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天河。
天河河水至纯至净,下界景象从水面看去一览无余。
竺远来所站之处正对南海仙岛,河面荡漾开一波波涟漪,涟漪恢复平静。
如镜的水中,沈醉坐于诡谲的阵法中央,南海玄女紧锁眉头正在一旁护阵。
成束的灵力从沈醉手掌流泻,徐徐被地上阵法吸收,那灵流须臾变作赤色,再一旋,蔓上蓝色。
竺远来注视着河面,眼珠滑到眼角,瞥了一眼河边某株平凡无奇的绿草,忽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那绿草晃了晃叶子,须臾,变回一个光溜溜的少年,赤着身点了点自己额头:“我真是不明白,我自认本相毫无特别之处,怎么总被你认出来。”
竺远来收回视线,似是觉得此举实在粗鄙,解下外袍扔过去。
昊小大接住对方扔来的外袍,被上面的佛香熏得打了两个喷嚏,随即扔到一边,蹲下在草地扒了扒,找到被他变小的衣裳,抖落开穿上。
“你来做什么。”竺远来又重复一遍。
昊小大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近对方:“你看热闹,不许我看热闹,瞧不起小草?小心我到草木保护联盟状告你。”
竺远来没有接话。
昊小大探着脖子望了望天河水面,认出阵法里的沈醉,随即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泯魂阵。”竺远来这才答道,“我教给了南海玄女,她布阵,沈醉自愿让阵法抹杀入魔的半数命魂,留下清醒未受侵染的另外半数命魂。”
“呵,那以后沈醉就没有发疯的危险了?主人知道肯定高兴,不过……”昊小大后仰头颅,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竺远来,“你有这么好心?”
竺远来唇抿成一条线,再度沉默。
昊小大自讨了没趣,继续看着天河倒影出的画面,偶尔也向身旁的竺远来溜一眼,传说女娲造人,可这传说源自上古,已是不可考。人是不是女娲用泥巴甩出的他不知道,昊小大猜这个竺远来多半是泥巴做的,没有半点血肉之躯该有的七情六欲,脸上也没个生动的表情,看久了让他觉得乏味。
阵法繁复,一时半会应当完不了。
昊小大扫了竺远来一眼:“哎,之前……是你毒害那三千神族的吧?”
又没有得到回应。
昊小大兀自说下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九重天上地位高,来去自如,下毒方便,自然没人查到你头上。你以为杀了那三千神族就能阻止连山肃复活?”
竺远来表情毫无波澜,比这天河的水还静。
昊小大挑了挑眉:“你说说你,好好的神族不当,偏偏要给一个死了三千五百年的老秃驴当狗……”
不对劲儿的感觉倏地袭上心头,昊小大微微一皱眉,看向泯魂阵中如沙尘般越卷越浩大的灵流,那股预感噌地笼上来,昊小大看向竺远来,脱口而出:“你到底为何愿意帮沈醉毁掉那一半疯疯癫癫的命魂?”
“也罢。”竺远来道,“此时被你知道也无妨。”
不及竺远来往下说,昊小大审视竺远来脸上的细微表情,一把抓起对方衣领:“你假借帮忙,其实是想帮沈醉毁掉清醒的一半命魂?”
竺远来闭了闭眼,叹了一声。
不对。
昊小大背脊一凉,悚然道:“是不是不论毁的是哪一半命魂,沈醉都难逃疯魔?!”
竺远来薄唇一碰:“是。”他重新面向天河水面,视线微垂,不急不缓,“这里是天河,离南海数十万里。即便是三界法力最为高强之人,也不可能在一盏茶内赶到南海仙岛你阻不了沈醉入魔。”
南海仙岛。
槐树气根随风晃荡,草木混合着水雾与土壤,悠悠钻进鼻腔。
沈惊鸿有些恍然。
恍如隔世的恍然。
左胸口依旧疼痛,他低头,那处已没有了焰纹,只有缠得层层叠叠的纱布。
脑袋犹如大醉三日后从榻上苏醒,意识虽勉强清醒,可仍迟钝得很,对过去几天浑浑噩噩,想好半天才磕磕绊绊记起一件事。
……司再遇被佛口蛇心蛊惑,提着一柄九重石精炼的剑,刺伤了沈醉,替死术应验,他以为自己要玩完,结果去到了一个不生不死的夹缝,还见到了连山肃。
后来不知怎的被沈醉救活,以为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傻乎乎地管沈醉叫了好多天的“哥哥”。
沈惊鸿尴尬得头皮发麻,阖上眼帘,抬起食指拇指掐鼻梁。
太多情绪堵在一处,堵得他鼻腔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不慎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疑惑地低头望了望是怎么受伤的来着?
似乎是之前他听见门外窸窸窣窣,去打开了门,一只兽爪突然袭向他,那兽爪的主人正是沈醉,沈醉脖子脸上布满羽纹,完全没有认出他,招招是杀招,他躲闪不及,被兽甲钩刺入皮肉……
沈惊鸿腾地站起身,这傻小子伤了他,又没陪在他身边,这不符合常理,别是躲在哪里哭鼻子。
急匆匆走出院子,见到林子里几只兔子精在玩捉迷藏,随手逮住一只,问道:“看见沈醉没有?”
兔子精眨巴着黑豆一样的眼睛点点头:“他和玄女婆婆在布阵。”说着,抬起手臂朝身后一指,“那边!”
沈惊鸿耳中“轰”的刺起鸣响,脚向后退了半步,差点没站稳据连山肃所述,琢雪音就是在阵法中被世尊佛施计毁了神智!
他跑得飞快,风呼呼刮过耳廓,狂奔之余沈惊鸿安慰自己,这傻小子好不容易出来,不会干傻事,片刻后另一个念头又占据上风,万一沈醉中计,为了不堕疯魔心甘情愿毁灭自己一半命魂呢?
临近水坞,潮气翻涌,滔天的灵流将云霞也染成赤红,看清阵法中央正是沈醉,沈惊鸿瞳孔倏地一缩,心脏骤然停住。
泯魂阵,阵法将成。
血肉之躯,如何不惊不惧。
沈醉凝神稳住手心灵流。
闭上眼睛视野也并非一片漆黑,灵流洒下的光束在黑色的幕布上穿梭,仿若又回到儿时,他看不见,不知与他相依为命的男孩遭人欺凌。
他不过是一抹怨气,一段记忆,一半命魂。
怨气消散了,他该走了。
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最好的结局。
“阿捡……”
又听见沈惊鸿唤他了。
不过是虚妄的幻觉。
“阿捡!”
声音近在眼前,沈醉耳廓动了动,意识到不是幻觉,倏然睁开眼,想着最后一瞬,至少将那人的模样留于眼底。
亲眼看见对方,心却如同涨潮的无妄海,轰地刮起滔天巨浪。
预想中的平和完全被吞噬,沈惊鸿那一眼几乎穿透了他的魂。
漫天涌动的灵力流很快覆上来,男人的身形变得模糊不清,越是想要看清,覆上眼前的灵流便越发厚重。
看了又能有什么用。
沈醉苦笑一声,朝着沈惊鸿的人影所在喊道:“反正我只是一段记忆,什么都不会变,反正……也是他更好!”
眼眶不知是被暴戾的灵流熏得发烫,还是被委屈熏得发烫,沈醉接着喊道:“记忆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不够好,另一个沈醉秉性纯良……”
吼到最后,发不出声音,歇了歇,哑着嗓子低低道:“我把他留给你……”
“你他妈胡说什么!”沈惊鸿陡然暴喝道。
灵流被这一声暴喝惊扰,竟如豺狼一般安安分分地伏低,沈醉眼前也再次现出那男人的脸,怒气冲天,却也鲜活生动。
沈惊鸿大步走向他,一边走一边道:“都是我的!我千辛万苦救你回来,少了哪一块都不行,一根毛儿也不能少!”
沈醉愕然眨了眨眼。
愣住之际,眼睁睁看着这男人走进泯魂阵阵内,沈醉回神,担心自身灵流伤到沈惊鸿,刚要收束,凤凰火蓦地从掌心窜起,火光将视野尽数浸红。
沈醉大睁双眼,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伤沈惊鸿!
赤色吞噬视野,五感瞬息之间全部失灵,他下意识开口呼唤,却没能发出声音,仿佛被一股漩涡吸走,身体被反复翻绞,又似被撕扯,等到震荡停下,最先恢复的视觉周围变成了困住他五百年的无妄城城主府。
房梁承柱如幻境中那样处处系了红绸,红绸飘飘荡荡,目眩感似乎依然未消退,眼前的景象鼓胀变形,又扭曲缩小。
沈醉回过神,似乎并不是因为眩晕感,而是整个幻境都在动,才使得他产生了眩晕。
他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画面他没有扼住凤凰火,火焰烧至窜天……
那沈惊鸿现在如何了?
脚步声将一个白衣青年送至他眼前,那人开口:“你来了。”
沈醉心绪大乱,以至于那人走到他眼前,他才看清楚这是他,另一个沈醉。
“凤凰火伤没伤到惊鸿?”他急忙问询。
“没有,放心。”白衣沈醉回答。
他舒了一口气。
泯魂咒阵法已成,他知道此刻是什么情形,只是没想到自己最后要见的人居然是……自己。
“你既然在这儿,那想必以后不会再有我了。”他开口。
白衣沈醉微微一笑:“反正也是最后了,我觉得我还是该为之前的事与你道歉。我当初不该一心要抹杀你。”
沈醉挑了挑眉,不知这家伙突然说的什么话,看他要死,其言变善了?
白衣沈醉接着道:“惊鸿总是选择你,为了你不要我,我妒恨极了你。”
沈醉慢慢抬起下巴,深感意外,因为他也一样妒恨眼前这个沈醉。
白衣沈醉:“我总是想起沈惊鸿将九重石细针拔出,放你出来那一刻的眼神。我对他说,祝沈将军和意中人永结同心。他的眼神很哀伤。我没见过那种哀伤,一直在想缘何如此。以为是他抹杀了我而选择了你,所以对我愧疚后来我懂了,那不是愧疚。”
沈醉想起凤凰火烧起来之前沈惊鸿说的那句话,鬼使神差地重复道:“少了哪一块都不行。”
白衣沈醉看着他,扬起唇角:“对,我以为我是我,但其实不是,我是沈醉的一半命魂,你也一样,是沈醉的一半命魂,在沈惊鸿眼里,缺了哪一半,都是要他的命。我也知道……你为何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你想还给沈惊鸿一个和当初一模一样的阿捡,可你做不到。”
沈醉怔了怔,没料到自己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被对方说了出来,他觉得有点意思,果然了解他的还是他自己,耸了耸肩,话语中带上几分怅然:“我已经不知如何去做那个阿捡,而你偏偏是我想回到的样子。”
白衣沈醉:“是,也不是。”
沈醉挑起眉梢,朝对方伸手做了个“愿闻其详”的示意。
“我以为你无恶不作,我排斥你,其实是排斥自己失控的样子。贪嗔痴慢疑,有光亮便有阴影,有心便心生五毒,我杀你,或者你杀我,并不解决本质问题。一点恶念也不曾有的是傀儡,不是人。贪嗔痴慢疑并无大碍,可能……你也并无大碍。”白衣沈醉沉默片刻,又道,“我觉得自己并无大碍。我接纳你,我接纳我自己。”
说完,白衣沈醉朝他伸出一只手。
沈醉盯着那只手没动。实话实说,他有些慌张,眼前这个穿白衣的沈醉对他所产生的善意让他心生紧张。
甚至是无措。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对自己抱有什么善意,所以提前武装好敌意对抗眼前的另一个自己。
那份释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兀且离奇,在他还没有理清头绪,脑袋嗡嗡乱叫时,情绪已然钻到他全身每一处经络和血脉。
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沉重。
他想要伸手,却忍住了开口提醒道:“你接纳了我……会变得易怒,一点儿事就发作……有时候还会固执己见,经常自己想太多不敢去求证,还有……”
“还有担心如果自己不十全十美就会被抛弃,就不会被选择。”白衣沈醉替他说完,依然将手直直伸向他:“你从未十全十美,我也是。尽管如此,沈惊鸿还是从未动过抛弃你的念头。”
沈醉阖上眼帘缓了缓,激荡的情愫烧得脑中一片沸腾。
“快点,沈惊鸿在等你。”白衣沈醉的语气中透出催促。
沈醉犹豫着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啃咬指尖,可他还是没有抬起手臂:“融合之后……会好么?万一我最终堕入疯魔……”
“那就在再清醒过来!谁他妈没动过恶念?”白衣沈醉说完,脸上露出与他近乎一模一样的不耐烦,带着几分凶狠的神色,一把攥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