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星期三。
早上九点三十分。
柳弈换好衣服走进2号解剖室的时候,他的研究生江晓原早就提前做好了准备,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
“老板!”
江晓原看柳弈推门进来,连忙叫了一声。
他昨天陪着柳弈去了一趟西苑镇的车祸现场,亲眼目睹了他这位平常天塌下来都游刃有余的老板因震惊和悲恸而失态到站都站不稳的模样,心知他这位名叫简一端的老人在他老板心中分量很不一般,对于今日这场即将开始的解剖,他也格外严阵以待。
于是江晓原提早半小时就进了解剖室,做好了尸检前的一切准备,就等着柳弈来了。
柳弈戴着口罩和防喷溅的面罩,透过面罩,江晓原能看到柳弈一双眼睛黑沉沉的,不像平日里常常带着浅浅的笑意,而是幽幽浮现出某种他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暗光,像两簇传说中能在水中燃烧的海洋之火。
江晓原莫名地感到心脏一紧,有些说不出的紧张,却又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劲儿。
每次柳弈露出这种眼神,就是下定了决心的时候。
——艹!
小江同学藏在身侧的手用力握成了拳头。
——咱们又要大干一场了!
“嗯。”
柳弈不知江晓原跃跃欲试兴奋得不行的心情,只朝学生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们开始吧。”
两人一左一右站到了简一端的遗体旁,朝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位是我们的前辈。”
在开始事件前,柳弈先向江晓原简单介绍了简一端的身份,“是位很值得尊敬的人。”
江晓原也收敛了神色,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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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击点在这里。”
柳弈指向了简一端的右臂,又回头看了一眼阅片灯上插着的X光照,“右上臂肱骨楔状粉碎性骨折,前臂软组织横行的挫裂伤和撕裂伤,可见撞击时的车速应该不慢。”
“啊呀……”
江晓原低头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躺在解剖台上的老人那角度明显扭曲的右上臂,又学着柳弈的样子回去看X光照,眉心扭出了一个结,“这个……为什么撞击点会在手臂上?”
老人虽然因为年纪的原因,身高比年轻时明显缩水了一截,但小江同学刚才亲手测量过老人的各项基本数据,知道他身高现在依然有一百七十厘米。
而一个一米七的人,站直了的时候,上臂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一辆小货车的前保险杠给撞出个粉碎性骨折的。
事实上,就江晓原算不得丰富但也绝对不少的尸检经验,再结合在学校学习时获得的理论知识来看,车外行人与挡泥板、保险杠相撞,多在下肢形成横行的擦伤和挫伤,车速较快的时候会有类似的干脆利落的楔形骨折,但怎么想也不应该撞在胳膊上才对。
“好问题。”
柳弈现在十分庆幸自己当时坚持要说服简一端的儿子同意尸检。
他朝贴着的X光照上一指,提示道:“疑点还不止撞击点的位置,你仔细看看骨头折断的角度和骨折线的方向。”
江晓原瞪大眼睛,认真地盯着那X光照研究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向简老先生的遗体,在老板那甚有压迫力的注视下强迫自己努力思考,沉思了足有一分钟之后,忽然醍醐灌顶:
“我懂了!我懂了!”
小江同学大声叫道:
“撞击点在上臂的内侧面,楔状骨折的角度居然跟正常的撞击相反,是由内向外折的!这、这……”
江晓原没有让柳弈直接告诉他答案,而是努力地自己思考答案:
“嗯……如果是人忽然冲出马路,那就应该是侧身面对来车,那么被撞的就是前臂的外侧面,就算他发现了车子而条件反射转向来车的方向,那也得是撞在前侧,怎么着也不可能撞到内侧面……”
小江同学说着,下意识地用自己的右手比划着,胳膊朝着各个位置扭动了几下,直到他无意识地抬起手臂。
“啊!”
随即,小江同学恍然大悟:
“简老前辈当时是抬起了手,对……一定是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护住自己的头部!所以车子的撞击点才会在右前臂的内侧,对吧!”
“嗯。”
柳弈赞赏地朝江晓原颔首,眼中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现在看来,这是可能性最大的推测了。”
江晓原兴奋得几乎忍不住想要欢呼一声。
“从撞击点的位置和骨折的方向看来,我们有理由相信,被车子撞上时,简老前辈正处在侧身面对来车的跪坐姿势,并且抬手试图保护自己的头部。”
柳弈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另外,再看这里,左肩大面积的擦挫伤,伤口可见路面的泥沙附着,这些都与我们的推测相符。”
江晓原点了点头。
就像打撞球一样,球的右侧面被球杆撞飞出去,对侧落地时受力最重,因此也是全身擦挫伤最深最明显的地方。
接着柳弈和江晓原打开了老人的颅腔,找到了致死原因。
老人落地时头部左侧受到了剧烈的撞击,表面的伤不重,头皮下的颅骨却已形成了仿佛瓷碗被打破一样的局部凹陷的龟裂状骨折。
同时头骨内部柔软的脑组织仿佛被打碎的豆腐一般,左侧颞叶出现明显的挫裂伤与大块的血肿,右侧颞叶和枕叶也在人体受到巨力冲击后产生的多次翻滚和撞击下出现不同程度的对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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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弈和江晓原花了整整半天的时间完成了简一端的尸检。
老人的死因非常明确,是巨大的外力造成的颅脑损伤。
然而与常见的车外行人的车祸死者不太一样的是,简一端的伤势明显表现为“上重下轻”——脑组织多发挫裂伤与血肿、脑疝、颈椎错位、右侧肩胛骨骨折、右侧肱骨骨折,左侧肩膀与上臂可见大面积的擦伤与挫伤。
相反的,人体更为柔软的胸腔和腹腔的内脏却完好无损,躯干和双腿也仅仅只有一些看着不是很重的浅表擦伤而已。
尸检结束后,柳弈给戚山雨打了个电话,将自己发现的疑点全都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确实很不对劲。】
戚山雨听完后蹙起了眉,【交警那边已经问过话了,司机和两名目击证人都没提到简老先生当时是跪倒或是坐倒在地上的。】
他已经从交警那边看到了完整的问话笔录,非常肯定三人皆有口一词表示老人是自己冲到机动车道的。
司机说老人出现得太突然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以至于直接就把人给撞飞了,而两名目击者则表示他们当时在大约一百米外的人行道经过,方向正对出事的路口,所以看得很清楚,确实是老人自己往马路上蹿的。
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提到简老前辈曾经“摔倒”了这么一茬儿。
“嗯,就是这样。”
柳弈冷笑了一声:“这么重要的细节,不可能三个人都一起看漏吧,所以我敢肯定,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明白了。】
电话那头的戚山雨回答得十分干脆: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来处理。】
既然司机和证人们的口供与尸检结果出现了显而易见的矛盾,在不会说谎的物证面前,说谎的就肯定只能是某个人,或者说是某些人了。
“好,那就拜托你们好好调查了。”
柳弈听到恋人“交给我们”的承诺,堵在心头的大石悄然落地,忽然就感觉身心都轻松了许多。
“对了,还有一件事,下午我想去拘留所见一见包卓鸿。”
他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
【哦?】
戚山雨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去见包卓鸿?】
“为了求证我昨晚的疑问。”
柳弈回答,“虽然他当年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不过我希望他还能记得一点东西……”
【明白了。】
戚山雨想了想,【我和小林子现在还在外面,可能暂时回不来,我跟组里的同事打个招呼,找个人陪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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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18日,星期三。
下午三点二十五分。
柳弈在市局的看守所见到了被拘的持枪绑架嫌疑犯包卓鸿。
包卓鸿被拷住双手领进审讯室的时候,冷不丁一抬头,便被来访者给吓了一跳。
“……怎么是你!?”
柳弈的脸实在好看得令人印象深刻,基本上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可能忘记,更何况他作为包卓鸿的人质,曾经跟他近距离接触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包卓鸿没花一秒就认出了他:
“你、你不是个医生吗!?”
“不好意思,一直没有自我介绍。”
柳弈坐在包卓鸿对面,淡然地说出了让男人更加吃惊的话:“我姓柳,是个法医。”
“你——!!!”
包卓鸿气结,只觉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咽不下,又惊又怒之下,他脱□□出一声怒吼:“我×你祖宗,你是一个法医你竟然敢给我弟治伤!!?”
“别忘了你弟就是我这个法医给救回来的。”
柳弈在心中补充道——当然主要是我哥的功劳:
“就冲着我救了他命这点,你现在就该好好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