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入夜,星月落河。贾府内的轻柔词调,还在一幕幕上演。沿声寻迹,便能找到阑珊处。此处是段不见光的围墙,戏曲声最是响亮。歌声一慢,偷听的下人一抬头,就见到黑墙内侧。红的、黄的、蓝的,五彩的烛光编成光布,从交错的树影中投来。映了一寸,亮了一夜。
信达之前也去听过一段,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折身回到马车上。此刻,他正对着潘又安送来的食盒出神。潘又安精心准备的东西,自然挑不出错处。可正是没什么错处,信达才更觉得奇怪。
这点心、干果,完全没有人动过的迹象。信达下意识侧头,见到刚刚放下食盒就走的男人,正在继续给其他家丁送食盒。
稍顷,见潘又安忙完了事情,又悄声融进黑暗中,信达才压下心中的古怪,莫非真是自己想多了?他没动筷,只是把点心装回食盒,又藏到帘内。是有心、还是无意,一会试一试便知。
又等上片刻,闭目养神的信达,突然听到一声‘陈管事’才睁开眼。眼前来人,自然是去而复返的潘又安。信达露出不意外的笑容,潘又安也在笑。后者从怀里拿出一对蜡烛,道:“府内还要唱一会,我看陈管事的灯笼飘忽不定,应该用得到此物。”
信达闻言抬头,果然看到马车檐角的两处灯笼里,烛火的亮度比之前是要暗上些许。替换的蜡烛,车内的暗格自然常备着。信达却对心思缜密的潘又安来了兴趣,便道:“放下吧,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潘又安精神一振,连忙道:“小人姓潘,复名又安。”如此谈吐说完,这人又笑道,“陈管事若是乐意,喊小的一声小潘就行。”
周遭灯火虽暗,却不影响信达打量潘又安一番。见其年岁大约跟自己差不多,就说道:“还是叫你潘兄弟吧。”
“使不得,使不得。”潘又安连连摆手,“小人哪有这个缘分,跟陈管事陈大哥做一回兄弟。”
信达笑而不语,只抱住单膝坐在车边。左右长夜漫漫,索性跟潘又安随意的聊着。他想看看对方打的什么算盘,结果这个潘又安到最后都没说个意图出来。
两人的话题,转着转着,不免涉及到从陈恒身上。这潘又安更是有趣,直言不讳的表达自己对陈恒的倾佩。此话,听的陈信达更是困惑。什么时候,贾府的人还能欣赏起我二哥来了?
约莫攀谈一阵,贾府大门处,已经出现提早离场的宾客身影。见此,不等信达说话,潘又安已经主动请辞。分别前,他一再嘱咐信达别忘记添火,却对自己放在信达的食盒,只字不提。
信达心照不宣的隐下此事,直接跳下马车,快走急行,与林家的车夫一起等候在门房处。又是一会,才见到陈恒、黛玉等人出来。
手里提着引路的灯笼,信达走到陈恒身边,悄声问:“二哥,是直接回家?”
陈恒看了看天色,估计伯父现在已经回家,就对着信达道:“先送岳母回去。”
信达点点头,等陈恒、林珏坐好。当即挥动鞭绳,朝着林府的方向赶去。路不远,才到了地头,陈恒问过林家门房,就得知林如海回来已有一段时间。
留下黛玉跟贾敏再说些闲话,陈恒赶到书房处,就见到林如海正翘着腿,坐在摇椅上品茗。
“岳父。”陈恒招呼一声,反手把门合上,就来到林如海面前稍坐。后者似乎不意外陈恒会来,只在对方说出王子腾的事情后,才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他倒是好盘算。”林如海点评一句,朝着女婿问道,“恒儿,你怎么看?”
陈恒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在路上的想法,坦然告之。林如海一边听一边点头,许久后,才道:“你觉得他是想缓和关系?”
“问题应该还是出在海事司上。”陈恒的想法,不是一时而起,“这次大案,京师半数以上的勋贵都有牵连。”陈恒顿了顿,“人数如此广众,王大人作为领头人物,于情于理,该为下面的人,做一些补救举措才是。”
林如海仍旧半靠在摇椅上,涉及海事司的事情,他不会跟女婿说,女婿也不会问。为了避嫌,他今日连贾府的寿宴都没去。陈恒这点政治敏锐度,还是有的。
“我知道了。”林如海点着头,既没同意也没反对。他也要好好琢磨王子腾的心思。
两军对垒,是把对方的举动想的复杂些、还是简单些。当中的分寸、把握,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可凡事的考虑,都会有个立足点。
这事,对陛下和新党有什么好处。只要拿住自己的立场,天下许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此事,我会禀明陛下。”林如海拍板道,言下之意就是让陈恒不必多管。后者点着头,他知道岳父如今不愿意,让自己过多牵扯进党争中。
“我估计到了九月,你的外放任命就会来了。”林如海看了一眼女婿,叮嘱中带着担忧道,“到了地方上,别忘记百姓生计大事,劝民更始。”
“是。”陈恒起身,沉稳着回到。又嬉笑的问道,“为何旨意来的这般快?我以为多少,会让我在京师过个年呢。”
“哎。”林如海长叹一口气,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边关又有异动,怕是又要打战了。”
陈恒闻言一震,他前头才在盛世喧嚣的贾府中走出来,眼下就听到此等人祸。真是叫人感慨红楼的世界,果然多灾多难。
两翁婿沉默一阵,又借着烛光分享起出任地方的心得。说来也怪,林如海说的都是身为知府,如何平衡各衙门的关系法子。一番教导,听的陈恒精神抖擞。若不是新婚夫妇,头一个月不好空床,陈恒真想直接歇息在林家。
……
……
回府的路上,陈恒还在消化林如海透露的消息。他回忆了曾经的往事,心中估算一下日子。大概猜到,此战就是决定探春和亲之战。算算探春的年纪,应该是差不多的。
心中有了定计,陈恒也在慢慢完善自己出任地方的计划。同坐一车的黛玉,却也是沉默着,满腹心事的样子。
陈恒想了一会,看出爱妻的不对劲。就出声关心道:“玉儿,你有心事?”
黛玉没想到自己露了馅,惊讶了一声,才想着转移话题,就见到陈恒笑吟吟的握住自己的手。好吧,好吧,难怪说母亲私下常常称呼爹爹为冤家。身边得了个这样的人,有些事,今后怕是想瞒都不好瞒。
黛玉侧头,枕在夫君的肩上。将惜春、湘云的拜托之事,一一说清。陈恒听完,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好奇问着,娘子是因为什么事而烦恼。
林妹妹咬了咬唇,还是坦言道:“夫君,你说,妹妹她们是无心的、还是……”
听到这话,陈恒就明白黛玉的担心。他轻笑一声,伸出手从后挽住黛玉的手臂。思索后道:“玉儿,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听到陈恒的一句话,黛玉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
“那……”
“没事。”陈恒摇摇头,笑着答应下来,“只是打听一个人的小事,倒是好办。”他用手轻轻拍着黛玉的身子,复笑道,“这世上的女子,毕竟不比男儿自在。你也不必怪罪她们,也不用觉得你们之间的情谊变了。”
稍稍停顿片刻,陈恒就把海事司的事情,说了个大概。才笑问:“你向来是聪慧如我的,我们不妨来猜猜,你说惜春是知道这个打探的意思,还是不知道?”
被他这样插科打诨,黛玉的心思果然没在感伤中多停留。她侧头想了想,道:“惜春妹妹向来机灵爱玩,心底更是单纯如孩童。怕是随便来个人,跟她说上几句。她自己就得上赶着来打听。”
陈恒笑了笑,又考起自家的小娘子,“那你觉得,会是谁说的呢?”
黛玉转了转眼睛,她向来聪明。又有林如海、陈恒时不时教导,对外头的心思计谋,亦不会陌生。才片刻,就想明白贾府里各人的性格,她道:“应该是琏二嫂子。”
这个判断,跟自己是一样的。陈恒点着头,他在六部里的昔日同僚,已经有消息递给自己。说海事司的事情,贾琏、王熙凤虽没亲自下场,可在中间当说客的事情,也没少干。
属于不出力,光拿钱的那种。
贾家的面子,确实金贵。
黛玉又继续道:“湘云妹妹怕是不好说,就不知道是她家里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陈恒知道黛玉口中的她是谁,想着薛宝钗的命运和前路。他摇摇头,决定不再多管。只是拥着自己的娇妻,开口道:“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吧。”
“是啊。”黛玉闻言,亦是觉得惊奇。明明觉得昨日才成婚,怎么一转眼就到中秋了。光阴过客,真叫人神乎其神。
“这是我们家的第一个中秋,娘子准备怎么过?”陈恒眨着眼,眼眸里尽是对娘子的捉弄、调侃。
黛玉哪里还顾得上回味,直接伸手搭在陈恒的腰上,笑道:“相公若是不怕,我就做个又大又圆的月饼给你吃。”
陈恒闻言,忙摇起头,紧张兮兮道:“若是因此事告假,耽误差事,传出去不免让人笑话。”
黛玉能忍得住,直接秀眉倒立,手上开始用劲。陈恒一边躲闪着,一边轻呼着戏笑。
车外的信达,听着兄嫂的动静,脸上亦是憋不住笑,直接挥鞭驾马,朝着家的方向疾驰。
……
……
入了府,紫鹃领着晴雯、雪雁赶来接老爷夫人。夫妻话语一阵,陈恒就先去了书房。他每日有看书的习惯,这个习惯,并不会因为考中状元就消失。
在屋内看上一会书,信达突然走进来,说了说自己和潘又安的事情。陈恒听的新奇,他如何会不记得潘又安。这可是他在红楼里唯二佩服的男人,只是先前一直没机会结交相识。
司琪这人,性子虽然烈。可她看男人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潘又安这个表弟,跟她虽是偷情,不合礼制。可潘又安被人撞破事情后,直接跑出贾府,在外头专心打拼自己的事业。
发达后,还能不忘等候的司琪,直接回到贾府求亲。唯一可惜的,就是她们的婚事,被司琪的母亲拒绝。司琪一怒之下,撞墙自毁。
潘又安得知司琪的死讯,亦是一句话没说。既不悲愤,亦不恼怒。只心平气和的买来两口棺材,来到司琪身边拔剑自刎,把自己赚下的家业也舍了个干干净净。
正是这样的痴情男儿,才当得起王熙凤一句“哪有这样的傻丫头,偏偏的就碰上了这个傻小子。”
跟潘又安一比,原书里的贾家男儿,又有几人能胜过。
对此人,陈恒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从信达口中得知消息,忙道:“下回碰见他,你不妨多聊几句。”
信达诧异一下,没想到二哥会是这样的安排。他虽不知道潘又安有何长处,能入了二哥的眼。可信达向来不会拒绝陈恒的意思,一直是二哥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好,我知道了。”
……
……
八月初五,是榜眼崔涣的好日子。榜下捉婿的季节,婚假就是少不了,翰林院的主官曹廷受亦表示理解。他那一科放榜时,被捉去的进士更多。身为前辈、长官,只叮嘱陈恒一句少饮些酒,便放这批翰林出去赶热闹。
大婚上的热闹,不必多提。只陈恒陷入跟杜云京的窘境,他的娘子跟新妇是手帕交。自己跟新郎,又是同榜进士。如此卡在两边,真叫去哪边都为难。
后来还是黛玉主意多,自己去了韦姝处,又让相公去帮崔涣。夫妻二人分坐两边,到了晚上,又回到家中,分享起彼此的见闻趣事。
愉悦的夜半闲聊后,第二日回到翰林院当值,临到放衙时,兵部那边的同僚,终于托人来找陈恒。两人在外头一碰面,对方就道:“持行,你让我打听的人,有结果了。”
见说话的人,一脸严肃。陈恒忙把他请去棋盘街上的酒楼,寻了个僻静处,问起孙绍祖的情况。
原来这孙绍祖,一直在京师兵部候缺。他家中亦有些兵部的关系,可惜这关系不够硬,都是地方上的交情,来到京师完全派不上用场。
孙绍祖又不愿意从低做起,只想着一步上天,做个人上人。如此的心思,便叫孙绍祖在京师里广交朋友,借此认识了不少勋贵子弟。其中不乏冯紫英、卫若兰等人。
这次海事司的事情,他亦有牵连其中。三司会审的事情,还没对外公布。许多有关的人犯,尚没有羁押归案。兵部同僚,亦是不知道孙绍祖的牵连程度。
他只叮嘱陈恒道:“这事,我看小不了。这姓孙的,名义上虽是我们兵部的人,不过身后连个能靠的都没有。持行,不论是谁求到你这,我劝你还是不要跟他牵扯过多。”
陈恒当日不愿意牵扯,解铃还须系铃人。迎春的婚事,握在贾赦手中,哪是自己解决一个孙绍祖就能搭救对方。
陈恒冲关心的同僚再三表达谢意。对方也不以为意,只唠叨道:“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考上进士后,好久没找我们饮酒了。陈状元,莫不是你新婚后学起新妇之状,开始认生?”
陈恒大笑,一边赔罪一边解释道:“若不是特意等一等,怎么显得我状元的气派?”
见友人,还是过往那般能开玩笑。此人亦是大笑,“大家可都说了,你的新婚酒,可不算我们的小聚。这次,非得吃你个底朝天才好。”
陈恒忙点起头,“好,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就这次休沐吧。我在家中略备酒席,你只管喊大家来就好。”
“一言为定。”那人作笑,这才肯起身离去。
陈恒回到家,忙把此事告诉黛玉。这陈夫人知道家中要第一次待客,忙笑着应下来。隔日陈恒上朝后,她就命信达带着紫鹃出门置办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