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具遗体的解剖工作就算由二十多名法医分工也是个大工程,尤其还有一具烈性传染病的感染者遗体时。
好在他们进驻的实验室有P3级别的负压解剖室以及相应的消毒设施,条件足以满足尸检需求。
烈性传染病的遗体需要尽快做无害化处理,故而韩江跟柳弈商量过后,决定首先完成21号女尸的尸检工作,且由他们俩亲自操刀。
7月18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韩江、柳弈和另一名周姓法医换上防护服,进入解剖室。
因人员限制,别说是柳弈带着来蹭经验的小江同学,连其他资深法医也进不去,只能一个个站在监控屏幕前眼巴巴地围观。
韩江将主检让给了柳弈,自己则和周法医一起给他当助手。
21号女尸躺在解剖床上,自然解冻后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很难以形容的青灰色,令她的皮下淤血与正常皮肤的颜色对比愈发分明了。
虽遗体已出现明显的腐败迹象,但她的相貌还是清楚的。
从发色、肤色和长相特征来看,这明显是个亚裔,也就是“蒙古人种”。
她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体重四十九公斤,年龄约莫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的区间,五官端正、脸型秀气,生前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然而此时,死者双眼巩膜充血,舌根肿胀,口腔黏膜和牙龈都可见淤斑与出血,让人看一眼就心生畏惧。
柳弈用棉签探入死者的鼻腔和耳道旋转数圈,再取出时,上面已沾上了片状或粉末状的干涸血迹。
“……直发,黑色,发长约三十厘米……”
他一边检查一边采样,用防护服里的耳麦和对讲机与监控室通话,隔空将数据报给记录员听,“口唇紫绀,左侧口角见液体流注痕,已采样……”
死者的颈部有一圈明显的扼痕,死因极可能是被扼死的,所以三位很有经验的法医着重检查了死者的双手。
果然,死者留了大约五毫米的指甲,指甲缝里脏兮兮的,似乎沾了一些血迹和皮屑。
“希望里面能找到凶手的DNA!”
周法医咔咔的剪下死者的指甲,装进物证袋,再写好标识。
在奸杀案里,死者的反抗多为推拒或抓挠,指甲中很可能留下犯人的DNA证据,对警察而言便是最强力不过的破案利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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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尸表检查后,柳弈持刀来了个“T”字切,利落地剖开了死者的胸腹。
看柳弈下刀的手法,韩江就晓得对方多半是在外面留学回来的。
死者的颈部扼痕十分清楚,根根手指指印分明,那大小一看就是属于一个体格高大的男性的。
周法医在死者的背部垫了个木枕,让死者颈部向上凸起,柳弈便能很轻易地分离颈部各层组织,观察肌肉的损伤与出血情况,以及甲状软骨、舌骨和环状软骨有无骨折了。
死者的颈部——特别是扼痕下方及附近的深层组织可见多处出血灶,轻重不同、范围不一,已左侧为重,可见施暴者大概率是个右撇子。她的喉头明显水肿,右侧舌骨大角骨折,环状软骨也有明显的损伤。
——这是很典型的扼颈致死的尸检案例。
除此之外,女尸胸膜充血、胸腔积液,符合拉沙热重症患者的病理改变。
而接下来,在检查腹腔与盆腔时,柳弈就明白了这名女死者为何偏偏抽到了那只有五分之一概率的重症签了。
“她怀孕了。”
看着腐败得比任何器官都明显的膨隆的子宫,柳弈对着头罩里的麦克风沉重地说道。
屏幕前围观的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这名女死者体型偏瘦,属于不太显怀的类型,直到尸检,法医们才终于确定,她已至怀孕中期,从胎儿的体长来看,已经进入第二十二或是二十三周了。
现场气氛愈发肃穆,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沉重。
一尸两命,这样的案子,不管哪个法医碰到都会觉得不舒服。
拉沙病毒以轻症者居多,重症患者约莫只有两成。
但该传染病对孕妇的伤害尤其明显,孕程早期和中期若是感染拉沙病毒大概率会使得病情加重并导致流产,而孕程后期则更加严重,不管是母亲还是腹中胎儿,几乎都免不了性命不保的结局。
很显然,这名21号死者肚子里揣着宝宝,却不幸感染了拉沙病毒,并发展成了重症患者,同时在船上遭遇匪徒袭击,没来得及赌那个百分之五十的重症死亡率,就先一步死在了匪徒手里。
柳弈等人采集了胎儿的DNA样本。
他们会试着与船上的其他死者进行匹配,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没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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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21号女尸的尸检持续了大约两个半小时。
尸检结束后,死者本人连同腹中胎儿的遗体便会由专门的负压灵车运走,做无害化处理。
她留在人间的所有东西,便只剩下被取样的那一点儿组织了。
而对“幽灵船”一案的调查还远未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法医们开始分批解剖遗体。
“幽灵船”上一共发现了三十一具遗体,以鱼舱内部的遗体数量最多,一共二十二具,十四个成年男性,六个成年女性,以及两个未成年男孩,从身高来看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
就如海警提供的推测所言,这些死者都是死在“牢房”里的。
发现幽灵船时,鱼舱加装的“顶盖”是扣下来的状态,锁栓拉死,关在底部的人哪怕撞破头也无法从鱼舱里出来。
这二十二具遗体都烧得不算严重,法医们逐一检查死因,除了一个成年男性之外,他们都死于吸入大量浓烟后造成的呼吸道灼伤与窒息。
根据鱼舱附近的焚烧痕迹,海警们还原了凶手的作案手法。
鱼舱内部并未真正大范围起火。
凶手只将受害人全数驱赶进鱼舱里,反锁入口,再在出口附近堆积大量的可燃物后点火,浓烟和热气流灌进鱼舱,由于内部空气流通不畅,受害人很快就因为吸入大量高温浓烟而窒息身亡了。
——只除了一个人。
汇总了尸检结果后,韩江把柳弈请到会议室,和他一起探讨自己心中的疑惑。
“柳主任,你觉得这该怎么解释?”
韩江摊开了他带队做现场勘察时手绘的平面图,向柳弈解释鱼舱内部的情况。
平面图上分布着代表尸体的红色小人,每一个小人身上都有他们的编号。
“7号遗体,男性,穿着船员的制服,跟你在船员室发现的遗体身上的制服是一样的。”
韩江用笔尖轻轻点了点标注了“7”的小人,“他死于颅脑损伤,全身还有二十多处的软组织挫伤和三处骨折,感觉像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图纸上用最简单的火柴人画出了所有死者与建筑物的相对位置。
一个容积约两百立方米的鱼舱,入口在接近船舱尾舷的地方——那儿是起火点,想必也是火势最大、烟雾最浓的所在。遇害者们试图逃出鱼舱未果后,多半会下意识尽量远离起火点。
因此柳弈看到图纸上距离尾舷最远的鱼舱南侧是死者人数最多的,特别是两个角落,密密麻麻地挤了十多号人,为了区分重叠的死者,图纸只能用不同颜色的笔来画小人了。
唯独韩江韩法医认为“可疑”的7号死者,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鱼舱东面靠近起火点的墙壁处,周边没有别的遗体,位置十分突兀。
“事实上,好几名死者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钝挫伤或是骨折,主要集中在手臂、肘部、膝盖、小腿等处,我们推测应该是在起火后互相拥挤推搡出来的。”
韩江补充道:“可7号死者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且伤势大多很重……”
他顿了顿,问柳弈,“柳主任,你觉得这些伤会是劫匪或是海盗们殴打造成的吗?为什么要打他呢?”
柳弈:“……”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拿过7号死者的尸检鉴定书,仔细查看里面的细节。、
位置图上毕竟只能画个火柴棍小人儿,无法像照片那样写实地显示出死者死时的具体姿势和状态。
于是柳弈首先看的便是法医们必须要拍的现场照片。
照片上,男人穿着船员的蓝白色夏季制服,大半个身体都泡在了积水里,以背朝外,头朝墙壁,身体蜷缩的姿势死在了墙边,要不是水位还不够深,简直要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具浮尸了。
只是与焦尸的自然蜷缩姿势不同,这人更像是自己把自己摆成这个姿势的,高举的手肘和弯曲的双腿,似乎都意味着他致死都在竭力试图保护自己的头部和胸腹。
“鱼舱是淹水淹得最厉害的,我们下去的时候,水都到我们小腿肚了。”
韩江知道柳弈没下去看过,于是详细给他解释:“当时大部分的尸体都集中在南侧,只有这具遗体离起火点最近,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要不是柳弈忽然发现了21号死者得了烈性传染病,或许韩江当时在现场能研究得更仔细。
不过事后证明,韩法医的怀疑是正确的,7号死者死因与别不同,的确非常值得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