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吧。”
老人将面前的茶盘挪到一边,示意柳弈坐下说话。
柳弈依言坐下了。
按照对待业内年长前辈的应有的礼节,柳弈应该先自我介绍,然后再请教对方的身份。
不过很显然,对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柳弈是吧?”
看起来老人也是个有话直说的性格,没做多余的寒暄,直接就开口说道:“上个月我们在那家专门卖外文书的书店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看到柳弈颔首,他又接着说了下去:
“我那时看你长得很年轻,以为是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新人,后来我回去了解了一下你的履历,才知道原来你竟然是法研所现在的病理科科主任。”
柳弈丝毫没有被看轻的不悦,只含笑点了点头。
“……虽然我已经不当法医很多年了,不过在系统里还认识点人。”
老人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得过分、脸又好看得根本不像个法医的青年看。
“韩江你认识吧?我找他打听过你。”
韩江是隔壁明珠市的法医,按职称级别来说和柳弈是平级。
两人在夏天曾经一块儿工作过一段时间。
当时明珠市所属码头漂来一艘“幽灵船”,船上一共有三十多具来历不明的遗体,工作量和案情性质严重超出了一个地级市的法医团队能够承受的范围。
不得已,明珠市只得紧急摇人,把附近能抽调过去的法医都摇过去帮忙。
当时负责统筹协调的总负责人就是明珠市的韩江韩法医。
就柳弈和对方共事的那半个多月的感受来看,韩江很靠谱也很有领导能力,做事干脆利落,果决又有担当,人也没有架子,还给予了他充分的信任和帮助。
两人合作愉快,柳弈从明珠市回来,有人问起他那趟外勤的详情时,提到韩江,他的言语中也都是尊敬和赞赏。
“老韩说,你的业务水平很高,做事也非常细致。你们合作那次,船上有个死者生前感染了出血热,也是你发现的……诸如此类,他还说了很多,看得出来,他很欣赏你。”
老先生的表情很严肃,明明是夸奖人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是会议总结似的,一本正经到没有一丝丝恭维的意思。
但柳弈知道,老人大周末的特地在他单位等了他半天,可绝对不是冲着夸他来的。
果然,他顿了顿:
“听老韩的意思,你应该是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对吧,柳弈?”
这个问题实在有些突兀,柳弈一时间也拿不准该不该点头。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先问清楚情况:
“……您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吗?”
“我这个问题,从十八年前就在了,一直拖到现在也没能释怀!”
老人回了一个让柳弈大为意外的答案。
“……十八年前?”
柳弈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十八年前的案子?”
“不错,你跟老韩说的一样,果然很聪明!”
老人点头,看面前这个后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满意,“正是你们最近在琢磨的那桩杀警抢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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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老人跟柳弈讲了自己来找他的真正原因。
这位老先生名叫简一端,今年六十有九,曾经是鑫海市司法鉴定科学研究所的一名法医。
严格来说,现在的法研所的陈所长,还有隔壁明珠市的韩法医都是简一端的后辈,看到他还得喊一声“师兄”。
简老先生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二十年,因为学历和课题等硬性条件的限制,一直没能怎么往上走。
在眼见着比他晚来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年轻人纷纷高升的时候,他一直仍然只是科里一个普普通通的法医而已。
但简一端不在乎。
比起人人羡慕的管理层,他更喜欢当一个能接触到实务的一线法医,同时也很以自己的职业为荣。
也正是因为简一端的这种性格,当年他在科里是大家都公认的经验丰富、能力优秀,但凡其他人在勘察现场或是尸检解剖时碰到什么迷惑不解的地方,都会把简一端喊来看一眼,让他给个建议或是指点指点迷津什么的。
本来简一端以为自己会这样日复一日重复着这种又脏又累却让他很有成就感的职业,当法医当到退休。
然而十八年前,他却碰上了那桩杀警抢枪案。
“包永兴当年那个自缢,负责勘察现场和尸检的人都是我。”
明明已是多年前的旧案,简一端提起时仍宛如昨日,没有一点的生涩迟滞之感。
包永兴就是包卓鸿、包雁祥两兄弟的父亲,当年被认定为杀害了三个人的抢劫杀人犯。
因为丢失了十八年的□□式手枪重新出现的关系,最近不管是市局还是法研所都把这桩案子重新拎了出来,柳弈当然是翻过案件卷宗的,还认认真真地不止看过一遍。
根据卷宗里的记录,遇害的警官姓邓,当时正在附近执行别的任务。
他本来有个搭档,但那天他的搭档刚好身体不适,到附近药店买药去了。
落单的邓警官在路边等候搭档回来的时候,恰好碰到包永兴的货车经过。因为包永兴的小货车车型与他们的目标相符,于是邓警官截停了包永兴,准备进行临检。
事实上,邓警官那天要找的根本不是包永兴,然而包永兴的货车里藏了不合法的货物,本来就心虚得很,又被警察盘问了两句,当场就漏了陷。
后来发生的事,都是包永兴写在遗书里的自白。
因为邓警官要求他打开车厢检查货物,心虚和激动之下,包永兴一时冲动,拿起了用来给货车换轮胎的大扳手,往邓警官的后脑勺上连敲了几下。
直到人倒在地上,头部血流如注,他才意识到自己杀人了。
惊恐无措下,包永兴将邓警官的尸体拖到路边,又顺手从警察的枪套里偷走了配枪,然后开着他的那辆小货车跑了。
因自知闯下弥天大祸,别说是在鑫海市,就算是在华国也是肯定呆不下去的了,包永兴打算尽快筹措一笔路费,然后趁着事情还没曝光逃到国外去。
十八年前的移动支付还不普及,不少家庭还习惯在家里放些现金。
于是包永兴盯上了路边一户独栋的小别墅,觉得住得起这样崭新漂亮的别墅的人家,家里应该有不少钱。
原本他抢枪的本意是想在抢劫时给自己增加一点胁迫人的筹码,根据他在遗书里的自白,是根本没打算真要用那把枪干些什么的。
但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尤其是在已经杀了一个人之后。
总之,不管如何,就结果而言,当时那间别墅里的一老一少——老人是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少年才年仅十六岁——都死于近距离的枪击。
杀人抢劫后,包永兴又驾车行驶了几十公里。
但警方的动作比他想象中的要快得多,包永兴自觉无处可逃,只能将小货车驶入附近的一片山林的入口处,随即揣着部分财物逃进了林子里。
在锁定了嫌疑犯的大致藏身范围之后,警方出动了好几十人,在那一带的山林里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赶在袭警案发生后的不到十个小时里找到了包永兴。
然而包永兴已经把自己吊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的杈子上,只在脚边留下了一封交代自己犯罪经过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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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在现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疑点?”
柳弈十分在意这一点。
“没有。”
简一端摇了摇头,“就我勘察的现场情况来看,那确实像是自缢。”
自缢和死后被吊起的伪造现场对经验丰富的法医来说并不难区分,这点当年的简一端十分有自信,觉得自己的判断不可能有失误——包永兴确实是自缢身亡的。
“可是……他死得不对劲。”
简一端用了一个听起来表意有些含糊的词来形容这个在他心里纠缠了十八年的案子。
柳弈下意识地微微正了正身体,背脊比平常挺得更直了。
简一端没有急着说下去,而是先问了柳弈一个问题:
“你看过卷宗里的遗书了吧?”
“嗯。”
柳弈点了点头,“我看过。”
他确实认真地看过包永兴的遗书,不过卷宗里的只是复印件而非原件,能得到的信息当然不如亲眼看到实物的多。
简一端看柳弈点头,他又问:“那你觉得,那封遗书写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就很微妙了。
从老人家的语气里,柳弈甚至听出了对方有意亲自考验他的意思。
于是柳弈想了想,才谨慎的回答:“如果让我来判断,我会觉得那遗书是誊抄本。”
简一端微微眯了眯眼,一直紧绷的唇角松开,看柳弈的眼神比先前更多了几分赞赏,“……果然,你也这么想。”
“是的。”
柳弈说道:
“因为那封遗书上的错别字太少了,语句也过于通顺,且事情交代得清楚明白,所以我觉得那不应该是第一稿,而是经过修改和誊抄后的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