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家的,茅家兄弟怎么样?我瞧他今日,怎么带着一身伤回来。”
大当家才回到内屋,他的婆娘就近身上前,扶着疲惫的男人入座休息。
“孩子睡了吗?”大当家的却先开口问道。
“刚刚睡下,可要把旭儿叫起来?”这婆娘知道大当家喜欢孩子,自己能坐稳山贼夫人的位置。除了貌美外,孩子的因素也占上不少。更巴不得儿子能多在男人面前露面,拴住些夫妻情份。
大当家将目光落在婆娘身上,对方曼妙的身姿,以及尚显年轻出众的容貌,都叫他一百个放心不下。想到之前跟弟兄们讨论起以后,大当家苦恼的摇摇头。伸手将婆娘揽在怀中,贪恋的吸吮着对方的体香。
被自家男人这般抱着,饶是夫妻成亲已久,女人脸上还是浮现潮红。她察觉出大当家的异样,忍不住把手搭在对方的后背。轻轻拍着,柔声道:“钟郎,你怎么了?”
钟是大当家的本姓,他落草前的本名叫什么,已经没多少人知晓,更无人在乎。现在山寨里的弟兄,不是叫他一声大当家,就是喊他一声太岁爷。
钟太岁,就是清风寨大当家现在的匪号。
“等今年中秋过后,你悄悄带着旭儿下山吧。”大当家突然闷声道。
女子惊呼一声,诧异的面容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向怀中埋首的男人。昔日被抢上山的时候,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下山的机会。今夜怎么敢相信,这话能从钟太岁口中说出。
“可是出了什么事?”女子压下复杂的心情,犹豫道。她不知道钟太岁是真心如此,还是借机试探自己。踌躇片刻,出声道,“若能下山回家看看,那自然是好的。让旭儿认认他的外祖父、外祖母,总好过孩子天天问,为何别人就有爷爷奶奶。”
“只是,钟郎。我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没打算让我们娘俩回来?”女子用手捧起男人的脸,颤着声道,“都说爷们是婆娘的天,你要真存了这份心思。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吊死我们娘俩就是。”
“这昏天暗地的世道,没了你给我们撑着,我们娘俩要怎么活的下去。”
见女子越说越伤心,两行清泪直接流下,滴落在自己脸庞。钟太岁终于是被枕边风吹动,他前番的话语,确实是在试探。对方到底是被自己强抢上山,这些年虽然安分守己。可要把唯一的儿子,托给对方,他实在放心不下。
旭儿可是自己的命根子,自己这个岁数,没了旭儿,还有什么盼头。
只是旭儿毕竟还小,除了孩子亲娘可以信任外。钟太岁实在想不到,山寨里还有哪位弟兄能够托付。
茅大庆原本是最适合的人选,偏偏对方一心要给枉死的家小报仇,绝对不可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老钟家不能绝后,到了清明时节,自己的坟头更不能没人上香烧纸。
钟太岁咬咬牙,狠下心肠,对着自家婆娘道:“你以为我就能舍得你们娘俩?!”他又道,“可你们再待下去,怕是要跟我一起没命。”
“怎么会如此?”女子知道自家男人的本事,更清楚对方背后有什么样的助力。猛地,她十分惊悚道,“可是那件事要来了?”
“嗯。”大当家点点头,“让大庆一逼,我们想不做都不行了。这次死的,是金陵甄家的人。他捅了大篓子,反倒把所有人都栓在弓弦上。现在不做,大家就只能等官兵上门剿匪。”
女人也被这个消息弄懵,脸上啜泣的神情一下止住,两分惊惧中夹着七分不可思议。钟大岁瞧她这副胆小怯懦的模样,心思又一安。忙道:“别怕,起事前,我必然会安顿好你们娘俩。”
“到年底前,我们要还没有动静。你再悄悄带旭儿回山上,陪我过个年。”
见男人这般依依不舍,女人露出十足的感动模样。又害怕道:“真的要做吗?钟郎,不能不做吗?要是有个万一,我跟旭儿孤儿寡母,以后要怎么办?”
“你别怕。你下山前,我会给你一些银子。这是给兄弟们看的,银子不会多。”钟太岁轻轻拍着婆娘的后背,又道,“我在外头,私下还藏了一笔钱。这地儿我只跟旭儿一个人说,免得你不注意说漏嘴。等他长大了,你再让他拿出来傍身。不论是做买卖,还是当个员外郎,足够你们富贵一生。”
为了儿子能平安长大,钟太岁可算是煞费苦心。他就怕,就怕自己前脚刚舍了娘俩。对方就带着儿子改嫁改姓,连钱财都归了别的王八蛋。也就是希望女人能全心照顾儿子长大,钟太岁才会里外算计枕边人。
“你说要让他拿来傍身。可等到他成亲娶妻,高堂上却没个爹在。你就不怕他伤心难过吗?”女人也是聪慧,她看出大当家的心思,却是一句话也不点破。直接把山贼头目,往亲情上引。
“哎,别说了。你让他清明时节,还记得我这个爹就成。”钟太岁亦是无路可选、无路可退。他跟着主上这么多年,绝对没有下船的机会。还不如珍惜眼前的富贵,能过一日是一日,左右活下去都是自己赚的。
“钟郎。”女子悲鸣一声,直接扑在钟太岁怀中啜泣,那眼泪是怎么也止不住。
“娘子。”钟太岁呼了一声,亦是紧紧将其抱住。感受着佳人把脸垂在自己肩头,眼见对方越哭越大声,他只好不住安慰着。真想不到,这个意外抢来的女人,竟然对自己情深至此。哎,往日该对她再好些才是。
他这般想着,可他却看不到,女子那张脸上,除了啜泣之余。两侧的嘴角,亦是微微上扬着,咧开古怪的弧度。
“娘子一定要好好养大旭儿,知道吗?”
红烛下,钟太岁还在耐心叮嘱,感伤着自己不能继续陪在妻儿身边。
……
……
三月底,刘延章终于带着府衙的人马赶到川沙厅。今日是个黄道吉日,五行炉中火,司命当值。吉时一到,礼炮先响,随后锣鼓大作,港口处处都是热闹。
这是贾雨村管辖的地界,陈恒跟刘延章都在旁边当起陪客。只让贾雨村出面,亲自主持祭祀事宜。
城隍爷、土地公的神位少不了,海龙王、江神河伯亦有贡品打点。各路神明都照顾完毕后,倒没有剪彩的环节。只是刘延章带着众人,给财神爷的香炉上香祷告。
大雍没有迷信的说法,寻常老百姓碰到开业的大事,都会细心准备一番。更别说是开港的大事,无论怎么庄重都不过分。甚至不这样操办,百姓还会觉得父母官不会办事。
许了个好彩头,早在海上等候许久的商船,亦在钟声敲响之际,缓慢靠岸。这是事先就订好的步骤,这艘商船是闽商的船只。他们会在港口短暂停留歇息,三日后直奔青泥洼。
围观的百姓,在船只靠岸之时,就发出轰鸣的叫好声。等到缆绳系紧,船板放下,船上的伙计鱼贯走出来。已经跃跃欲试的川沙百姓,当即喊出叫卖、揽客声。
此情此景,让旁观的官员无不精神一振。刘延章眼见接下来没什么事,直接喊着陈恒跟贾雨村一同朝川沙厅官署走去。此处,还有场宴席等着他们。
“持行做的好。”刘延章在半道上,就止不住夸耀之词。他是万万没想到,港口之事真让对方办成。更要紧的是,府衙这头没费一分一毫。白白捡了天上掉下的大便宜不说,以后松江府各县的日子,不知要好过多少。
“大人缪赞了。港口能在四个月内做成,全仰仗大人在府内统筹,以及各县大人倾力配合。”
官场惯例,吃独食的遭雷劈。陈恒免不了谦虚一番,又把其他知县也捎带上。宰相肚里能撑船,凡事斤斤计较,必然难得好报。
见陈恒话说的如此四平八稳,刘延章亦是不住点头,心道:难怪陛下会如此赏识此人。他想了想,今天是大喜日子,正适合拉近彼此的距离。便主动开起玩笑:“不过等持行回去,怕是要头疼一番。”
“恕下官糊涂,不知大人说的是?”突然听到这句话,陈恒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
刘延章哈哈笑了声,直接道:“你家夫人办的云间书院,可是在城中大户里引起不少议论。不少人都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原来是这。陈恒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索性摇头叹气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百姓要说,下官亦是无可奈何。”
“还有你陈持行解决不了的麻烦?”刘延章打趣道,一脸的不相信。
陈恒知道在官场打交道的窍门。大事自己办,小事上峰干。对方主动提起此事,不就是有意要替自己解决嘛。
他微微摊开手,在贾雨村的惊愕中,对着刘延章笑道:“人言可畏,我亦是束手无策。只求老大人念在下官年纪轻,处事不够稳重。将些许流言,当作耳旁风放过。”
“哈哈哈。”刘延章觉得陈恒实在是个妙人。比起甄子静跟徐彪,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坏菜,提起那个晦气死人作甚。刘延章当即转口道:“此事,倒也不难。”
“大人的意思是?”陈恒又适时递话。
“我家中亦有个适龄的孙女,她整日就吵着要读书。我听说令夫人亦是才学兼备,正好给她当个女夫子。”
刘延章说的随意,可他这番举动,实实在在帮了陈恒的忙。有知州的孙女出面,黛玉的风评亦会好上太多。毕竟云间书院的第一批女学生,出身成分实在复杂。
陈恒当即拱手作揖,行礼道:“下官多谢大人照拂。”
“不碍事。”刘延章摆摆手。他肯拿亲孙女下注,也是看中陈恒的能力。林如海面子再大,也管不到千里之外的松江府,更压不住一个即将致仕的老官人。反正林如海又不是松江知府,县官不如现管嘛。
多懂事的年轻人啊,又会做事,还会说话、做人。刘延章将陈恒上下打量,忍不住冒出一句:“林大人真是有福气。”
林家得了这么个佳婿,今后哪怕林大人致仕。林家也能富贵上几十年,保个家门不落。
突然听到老上司的名字,贾雨村跟陈恒一道发出憨笑。随后又道:“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才郎。荣华富贵是过眼云烟,男儿行事,还是要靠真才实学。林大人的福气,还在慧眼识才上啊。”
“贾大人说得好。”刘延章点点头,继续负着手,直接带着众人走入官署。
陈恒笑纳下几个读书人的酸气,更是领会到文官和勋贵的天然矛盾。两者一比较,前者尚需要寒窗苦读,后者却是打出生就含着金汤匙。人皆有私心,加之本身又不对路。难怪历朝历代,文武大臣的间隙,都是当权者的难题。
不过此事,尚不需要自己多管。小小县令的权力属地,还在西边的华亭县中呢。
……
……
四月初一,陈恒终于启程,跟着刘延章等人一起回府城。这次华亭知县出了这么大风头,自然是要从城南进去。
与刘延章商议完孙女入学之事,陈恒迫不及待的回到县衙,准备告诉黛玉这个好消息。谁知人才进门,信达就跟兄长说道:“大夫人、二夫人都不在家。”
黛玉不在倒好理解,肯定在书院教书嘛。可英莲怎么也不在?陈恒诧异的问道。信达却作笑道:“嫂嫂也去书院读书了。”
你看这事闹得,陈恒自己倒了杯热茶。屁股还没在书房坐热,萧平已经气势汹汹的上门算账。县衙的钱,大半都要用在船坊造船上。阮家巷对面的商街还在动工,再过半个月就要给差役和徭役发银子。
手头的钱还够,眼下的事情都好弄。再过一两个月,可怎么办?十月秋收一过,府衙马上就要分摊赋税。华亭县是松江府的领头,今年势头又这么猛。事后落个难,陈大人的面子可不好过。
陈恒见属下急的跳脚,忙把萧平请入座。安慰过几句,在心中思量一遍主意,才笑问起对方的想法。
“大人,依我看。不如拿现在手头的银子,出去发利钱吧。”萧平出言建议道。这倒不是他脑子一时糊涂,妄自尊大开个先例。
从宋朝开始,此事就已成天下县衙的惯例。到了明朝,又有越演越烈的架势。各地县衙所产多有不同,有像扬州、苏州这样富裕的地方。自然也有穷的叮当响的地儿。
这年头,想要让朝廷因为你穷,给地方拨款救济。那就是痴人说梦,哪里凉快哪里待着。朝廷只管一件事,每年到了日期,奉旨交钱纳税。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里的粮食要靠老天爷赏饭吃,那拿钱出去放利贷,总不用因为晴天、雨天躲着吧。
许多地方的县衙,都会专门养一些闲人。专门替官府处理此事,原书中曾借钱给贾芸的倪二,就是这样的人。朝廷对此,也只能默许。没办法,毕竟不给钱,还指着对方交钱嘛。
也难怪王熙凤这样的当家人,也爱尝一尝利钱的滋味。这门生意,实在是天上掉馅饼的很。就看借款人,有没有本事讨回来。
而一说到这个,官府的面子又无比好使。欠谁的钱不还,也不能欠官府的钱啊。自己拍拍屁股可以跑,家里的老小,还能跟着一起?
萧平把主意打到此事上,也算猜中陈恒的一半心思。不过后者听了萧平的详细打算,还是摇头道:“不能把主意在普通百姓身上盘算太多。”
见陈恒没把话说死,萧平又出声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我们的街铺,不是还没卖出去嘛。把华亭县里的小商小贩都请过来,选出有家室、有老小的人,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借钱给他们买铺子、置办生意。”
“啊?!”萧平呆了呆,这左手进右手的事情,何必多些人进去。大人要有心割这些人的钱袋子,一纸加税公文发下去,他们不交也得交。
“你个呆子,得先让他们赚到钱,我们才好拿钱。”陈恒笑骂一句,又解释道,“这些人做生意缺的是本钱,我们就借给他们,帮着他们过好日子。”
“那万一赔了呢?”萧平直接问道。
“商铺又不会跑了,拿回来再卖,再资助下一个百姓即可。一个个轮下去,总有把生意做成的。”
陈恒回答的很快。而且他觉得,有了各地商帮牵头,又有庞大的人流涌入府城。只要脚踏实地,生意没道理做不成。之所以想着本地百姓,一来官府不好亲自出面赚钱,二来本地百姓的底细,都在县衙文库里躺着。
谁家是个什么情况,翻开资料一看,再去乡里打听一二家风,便能一清二楚。
被陈恒这般一说,萧平不太确定一定能成。但有先前诸多事,他一时也不敢否决。只好道:“是,属下这就去办理。”
“你别怕,此事对境内百姓多有益处。是先富带着后富,有晋商、徽商这些人在,肯定错不了。”陈恒怕萧平糊涂,忙一再提点着。
“是,大人。”
……
……
到了傍晚,晚霞照在飞檐走兽上。黛玉才终于带着英莲、紫鹃、晴雯回家。如今他们夫妻间,已经习惯经常分别。对陈恒的回来,就只剩下高兴,少了些惊喜。黛玉这个新山长,已经逐渐自己的新生活。
晚饭时,她听相公说了知州孙女入学之事,神色自然欣喜的很。陈恒跟夫人分享完好消息,黛玉亦有好消息分享给相公。
“什么?!”陈恒露出诧异的神色,“你说明日贾琏跟宝玉要上门?”
论理,你该叫声表哥呢。黛玉忍不住摇摇头,深切担心明日他们会面的场景,忍不住道:“要不明日我先不去书院,在家里照应着你们?”
陈恒狂摇头,马上放下碗筷道:“给孩子们教书是大事,岂可因他们耽搁。你放心,我……我……”眼珠子绕了一圈,陈恒道,“我肯定会接待好他们。”
“毕竟是亲戚,你不许直接使脸色。”黛玉叮嘱着。
贾琏这次来,还把潘又安跟司琪的卖身契送来。别人的面子功夫已经做足,总不好自家礼数不到位。
“知道了,我省的。”陈恒硬着头皮答道。心中却在暗想:好啊,你个宝玉,终于到了你求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