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这天很是热闹。陈恒卯时就要起床,带着睡眼惺忪的弟弟赶到大堂,跟着家人一起准备祭祀的东西。
待诸事准备完毕,一家人就在爷爷、奶奶的带领下。首拜天地神祗,次拜祖先牌位。等这两者件事情忙完,就是陈丐山、周氏坐在上首,接受一众晚辈的叩拜。
这三件事,都是要叩头的。不仅要磕头,在最后一拜时,还要可劲的说吉利话。
什么祝长辈健康长寿之类的话,只管挑好听的来。说的越多,陈丐山脸上的笑容就越多。爷爷、奶奶越高兴,给的压岁钱就越多。
等到拜完尊长,大房、二房的四位家长以及信达娘,也要坐在椅子上,接受孩子们的拜谢。一样的流程走过一遍,腰缠数贯的孩子们,就可以按照同辈间的长幼互拜了。
平辈之间就没有那么麻烦,陈恒跟陈青往弟弟妹妹面前一站,大家相互作过揖就算礼成。兄弟姐妹间互送的小礼物,此处就不用多做笔墨,只一旁的大人们看着十分喜悦,深觉自己家越来越兴旺。
今天头一件大事办完,大家就可以坐下来歇歇,等着周氏跟顾氏做好早饭。
昨夜的年夜饭还没吃完,顾氏挑了一盘肉干,就着一些青菜给家人做了肉丝面。口感自然不必多说,光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热闹的气氛就已经很舒适。
这是老陈家的人,在扬州的第一个新年。大家早上拜过年,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陈丐山在这个时候,又开始回忆起山溪村的好来。
往年的今天,是走亲访友的好时候。村里各家的席面,那是要从初一一口气吃到初七,根本不愁没地方可去。
奶奶周氏倒觉得这样的日子最舒适,男人出去吃席带张嘴就够了。当家的女人可是要思考送什么礼,去年是不是送过自家什么?
这些琐碎的事情,处理起来十分麻烦,所以周氏十分珍惜今天的清闲。她跟两个儿媳、孙女、信达娘凑在一起,正商量着一会去哪里逛。
二叔陈淮津已经年过四十,好像突然意识到时间的压力。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拉着几个弟弟,叮嘱着他们要学习兄长的刻苦精神,不可荒废读书的好时候。
陈淮津回望自己此生的遗憾,首要一件就是当初没抓住机会去读书。
陈恒乐得在旁看个热闹,直把点头如捣蒜的陈清岳气的咬牙。在家里坐到巳时,陈恒就跟着奶奶一起出门,他倒不是要陪着她们去逛街。
早在小年夜庙会那天,陈恒就跟薛蝌约好行排,初一早上去书院里给各位夫子拜年。这活往年只有钱大有陪薛蝌一起去,这次难得碰到陈恒、江元白都在此,自然不能少了他们俩。
四人在约定地点汇合,相互道过一声‘新春嘉平’,就一起出发前往书院。不过今天想到来祝贺的学子,也不止他们一伙人。
巳时正是大家出门拜年的时辰,书院门口也很是热闹。暂居在此的流民们,跟书院的学生都混了个脸熟,路上不免相互拜贺。
见到裴怀贞时,他正拉着金慎之下棋,旁边是贾雨村等人在作陪。到了裴怀贞这个岁数,已经不用讲什么虚礼。山长坦然的坐在椅子上,一边下棋一边让拜过的学子赶紧起身。
“山长,我们的压岁钱呢。”把自己的礼物放下,陈恒多大的胆子,见这老头想要装聋作哑,直接点破主题。
裴怀贞横了自己的学生一眼,朝着贾雨村等人笑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是这个小子带头起哄。”
他又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夫人指了指,对陈恒道:“给你们的东西,都在你们师娘手上,自己去吧。”
四小只不免喜上眉梢,集体迈步窜到谢氏面前,“师娘,师娘。”
被这些壮小伙围着讨喜,谢氏也不免头疼,直呼道:“不要急,不要急,都有,你们都有。”说话间,她从身后的桌上拿出四份习题功课。
“啊这……”陈恒也傻了眼,没想到山长竟然做出这种厚颜无耻之事。
“俗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裴怀贞十分得意的抚着须,又跟陈恒等人叮嘱道,“过完年,记得交上来。错一处,就打十个手板子。”
“……”陈恒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江元白等人担心他又说错话,赶忙拉着他谢过山长的好意。
四人走出讲堂,听到屋内传来的大笑声,才心有戚戚的对视一眼。
正巧,照壁处有一伙新的同窗进来。同窗们听到夫子们的笑声,不免有些好奇,就朝着陈恒等人问起拜年的经过。
陈恒多黑的心思啊,刻意露了露爷爷给的压岁铜钱,跟这些人悄声道:“记得要压岁钱。”
“山长出手这么阔绰吗。”
“那可不,不然怎么做我们山长。”陈恒脸不红心不跳,只竖起大拇指,不停朝着身后的讲堂处比划。薛蝌等三人,瞧着好友作怪,也忍不住配合着点头,示意他们不要错过。
这事做完,见对方信以为真。陈恒赶忙憋住笑,跟好友们跑出书院。
到了热闹的大街上,四人才算放开胆子大笑。
拜过山长,接下来倒没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陈恒跟薛蝌还太小,没到去好友家拜年的年纪。
四人约定好初五那日的乐子,就各自回去忙着家里的事情。
辞别好友后,陈恒匆匆赶回家,跟看家的爷爷禀告一声后,就带着信达和礼物,继续朝着外头走去。
他们俩这次出去,是准备去林府给另一位夫子拜年。
裴怀贞都拜过了,没道理不去看看王先明跟柳氏的。
陈恒跟王先明的感情,又岂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明。只是碍于最近事情繁多,夫子跟师娘又住在林府,行走起来不免有些不方便。
不过陈恒对此行也没抱太多期望,他总觉得初一早上,林府门口说不定更热闹。
果然,等他带着信达赶到林府门口,外头正排着夸张的长队。
是真的那种长队,有各家派来的小厮,有身穿儒服的秀才、童生。
队伍拉的很长,各式各样的人都有。
他们手中大多拿着一张红单,这是大雍版的新年贺卡。里面大多写着拜贺的新词,是时下最流行的拜年方式。
这些人过来,所求的就是在门房处放下自己的红单。
毕竟他们也没指望,能借着拜年的由头就跟知府碰上一面。
此次来,就是纯粹跟门房混个脸熟,方便日后打探消息。
再说万一知府大人通过他们精心设计的红单,就看出自己的惊世之才呢?
抱着摸奖的心态,客人们纷纷在门房处放下自己的红单。
过程虽然简单,可每个人都想跟门房聊上几句,希望让家丁们记住自己的脸。
一来二去,林府的六个门房,自然忙的不可开交。
陈恒站在一旁的商铺处,看了半天,就冲着信达摇摇头。
“过两天再来吧,今日过来的访客,确实太多了。”
这要是排队排下去,怕是到了晚上都未必有个结果。
“好。”信达也有些无奈。
两人正欲转身离开,站在台阶上迎客的门房们,却注意到陈恒的身影。几人商量一阵,立马分出一个人,朝着陈恒的方向边跑边喊。
“少爷,少爷,等等我。”
几百个人的视线,顺着小厮的身影一直移动,直到看到被喊声留住步的陈恒。
“少爷,您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我们刚刚在台阶上,瞧了半天才敢认出是你。”
陈恒也没想到,自己站在远处打量都能被小厮看见。
果然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门房接客。
“我看你们再忙,也不好意思上来打扰,就想着等几日再来。”陈恒笑了笑,赶紧解释道。
“少爷,您看您这话说的。你过来,还不是跟回自家一样。老爷一早就吩咐,你要是过来拜年,可别让你跑了。他跟夫人,都在家里等你呢。”
这个门房一边说,一边拉着陈恒的袖子朝大门走去。
沿路上,等候的众人不禁有些奇怪。
“你听说过知府大人,家中还有这么大的孩子吗?”
“没有啊。知府大人的亲儿子,不是才八岁嘛!想来是什么亲戚吧。”
大家对陈恒的来路十分好奇。陈恒索性就当自己没听见,在门房的引路下,走进林府后,他就直奔王先明所在的别院。
带路的下人刚刚跟他说过:家里现在来了位贵客,老爷跟夫人正在接待。
……
……
见到王先明时,夫子正陪着师娘在画画。与一般的红袖添香不同,画画的人是师娘,夫子才是负责磨墨的那个。
陈恒跟信达推门进来时,这两人都是又惊又喜。
“恒儿,信达。你们俩怎么来了?”
“来给夫子师娘拜年呀。”陈恒跟信达俱是一笑,放下手中提着的东西。一人拉着一个长辈,推着他们到上首坐下。
两位长辈这才明白孩子们过来的意思,忍不住露出些许无奈的笑容,只好依礼坐在位置上,等着两个孩子磕完头。赶忙伸手一人扶起一个。
“好好好,夫子知道你们有心了。”
“这是师娘给你们的压岁钱。”柳氏不知从何处拿出一贯红绳编成的铜钱,将它交给两个学生,“先说好,这钱可不算你们夫子那份,你们现在快去找他要。”
这是何故?陈恒眨眨眼,他又不是没跟着老师一起生活过。王先明哪有机会碰家里的钱啊,除了教学生之事,夫子在旁的事情上,都是个袖手旁观的主。
王先民只好苦笑一声,他不过昨日跟柳氏拌嘴几句。今天都已经主动伺候柳氏画画了,怎么这老太太还是余怒未消呢。陈恒这个好学生,看出夫子的脸色。赶忙凑到师娘身边,拉着她的手说着自己近日的日常。
偏巧老太太就喜欢听这个,她住在林府确实不如在自家方便。林府待她虽如上宾,可每逢家里来了什么贵客,她都有些不好意思露面。
尤其是最近,一会来了个京师的公子,一会是城内的大户人家家眷。
柳氏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在林府待的可谓甚是苦闷,要不是眼下外头还没安定,她也早想带着老伴回山溪村了。
陈恒虽不知道夫子跟师娘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只需要哄就对了。千万别跟她讲道理,人家活到六十岁,还有什么看不透的?缺的只是眼前说话耍宝的晚辈。
偏生陈恒长了张巧嘴,最会讨老人家的欢心。只说把自己近日的境况一说,柳氏已经听的有滋有味,连心情也不住好起来。
这几人正聊的高兴,外头却飞进来一只素色蝴蝶。
“兄长。”林黛玉人还没进来,声音已经随风而至,“你可算来了,姑姑都在家里唠叨你好几次了。”
“师娘,这事你刚刚可没跟我说。”陈恒在柳氏面前卖起乖,“既然想我,你直接派人给我传个口信不就好了。”
“玉儿不是说你在城外忙嘛。”柳氏不置可否的摇摇头,“那是正经事,岂可因为我一个老人家荒废。”
所以你有什么不顺心,就发在我身上了?王先明心中暗暗叫屈,深感自己是替弟子背锅。
黛玉、柳氏、陈恒这三个话茬子凑到一起,自然是有聊不完的话。黛玉也对陈恒的到访很是高兴,说起来兄长上次来林府,都是去年十月的事情了。
“兄长,你可要小心了。”林黛玉突然凑到陈恒的耳边,吐气如兰。
“啊?”陈恒眨眨眼,大年初一自己小心什么。
“爹爹说过,下次看到你,要狠狠责罚你。这几个月,连个信儿都没给他。”林黛玉化成小密探,并且还给陈恒出主意,“一会你见到爹爹,就先恭贺他高升。然后,就把城外的事情跟爹爹仔细禀告。他只要一谈公事,就什么烦心事都记不住了。”
陈恒听的连连点头,这就是有内应的好处啊。
“真是有劳妹妹了。”
“那还不给我倒杯水?”黛玉缩回身子,双手叠在腿上,端起大小姐的姿态。
陈恒哪里会不依她,直接起身就端过水壶,才给玉儿的茶杯倒上热茶。门外就传来下人的声音,“陈少爷,老爷在书房处等你了。”
正看两个晚辈打闹的柳氏,闻言连忙笑着抬手,对陈恒道:“快去快回,别耽误一会的午饭。”
“好嘞。”陈恒笑着点头。
可他跟着下人走出门外数步,又不由在路边停住步,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尾巴,忍不住笑道:“你也要去吗?”
“我……”林黛玉眼睛一转,机灵道:“我也有事找爹爹呢。”
陈恒大笑,也不多说。只跟林妹妹一起,并肩朝着书房走去。
两人到了书房,就见到一身常服的林如海肃着脸,端坐在木椅上。这林伯父也是有意思,见到先跨进门的陈恒,还没什么表示。
待看到林妹妹在后面,主动关上书房的门。也是十分好笑道:“我不是就喊了一个吗?”
“哎呀,爹爹!”林黛玉一跺脚,满脸的羞涩。
“伯父。”陈恒见时机合适,赶忙上去行礼,“恭贺伯父荣升扬州知府。”
这是林如海的得意事,他心中也是一阵高兴。可面上还是不见表露,只说道:“你倒是还记得我这个伯父。”
“爹爹,先喝茶,先喝茶。”林黛玉像只勤劳的小蜜蜂般,端着桌上的茶壶就往林如海身边凑。
她跟陈恒一个错身间,微妙的给了后者一个眼神。陈恒心领神会,待妹妹倒好茶后,立马跟上禀告起城外的事宜。
果然,一谈起公事,林如海的脸色立马变了个样子。
这两人都是思维敏捷之人,几番对话节奏极快,话题更是天马行空。时而落在流民身上,时而在城内的安置问题。
林黛玉乐得在旁听上半天,觉得爹爹跟兄长对话的样子,都十分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