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酒,此刻岑浪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沈醉也会琢磨着怎么摘一颗下来。
妖兵送来了两坛藏酒。
岑浪转过身坐在榻上,脚踩在地上,单手拎起酒坛。
这人身上未着丝缕,只有揉皱的白色锦缎薄被搭在腰上还不如不盖,连大腿也没盖住。
沈醉眸色暗了暗,喉结滚动,又想起自己刚答应了不弄疼人家,便倏地移开视线。
岑浪抓着酒坛边缘,仰起头便酒倒入口中,倒太快,酒顺着下巴淌,途经胸口,终是在这人腰间薄被上洇出一大片暗色水渍。
沈醉没见过这么个喝酒法儿,不一会儿,坛子空了,岑浪晃了晃酒坛,最后一滴沿着坛边落下来,砸在岑浪下唇。这人阖上眼帘,神色餍足地静住,突然扬手一把摔了酒坛,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向他:“再来。”
榻上酒香四溢。
那酒本就甚烈,岑浪几乎灌下去一坛,不当场昏,还有余力陪他折腾,已算酒量极好了。
沈醉谨记不能过分,结果自个儿压根没吃饱,反而更饿了。
岑浪睡在他枕边,他却是饿得一点困意没有。
侧目瞄了眼昏睡过去的岑浪,没等仔细看,心惊肉跳地收回视线。
不光是饿,还有囫囵吃太急的懊恼。
沈醉在床上呆坐半晌,回神草草整理了自己,先用被子将岑浪从头到尾遮上,确保遮严实了谁也看不见,才走到门口打开门,放低声音喊来庭院里的小妖:“备水。”
小妖们抬来梧桐木浴桶,沈醉挥退小妖:“我帮他洗。”
一名小妖开口嘱咐道:“城主,擦完他脚的巾帕不要再擦他的脸。这个沆城来的妖怪不喜欢。”
“好。”沈醉应道。
回到床边,掀开被子,岑浪散开的墨发被被子勾起来,又翩然落满铺。
沈醉毫无设防,被魇着一般,直到眼睛因太久不眨发了酸,可算想起把人抱进浴桶。
岑浪是被香醒的,闻了半天,发现香味是从自己头发和身上传来的。
老实说,他就从没这么香过。
愣了会儿神,惊觉喘不过气,向下一看,一双雪色手臂牢牢搂在他胸口交叠相扣。
忆起今夕何夕,岑浪放轻动作摘下缠在自己胸前的手,坐起来,看见枕边备好的新衣,一件一件穿好,下了床。
打开门,夜风迎面吹来一脸透心凉,想起沈醉是个肺痨鬼,又折回床边,帮人把被子拉上去盖到肩头,顺带还落下床幔,免得这人着凉。
床幔飘落,他留意到地上剩下的那坛酒这酒名唤南柯,好巧不巧,是他最喜欢的烈酒。
走出去回身关上门,纵身一跃,跳上房顶去喝酒。
第一坛喝得急,浪费了些,这回伴着灰瓦白月,品出手中这坛南柯酒比他将军府里藏着的还要香醇。
想起将军府,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他在刑部受刑时,听酷吏提过,皇帝不解气,叫工匠扒掉了他的府邸,砍掉了院子里的梧桐树。
到头来,就是这么个念想也没留下他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边喝,沈醉那双眼睛又闯进他脑中,还有左边眼尾那颗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的朱砂痣、那具染着薄汗的身体。
岑浪自嘲地摇摇头。
怪不得那么多人对温柔乡乐不思蜀。
温柔乡……确实是好。
其实他也不是没遇着过一脑袋扎进温柔乡的机会。
也见过好看的姑娘,紧张到一脑袋撞上梁柱。
可一想起自己要去边境,年底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便不愿耽误了人家,连主动搭个话都没敢。
有人往将军府送侍妾,他也原样送回去,怕落人口舌。
后来还有人以为他断袖,给他送小倌……被他笑了好久,这回倒是真断袖了。
那时候的小倌是个怎样的容貌他记不清了,据说还是个花魁花魁算什么,沈醉才是真绝色。
只是温柔乡再好,他也得走了。
妖界没有阿捡,他得回九重天,先砸碎那两个门神石像出一口恶气。
想回天界得先去沆城。
他仙阶低微,又不会飞,得靠穿云箭召来仙鹤捎他一程。
藏穿云箭的地方在沆城城门外的一颗参天大树下。
当时走得急,没腾出工夫去挖一支出来带身上。
夜色深深。
岑浪路过酒街,一个头上顶一双长长鹿角的醉汉龇牙咧嘴地从他身边跑过去,口中还不停大喊道:“妖怪啊,有妖怪!快逃啊!救命啊!”
岑浪摇摇头,那人八成喝到了假酒,那人自个儿不就是妖怪么。
又往前走几步,余光忽闪而过一抹橙色巨影。
岑浪回过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看见。
大抵是眼花。
转过身那抹巨影赫然立于他面前,是沈醉养的那只三昧鸟。
不及他作反应,三昧鸟双翅一振,对准岑浪张开半人高血盆鸟喙!
再接下来便该是连沙子都能焚掉的三昧火了。
岑浪阖上眼皮,没有躲。
这个距离躲开不大容易,况且他不大想躲,其实砸不砸南天门的石像也没什么所谓。
人间被砍了头,回九重天得被抽筋拔骨,稍稍一对比,还是被烧死更合心意。
他只是有些遗憾,以前偷懒,想着反正阿捡听不见,便一直没有给阿捡取一个大名。妖死掉也是灰飞烟灭,若真能灭到一堆儿去,他如何去找他的阿捡。
等了许久,火迟迟没有烧上身,岑浪睁开眼。
三昧鸟张着嘴,没有喷火。
须臾,这鸟合上了嘴,歪着头打量他,叽里咕噜发出一串小声哼唧。
岑浪爱屋及乌,看见鸟便觉得它可爱。
他抬起手,三昧鸟顿时缩了缩脖子。
他便放慢动作,摸了摸咫尺间的黄色鸟喙,手感冰冰凉凉的,还挺好摸。
手往上,又摸了摸三昧鸟脸上毛茸茸的绒羽:“对不起啊,那天拔刀砍了你,你吓坏了吧?”
三昧鸟又叽里咕噜哼唧。
岑浪也不知道它哼唧什么,继续道:“不过你也不对,瞎吐火,万一烧死了人怎么办?”
三昧鸟还是叽里咕噜。
岑浪:“就算烧坏花花草草也不好啊,你说对吧?”
三昧鸟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双翅一扇转头飞远了。
岑浪仰头望着三昧鸟,一直望到看不见那抹橙影,心想:可惜,要是阿捡活着,说不定也能长这么大。
以前听说油脂对毛发好,他那点俸禄都买了肉,炖成飘油花儿的汤给阿捡吃。
阿捡若是活着,颜色说不定比这三昧鸟更亮更顺滑。
岑浪收回视线,摆正头颅,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继续赶路。
趁天色未亮,沆城城门上的妖族守卫都在瞌睡,他在城门外两里地,顺利挖出一支穿云箭,连带着还挖出一块玉佩。
琢磨想了一小会儿,想起玉佩是九支夷送他的,他推脱不了,没地儿放怕被人偷,一并先埋这儿了。
随手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而后射出一支穿云箭。
没等多久工夫,一声鹤啼将蹁跹仙鹤送到了他面前。
说是仙鹤,鹤脖子上却锁着一个沉甸甸的铁圈。这些仙鹤们之前是妖,被九重天的神仙抓了,锁在这为人摆渡,只要擅自离开,脖子上施了术法的铁圈便会箍断仙鹤脖子。
“有劳鹤兄。”岑浪朝仙鹤作揖,一跃跨到仙鹤颈后。
仙鹤扶摇直上,风声在岑浪耳边呼啸许久才停。
岑浪一仰头,看见南天门招牌,翻身跃下仙鹤,回过身,没来得及道谢,仙鹤已展翅瞬间飞远。
两米高的门神石像近在眼前,神色肃穆地俯视着他。
总仰头挺累的,岑浪不愿再看石像的脸,深吸一口气,蓄力抬腿一脚踹向左边儿那石像!
“轰隆”一声,石像直挺挺倒在门前,脚下铺满薄云的地砖都跟着震了震。
石脸终于有了一道裂痕,岑浪正欲一脚踩上去,身后传来急吼吼的喊声:
“沈将军!沈将军使不得啊!”
以为得是捉他的天兵先到,却没想到是枉荡真人,也行,正好省的他去寻!
岑浪转过身,手疾眼快一把扯住这老道的胡子:“你个完蛋真人为什么骗老子说阿捡在妖界?”
枉荡被扯住胡子,龇牙咧嘴:“我是枉荡,不是完蛋,疼疼疼疼疼疼沈将军,你养的那只鸩真的在妖界……”
岑浪:“还骗我,有人看见法场上阿捡被皇帝一箭射穿!”
“没骗……没骗!”枉荡忙道,“当年你人头落地,我去找你的头时发现那鸩妖还有一口气,就赶紧把他送到了我师兄那里,后来他眼睛也不瞎了,耳朵也能听见了,病好之后不告而别回了妖界,前阵子有人在无妄城见过他……千真万确!”
岑浪怔了怔,松开枉荡的白胡子:“当真?”
枉荡竖起三指:“若有一字妄语,天打雷劈。”
由心死成灰到大喜过望,岑浪足足愣了好一阵儿,忽地撩起衣裾朝枉荡跪下,双手伏地便磕:“多谢恩公搭救我家小徒……”
“沈将军折煞老道了,你连皇帝都不跪这是做什么!”枉荡伸手扶他,大约是没他力气大,扶不起来,只得和他面对面也跪下来,“沈将军啊,只要你留在无妄城继续做内应,早晚会找到那只鸩妖。”
岑浪愣是磕完三个头,站起身:“好,给真人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妖界。”
刚一转身,又转回来:“真人为何帮我?”
枉荡拿起怀里揣着的拂尘,将拂尘甩开了花,笑弯了眼睛:“因为我最崇拜将军了!将军当年在平远城,敌军六十万大军攻城,你以两万守军坚持了七十五天,七十五天啊你班师回朝进城门那天,骑着赤翼马,我混在那堆小姑娘里给你扔过花呢!”
枉荡越说越来劲儿,连说带比划。发觉岑浪脸上露出了苦笑,才收住话头。
“真人,我回去了。”岑浪道。
枉荡端起拂尘颔首:“老道祝将军得偿所愿。”
直到那身影远了,枉荡才抬起头。
他确实带着那只剩一口气的鸩妖去找了师兄,可师兄说那鸩妖心脉已损,无力回天。
后来,他本打算将鸩妖葬在南海,在南海遇到了一个凡人,认出那凡人是沈惊鸿座下副将,那人当他是歹人,上来就打,他便把还没死利索的鸩妖还给了那凡人。
沈惊鸿固然永远不能得偿所愿,但有个撑着人活下去的念想,总归是好。
枉荡抚了抚自己胸口,自己上万岁了还撒谎,良心有点过意不去,天打雷劈他倒是不怕,最近这个月有小天劫,自己天天都在被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