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边以前是陶窑作坊,专门烧陶器的。”
被客人看到村里最荒芜的一片地,郝骏捷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后来陶器不好卖了,就倒闭了,这块地也就一直丢荒在这里了。”
他想了想:“反正我听说已经丢空了好久了……得有十几二十年了吧!”
戚山雨问他:“你们就没想过把这块地租出去或者改造成别的产业吗?”
“嗨,怎么没有呢!”
郝骏捷摊了摊手:“就去年吧,我刚入职那会儿,还有人想在这里搞个温室种园艺植物的,结果后来和村委一合计,发现成本太高了,还有污染问题什么的,就放弃了。”
不知是不是平常太宅了多走几步就累了,俞远光这段路格外地沉默。
他原本跟在郝骏捷后面,后来江晓原这个E人追上去和“导游”聊天,他就退到了第三位,结果走着走着,又不知不觉被柳弈和戚山雨超过,一个人落在了最后。
戚山雨一向是个心细的人,回头看了看,发现俞远光都落到五六米开外去了,再走一段分分钟得掉队。
他喊停了前面几人。
柳弈也注意到了俞远光的情况似乎不太对劲了。
虽然俞编剧平常也会偶尔聊着聊着天就忽然神游天外,陷入个人世界里不能自拔,但现在他的神色不像是走神,倒更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
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唇色也比平常更干燥。
柳弈心想别是在太阳底下晒中暑了,连忙快走几步来到他面前,摸了摸俞远光的手背,不烫,反而又湿又冷。
“你怎么了?”
柳弈问俞远光:“哪里不舒服?”
“没事。”
俞远光缓缓地摇了摇头,神色呆呆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心慌……”
柳弈掐着俞远光的手腕数了一会儿心率,一分钟九十多次,稍稍偏快一些,倒也没到异常的程度。
听说俞编剧不舒服,郝骏捷连忙建议要不今天咱们就算了,先休息休息吧。
“没事。”
俞远光摇了摇头,“我可能平常运动得太少了……”
他目光游移,含糊地嘟哝道,“让我歇口气就好,我还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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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俞远光这一通耽搁,众人到达程家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与前两次热热闹闹好吃好喝的招待不同,在客厅等着他们的只有程家老头子程耀祖一个人。
程耀祖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老伴最近膝盖和脚踝肿痛得厉害,下楼很不方便,所以人在二楼房间呆着,就不下来见客了。
众人连忙表示理解并且客随主便,您方便就好。
程耀祖今年七十八了,是个性格有些木讷,跟“能言善道”四个字完全不搭边的老头子,对众人所谓的采风态度配合,但或许自觉没什么能吹的,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资本都没有,所以基本上是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不敷衍也不积极。
他告诉众人,自己年轻时和老伴一起辗转各处打工,攒了一点儿钱,也试着和村中其他人一样经营些小本生意。
可惜他没什么商业头脑,生意没做几年就亏了个底朝天,没法子只能回村承包果林,一干就是二三十年。
这份生计糊口是凑合的,但想更进一步那就实在太难了。
加之程耀祖年岁渐长,果园的活儿慢慢地干不动了,且老妻的关节炎一年比一年严重,治病本身就要花钱,还要分出精力照顾妻子,他只能把果园以一个相当低廉的价格转手租出去,靠租金、存款利息、低保和村里的补贴生活。
“都怪我的儿子们不争气!说什么养儿防老,都是假话!”
程耀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那俩小子能养活自己家,别倒过来找我要钱就不错了!指望他们照顾我俩,我们早饿死了!”
终于听程耀祖提起两个儿子,柳弈连忙趁机追问:“您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
“唉,那个衰女啊,别提了,根本就是讨债鬼!”
说起失踪多年的程娟娟,程耀祖的语气充满了怨气。
“小小年纪学人家私奔,也不知是改名换姓了还是死外边了!反正,我是当她死了!”
接下来,老人告诉客人们,程娟娟是他家幺女,还是三十八岁那年的老来子,夫妻俩都对她甚是宠爱,家里好吃好喝的都紧着小姑娘,希望这个聪明机灵的小女儿以后能有出息。
早年的程娟娟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待,不仅出落得清秀可人,成绩又是家里三个孩子中最好的,还考上了高中,若是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大约也能成为家里最值得骄傲的孩子。
然而遗憾的是,程娟娟却在高三那年离家出走了。
提起不争气的女儿,程耀祖连连摇头,“都是那些电视剧和杂书害的!”
和那个年代的大部分怀春少女一样,中学时代的程娟娟沉迷港城连续剧和宝岛言情小说,经常晚上跑到走读的同学家里蹭电视,还偷偷省下吃饭的钱去租小说。
因为程娟娟平日里住校,不在老两口眼皮子底下,没人察觉到女孩儿的这些爱好,直到她的成绩逐渐退步,从刚入学时的班级中游退到高三时的年级倒数,班主任上门家访,程耀祖和他老伴才知道自家闺女的成绩已经差到别说大学,连大专的分数线都够不到了。
程耀祖和女儿大吵一架。
情绪失控之下,程娟娟嚷嚷着表示自己根本不想上什么大学,她有喜欢的人,她要和那人一起逃到外地去,远离这个憋屈苦闷的小村子,追寻一种她从前从未体验过的新生活。
“我一个大老粗,根本不会教女儿……”
程耀祖越说越伤心,终于没忍住抹了眼泪。
“我太气了,就扇了她一巴掌,然后把她锁在她房间里……没想到她居然连夜翻窗跑了!那可是二楼的窗户啊!我都不知她到底怎么敢的!”
程娟娟也是个极有行动力的,跟父母闹翻了以后,竟然就敢大晚上的从自己二楼房间的窗户爬下去,跑得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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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想确认一下。”
尽管卷宗里有详实的记录,但柳弈还是决定再仔细问一问:“你们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发现你们女儿失踪的,对吗?”
“啊?”
程耀祖被问懵了。
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老人现在已年近八旬,记忆力早就退化了,那么久之前的细节,让他回想那简直就是在刻意为难他。
他不明白这几人为什么对程娟娟的失踪那么感兴趣,不过仍然挠了挠头,很努力地试图回忆。
“应、应该是吧……”
半晌,程耀祖不太确定地回答:“娟娟前一天晚上被我锁进房间了,连晚饭都没吃,她妈心疼她,说要给她送早餐……结果开门就发现窗户开着,人没了!”
老人先是一声叹息,才继续说道:
“我们家一般都是七点半吃的早餐,应该就是那个点儿了吧……”
柳弈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那么您有考虑过你们女儿是怎么离开村子的吗?”
“啊……?”
程耀祖又糊涂了。
他睁着略有些浑浊的眼睛,呆呆地盯着柳弈那张漂亮而严肃的俊脸,半晌才好似艰难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对、对……咱们那时候也奇怪咧……”
程耀祖胡乱地点了点头,“那会儿路上都没几辆车,她的自行车也没骑走,靠两条腿能走多远?所以我们刚发现她人丢了以后都不太担心的,觉得肯定就在家附近,八成是上哪个小姐妹家躲着了!”
他告诉众人,因为抱着女儿肯定大晚上的没法跑远的自信,当年程家老两口并没有声张,而是在村子里找了一圈,又问了相熟的几户人家,却都一无所获。
一直找到中午,程耀祖和他老伴才感到大事不妙,连忙将事情报告了村委,发动全村人帮他们一起找。
结果当然还是找不着人。
没法子,他们只得骑上单车,匆匆到附近的派出所报了警。
接下来,程耀祖口述的情况,就和柳、戚二人在卷宗里看到的调查过程大致相同了。
因为有明确的留书作为证据,警方把程娟娟的失踪定性为离家出走。
当然警察也没有因此就高高挂起啥也不管了。
他们不止到与程娟娟通信的“男朋友”的收信地址仔细调查了一番,还发了寻人启事,寻找女孩儿的下落。
只是在那个天桥下两百块就能弄到一张假的身份证,不管是长途车票还是火车票都不需实名的年代,要找一个自己主动离家且极可能隐藏行踪的人,实在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连震惊全国的大案要案的嫌疑犯都尚且还有逃到今时今日才落网的,就更别提本身只是“失踪”了的程娟娟了。
总之,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一去不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实村里早就劝过我去注销娟娟的户口了。”
程耀祖声音低哑,透着浓浓的哀愁,“可是注销户口就相当于她死了……我和我老伴,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