也是拔去毛盖,都有主考官的人亲自检查过。
临出门时,陈清岳为远行的大哥壮声势,“祝大哥此去……”陈清岳行礼而拜,“金榜题名,声闻秋闺。”
到了乡试,已经可以用金榜题名这个词了。放眼天下,许多县里除了一个官老爷,可能连个秀才也是没有。
如果说秀才是长河里看见龙门的鲤鱼,那么举人就是跃过门的那一尾金鲤,其身已化形,其气已聚风云。只等良辰美景,一飞冲天。
“好。”陈恒对着弟弟点头,面露自信的轻松。从五岁开始读书,到如今的十年光阴,期间昼夜不舍、寒暑不断,都化作运筹帷幄的自信,“待我考中后,我们兄弟二人一起庆贺。”
“是。”陈清岳大喜,拉着陈寅一起给哥哥送行,“静候大哥佳音。”
陈恒不再多话,只带着信达一起匆匆上路。此去考试,他早就家人说过不需陪同。贡院离得虽然有些远,陈恒却还是想着徒步过去。
踩着过往读书的回忆,踌躇满志的少年郎走到贡院门口时,此处已经人满为患。薛蝌等人也是一个不落的站在此处,只是到现在,他跟江元白都抱着陈恒编写的辅导书,拼命看着。
“我以为你们都不会紧张的呢。”陈恒看了薛蝌、江元白一眼,忍不住冲好友笑道。他又跟一脸紧张的钱大有打过一声招呼,“大有兄不看一看吗?”
被好友这样开着玩笑,钱大有反倒放松下来,“你写的东西,我都记在脑子里了。”说到苦读,钱大有也自信起来,“现在再看,我反而会紧张。”
陈恒点点头,又看了薛蝌等人一眼。他写的东西,四月就交到这些人手里。薛蝌江元白两人听到陈、钱二人的对答,也是笑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
“安心准备吧。”陈恒又安了安好友的心思,“到此时,放开手就好,别自乱阵脚。”
这次参加乡试的人比上次还要多,等到陈恒宽衣解发,通过点验官的搜查,天色已经亮的差不多。
顺利进入贡院,陈恒对照着号牌走进号房。人才刚坐下,连油布袋都没来得及挂,身后就传来‘咔嚓’一声,监考官已经把号房矮门的锁窍从外扣上。乡试之严,比起之前确实与众不同。
陈恒的考运不错,他的号房不是闻之色变的臭号。臭号就是靠近旱厕的考房,想想这三日关在号房里,必须闻着臭味答题,那酸爽可想而知。
现在离发卷还早,陈恒开始简单清理下号房。他如今身高已有七尺,前两次还算舒适的号房,到现在也开始行动不便。躺是肯定没法躺了,能卷缩着靠墙睡一夜,就是了不得的好事情了。
将考篮和食篮挂在墙上,陈家人准备的点心都是干粮,其中的肉脯是宝琴准备的,瓜果是林黛玉送的。另有一对护膝,是甄英莲亲手制作,托二姐送来。
防水油布、防蚊香囊等物,也是林妹妹帮忙准备的。现在还在油布袋中,等需要再取即可。
乡试的第一场,在锣声敲响之际开始。
天已大亮,陈恒一遍遍的磨着墨,坐等监考官放题。
第一场依旧是正场,考的是四书三道。五经制艺题四道。其他的小题若干。想要在三天之内全部答完,还要答得好,考验的就是考生对知识的掌握和理解运用。
等到放题官举着题牌从面前走过,陈恒赶紧提笔在纸上抄录。
其一:在前在后。
其二:力不瞻也。
其三:不相害。
此三题分别出自《论语·子罕篇》《孟子·公孙丑》《中庸》。
又是公孙丑,陈恒心中嘀咕一句。大雍朝的官员,可真是喜欢在孟子的公孙丑里出题啊。
将题目抄录完毕,他就在脑中开始构思。欲要破题,先要知题。这三道题,最难的就是第一道。
学识不过关的考生,光是想一个在前在后,可能就要在脑子里背一遍论语。
陈恒才思敏捷,心中一想,便知道这道题的原话和原文。正是论语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句子。
这题是截搭题。取了句子的句尾组合而成。有些难度,却不会太高。也算是应了大雍朝乡试大题的惯例,走的是四平八稳的路子。
曹廷受确实没有依仗自己高深的才学,为难扬州士子的心思。若是连这题都想不明白,这场乡试不过也罢。
此句的白话是:看它好像在前面,忽然间又好像在后面。听起来也有些难以理解,可联系到它的上下文,就好懂了。
原话是孔门七十二贤之首颜渊,也就是颜回说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其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
说的是对孔子的知识和品德的推崇,感觉自己越是学习,越觉得艰难。看它好像在前面,又好像在后面。
这应是破题的其一点,陈恒心中已有所悟,便在纸上写下一点。又想着原文中上下两句“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前句可以理解为求贤若渴的心思,后者就更有意思一些。子贡问孔子:我这里有一块美玉,是藏在柜子里?还是寻求那些识货的商人把它卖掉呢?
孔子就用:卖掉吧,卖掉吧!我是等到那些识货的人,等到那些真正认得美玉的人来卖啊。
结合如今的建平年号,陈恒心中已经彻底明悟破题之处。他知道此题的含义是陛下有大展宏图的心愿,也表露出陛下求贤若渴的急切。
心神豁达之际,思路如泉涌。陈恒在草稿纸上提笔泼墨,开篇要点明才学和品德的重要性,这是文句的本义。二义、三义则以‘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来破题,可谓巧的不能再巧。
过了一题,再看第二道。此题是三题中最简单的。原话一目了然,“以力服人者,非力心服也,力不瞻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此话也好解,说的就是当下人普通的认知,以和为贵,以德服人。四方蛮夷,莫不臣服的意思。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陈恒毕竟有后世的经历在身,知道国与国之间除了利益,少有以德服人的例子。相比起嘴上的大道理,世人还是更愿意相信拳头的威慑。
可陈恒两世为人,学了两套教材之后,到现在更明白,一味的使用武力,只会给自己招致灭亡。一味的轻信道德规矩的作用,也是取死之道。
霸道也好,王道也罢。都离不开道。国与国之间,什么是道呢?手中有剑就是道。手上名将如云,猛士如雨,战而胜之,攻而克之。
这才是书生发挥纵横之才的后盾。才是手中有剑,锋而不用的王道真谛。粗浅的说,我不打你,不是因为手中没家伙,而是怕一拳就把你打死了,自己还要出一身汗。
陈恒想明白此处,又把第三题也拿上来。这题出自《中庸》,说的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这话说的简单也有意思,语句的本义直接明了。陈恒心中略作思索,便把两题连在一起破。他是艺高人胆大,读书到今日,也不需要像第一次参加县试时,去揣摩考官的心思。
是刀山还是火海,都放马过来吧。
心中念一横,陈恒提笔不缀。如长坂坡上的白衣将军,以笔做长枪,在白纸上肆意驰骋。待两篇文章一气呵成,陈恒才感觉额头有些细汗。
如今日头大亮,中秋的炎热,将号房内照的暖烘烘。可到了晚上,秋风过境,又是寒气逼人。第一天,正是自己精气神最好的时候。陈恒觉得把改文润色之事,留在第二日更好,就把第一天全身心拿来破题。
破完四书,就是五经。陈恒的本经是《春秋》,按照规矩,他要写四篇文章。这篇文章,只需遵循“大题贵在冠冕”的原则,把博大的题意写进文章即可。
五经每个人的选项不同,竞争对手相比四书较少。就不需要博尔超群,只用大音希声、以正合就好。
等到春秋的四道题写完,陈恒一看日头,发现已经过了午膳的时候。再等一等,都可以用晚饭了。
对面的号房里,刚刚生火做完饭的秀才,正在紧张的收拾器具。一看他的动作,陈恒就知道对方是第一次考试。手忙脚乱之际,还不小心把汤汁洒在卷面上。
好险的事,这个秀才要叫出声时,自己捂住了嘴。要是考场喧哗,直接可以驱除出考场。眼见对面的同龄人愁眉苦脸的收拾,陈恒索性闭上眼睛,缓一缓自己的心神。
不到第三日,他是不准备自己生火做饭。只准备靠些干粮和肉食、瓜果充饥。无他,不想分心太多。
天色渐渐暗下来,乡试的第一天在夜色中悄悄结束。可贡院内,多的是挑灯夜战的考生,监考官们也会在各个号房的屋檐上挂起灯笼。
正是明月初升,陈恒看着面前一排排的灯笼,又见地色如霜。不禁在脑中想到,如果居高临下俯视,贡院内的景色一定很有趣。
真可谓是“天上文星灿斗牛,光芒万丈照九州。谁知今日登临处,只在人间第一流。”
此夜,陈恒裹着被单,倚靠在墙壁上,缩着腿睡了一夜。
只是号房里的觉,哪有那么好睡。四周鼾声如雷,已经不必多说。更有蚊虫做扰,陈恒就是拿出香囊也是无济于事。
眼看手上的红包越来越多,他也只能自嘲着想:后世常说,蚊子只叮聪明人。希望自己能得偿所愿吧。
将就着睡过一夜,第二日醒来,陈恒的精神虽然疲惫,可比起其他人还算不错。他答题快,又是胸有成竹,更没把宝贵的精力放在做饭上,实在是聪明的很。
这一日要做的就是修改和润色,控制字数是在所难免,又要兼顾文章大义,语句通顺。改起来才是费力之事,更耗费心神。
可没办法,写文章的时候,可以一气呵成。可真要交上去了,又是如此重要的乡试,心中会有些患得患失,也是在所难免。
思考着语句用的典故是否合适,用词是否妥帖。同时还要照顾到避讳字,大雍虽然不像前明那般,卷中禁止出现‘朱’字,‘元’字等等,可一些隐形的避讳也是要有的。
如此改过之后,一日也是过去。到了第三日,才是真正的誊写。陈恒的字,自然不用多提。他的三位恩师一直都有提过,书法之道,一在练,二在严。
除了要拿出时间模仿名作不说,自己平日书信也要一严再严。只有日积月累的习惯,才能换来一朝的光华绽放。
力求字字端正整洁,确保每一行列都没出错。此事只可慢,不可急。抄错一字,漏抄一字,事后想来,都是追悔莫及。
如此做完,到了酉时,乡试第一场正式结束。
九日入场,十一日交卷。三天两夜的考试,纵然是陈恒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为了全身心备考,他这几天都尽量保证少食多餐,连旱厕都去的极少。
等到三名考官收走卷子,统一交到弥封官处,将学子的个人信息折叠,用白纸遮住。严严实实覆盖后,再写上编号。
全程都有临监官在旁监督,他们是不会亲手碰卷子,只在最后补上自己的章印,确保自己的连带责任。
到此,卷子才算上交完成。考生才可以离开。
……
……
陈恒出来时,精神头还算好。贡院门外,停着各家各府的马车,也有陪考的家人守在各处。出来的考生人数众多,陈恒站在高处,只依稀辨认出自家的马车和薛家的马车。
不过眼下不是交谈的时间,今天回去睡一觉,明天还要来考第二场呢。陈恒没有找薛蝌等人,直奔向自家的马车。
半路上,与挤出人群跑向自己的信达汇合,陈恒在对方的搀扶下坐上马车。
“二哥,家里已经做了吃的。你先歇一歇,我们马上到家。”信达见哥哥一脸疲态,心中也是焦虑不已,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挥动着马鞭,驾着马车慢慢离开。
“嗯。”
陈恒也不愿多话,抓紧一切时间休息。他还算好的。这次的考生,从十三岁到五六十岁都有,有不少体弱者,才走出贡院门口就已瘫倒,还是被家人背着走下来。
回到家,潦草的吃过一点东西,陈恒就准备上床睡觉。明日还是三更天,他可就要马上启程继续备考。
“晚上不用去等帖卷了。”
临睡前,陈恒想到一事,就跟信达叮嘱一声。
所谓帖卷就是主考官跟房考官们,会大致审理一遍卷子,将其中不合规矩的卷子筛选出来,贴在贡院墙上。
获此殊荣的考生,也不必再来参加第二场,直接回家安心休息即可。
这点自信,陈恒还是有的。
“好。”
信达守在门外,听到兄长睡去的鼾声,他才悄悄走出门。今日的陈家,就连陈清岳也竭力保证自己少说话,希望给大哥创造一个最好的环境。
在家好好休整一夜,又补充一些吃用之物。陈恒在三更天醒来,再次奔赴贡院。这一次,他就没了走路的心思,直接坐着马车,多些养神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