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姬的身影映于隔扇门,在门外柔声道:“喜服裁好了。”
屋里面,沈醉弯唇一笑,几乎跑起来去给央姬开门。
央姬探头看了看还坐在桌旁的沈惊鸿,托起一叠绛红色衣裳迈进门槛:“时间仓促,只裁了两套简单的,试试合不合身。”
央姬把一套放在桌上,退到门口,回身看还不出来的沈醉:“城主不能在这屋试喜服,得跟公子分开。”
沈醉嘴上应好,两只脚却如同钉在了屋里,央姬根本说不动他。
还是沈惊鸿站起身,几步把这没过门的便宜小子推到门外,一把关上门。
门是关上了,沈惊鸿的心却跳得更欢。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跟谁不好意思,酝酿好一会儿,才敢抬眼看桌上叠好的喜服。
喉咙发紧,做了个吞咽,伸出微微发麻的手指,拿起喜服展在眼前。
他向来不喜欢繁复的东西。
央姬给的这套喜服偏素净,穿法也与寻常衣裳一样,没有特殊的地方。
可他往身上比划半天,愣是没穿上去不是衣服的毛病,只是他担心自己一身蛮力不小心弄破喜服,手佝偻着不敢在袖管里伸直,累得满头汗,也没能把喜服穿齐整。
他轻叹口气,放下手中绛红发带,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满院子的绿皮小妖头顶着装饰用的红绸忙忙叨叨地跑,又红又绿的很是惹眼。
沈惊鸿穿着还未换下来的玄衣,隐没在夜色,快步走向城主府大门口。
出了门,直奔无妄城兵营。
他没有工夫等,站到昊小大的营帐外,听见昊小大刚开口应声,立即先行掀开帐帘。
和要出来的昊小大打了个照面,昊小大后退一步:“怎么个事儿?”
沈惊鸿:“你上次说会傀儡术,一晚上,你最多能做多少傀儡?”
昊小大神色变得正经了几分:“你要多少?”
“三千。”沈惊鸿道,“混在无妄城百姓里……能不能给傀儡加上只有我识得的标识?”
“我给你做一万个。”昊小大意有所指地看向沈惊鸿胸口,“你身上有替死术术法,这本就是木系术法,傀儡又都是木头做的,这术法正好给你行了方便,不用我标识,你便能分辨出谁是木头傀儡。”
沈惊鸿点了头:“傀儡什么时候做好?”
“明早……”昊小大盯着他,没等他说,主动缩短时间,“两炷香,可以了吧?”
沈惊鸿:“可否让傀儡主动走到无妄城城主府邸附近?”
“成。”昊小大爽快道。
沈惊鸿抬手作揖:“谢过昊小兄。”
只是这份恩情以后怕是无法相报了。
从兵营出来,路过王老板的铺子,压根儿没和王老板打照面,千斤的悬鱼刀直接携风劈向王老板后背,却只划出一道轻浅伤口,血在空中打着旋儿洒下来,沈惊鸿端起事先准备好的小碗去接,一滴也没洒到碗外。
“哪来的妖风!哎?我这后背怎么凉飕飕的!”
沈惊鸿端稳小碗,已经走到王老板看不见的拐角。
他回到城主府的寝房。
一推开门,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成对的酒杯,酒杯旁还立着翠玉的酒壶。
他掀起壶盖,酒香扑鼻,他一下子就嗅出这是他最喜欢的南柯酒,抬起手,将碗中盛的鸩血通通倒进酒壶里。
盖上壶盖,拿在手中晃了晃,而后将酒壶放回原位。
沈醉就在这时候推开门闯进来。
“你去哪儿了?大婚之日还乱跑,我以为你反悔了。”
沈惊鸿垂着眼掩去惶意,打趣道:“我早上还不知今晚我就得跟人成亲。”
转过身面对沈醉,看向那双水盈盈的眼睛,越觉得自己亏大发了过了今晚,他便没了徒儿,还没了夫君。
他死之后,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也只会恨他了。
想到这儿,越想要记住沈醉此刻看他的目光。
“过来。”他轻声道。
沈醉听话地一步上前,几乎与他身体相贴。
他静静望着沈醉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沈醉这样喜欢他,他便真的不那么讨厌他自己了。
“对了,我差点忘了。”沈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扭头便走。
走出院子,直接拦腰抱住他,展出双翼离了地。
天上一轮圆月倏然变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沈惊鸿还从未觉得月亮这般明朗。
沈醉抱着他飞到妖界出口附近,落在一棵巨树最高的枝杈上。
枝杈有腰粗,虽说不怕踩断,可沈惊鸿第一次站这么高的位置,本能地攥紧了沈醉的袖口。
沈醉扶着他侧过身,那架彩虹结界一下子闯进沈惊鸿眼中。
沈醉的手从他身后抬起来,指尖飘出一抹飘带似的红光:“随便说点什么,说好记的。快。”
沈惊鸿被催得心慌,眼见那抹红光要飞走,脱口而出道:“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空中的飘带停住,自行打了个结,而后隐去光芒。
轻笑声从沈惊鸿身后响起:“你不要告诉别人。”
沈惊鸿回过头:“别告诉别人……你是世上最好看的鸟?”
沈醉双手拥上他的肩头,是个黏糊到恨不得揉死他的姿势:“你刚才那句,我将它定成了妖界入口的密令,你不是妖族,有了密令,能自由出入结界,结界上的三昧火避让你,不会伤你。”
子时,沈醉带他回到府中。
院子里的绿皮小妖个个套上红棉袄,唱起妖族特有的祝歌。
央姬将一枚玉如意塞到沈惊鸿手中:“十一月初三,良辰吉日,祝公子与陛下永结同心。”
十一月初三。
央姬提起,他才意识到,今日原本是他的祭日啊,真够不吉利的。
转头看向手中的如意,如同被塞了一个滑溜溜的活物,既不敢使劲怕把它捏碎了,又怕握得太轻叫它从手中溜出去摔了。
沈惊鸿没成过亲,不知道流程,好在也不用他出脑子,流程一切从简,他被绿皮小妖推来推去,最后终是在寝房里和沈醉相对而坐。
房中红烛摇曳。
桌上那对琉璃杯被烛光拨起一段涟漪的影。
沈惊鸿端起加了鸩血的酒壶,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添满,再添满沈醉面前的杯。
做完这些,放下酒壶,抬眼看向沈醉。
沈醉垂眸望着杯中微微摇晃的酒水,笑意慢慢收敛起来,变成一种猜不透的宁静神色。
沈惊鸿心里明白,他要杀了沈醉,沈醉才能活,可眼见着沈醉去拿那杯酒,心脏如同被架在火上,烤得一下子缩成一团,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沈醉手中酒杯:“别喝……这酒太烈。”
沈醉夺回那支酒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须臾,一口血顺着呛咳从沈醉唇边涌出,蔓到没来得及挪开的酒杯中。
沈醉看着自己的血,并没露出任何的讶异。
沈惊鸿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怎么没反应过来,这小子先天患有耳疾眼疾,所以嗅觉比旁人好了许多。
黑蛟一滴一滴地将鸩血下在大锅饭里,沈醉嗅不出,可他将一小碗鸩血通通倒在了这壶酒中,沈醉怎么可能嗅不出。
沈惊鸿死死咬了一口下唇,咽下哽咽和颤抖,端稳着声音道:“你知道酒里有鸩毒,还喝?”
“我怎能不喝?”沈醉道,“不饮合衾酒,不算礼成……”
沈醉说不出话了,一声一声地咳。
大口的血呕出来,地上全是鲜红,比满屋子喜庆的红绸还红。
沈惊鸿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忽然听见沈醉没头没尾地叹道:“师父,我果然还是最恨你。”
他挪动涩痛的眼珠,看向了沈醉。
沈醉接着说道:“你当上将军,我最开始是高兴的。你养我护我,我想着,以后若有一天,我也不再是弱小的妖怪,也要像你一样去护那些百姓。可后来……你两三年留在边陲不回家,我想你,想久了,开始怨恨你……”
沈惊鸿:“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写信?”
塞北不长竹子,他就随手砍下树皮,在树皮光滑的内侧用小刀刻字,再寄回都城将军府里。
可是他不知道,随手砍的树皮不比竹子,到沈醉手里,树皮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光是拼就要拼个两三日。
沈醉每个月也只有那两三日能睡好,因为知道他安好。
收不到信的日子,远隔万里,沈醉担心他在阵前有没有受伤,再往下,就不敢想了。
“你就不担心我吗?”沈醉问道,“你心里有百姓,没有我吗?”
沈醉说着,起身站到他面前:“你不给我下毒,我三天后也会死,三天你都等不了?你和九重天谈了什么条件?用我这条命换妖界生灵的安稳?”沈醉低低笑出声,“反正我也要死,我心里懂得你做的没错,该是这样,但仍是委屈!”
他竟是这样想的。
他竟这样想。
沈惊鸿半阖眼皮。
不是的,不是。
沈醉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他说服自己,不回家是想拼着势头正盛换个二三十年太平光景,然后趁着太平,辞官带阿捡寻仙访道,最好在他有生之年,治好阿捡的眼疾耳疾。
但真正的原因,不是这样的。
好一会儿,沈醉半跪下来,将头枕在沈惊鸿膝盖上:“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连山肃是谁。但如果我这条命还有些用处,师父便拿去用吧。”
沈惊鸿伸出手,悬了好一会儿,缓缓落在沈醉发顶,摸了摸。
他想起阿捡刚破壳的那一天,身上绒毛又细又疏,他小心翼翼地不怎么敢摸,生怕摸痛了这雏鸟。
他的雏鸟仰起头来,又道:“我那天……要杀你,你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
沈惊鸿摇了摇头:“不生气。”
“十一月初三,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师父……你只记得这日我们成亲,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
“好。”不再想妒恨他的皇帝,不再想砍掉他头颅的刀,不再想一身骂名。
沈醉咳得越发厉害,与他自己掌心相贴的发丝似乎也在失温。
沈惊鸿抬起手,掀开喜服衣领,朝自己左胸口看了看替死术留下的焰纹仍是暗的,没有变红。
昊小大说过的话浮现在他脑中:“可我娘和我爹爱得死去活来,她到咽气前一刻都不信我爹是为杀她而杀她,只信我爹有苦衷。所以我才说这个术法根本做不到。你想救的人,也肯定是你毕生挚爱,你就算把刀捅到那人心窝上,那人也不相信你真心杀他吧?”
果然。
沈醉不信。
沈醉以为他是去救别人。
可他这次想救的只有沈醉……
“陛下!”门外突然响起鸣蛇的声音。
没等沈醉应声,鸣蛇自顾说道:“九重天天兵已闯进我妖界结界!”
沈惊鸿听清了鸣蛇的话,脑中腾地钻进一串耳鸣他像一枚棋子,有人提前为他铺了路!
对方没有给他留出退路,也没有别的路。
他若是自己,大可以一把掀了棋桌,可这桌上还有沈醉,他无路可退,不论设局之人想要什么,他都只能按对方意愿往前迈出这步。
沈醉起身,双手安抚地扶住他的肩:“你留在屋里别出门,我去……”
沈醉的话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一柄细长的玉如意刺进了他腹中。
鲜血汩汩从玉如意流到沈惊鸿握于玉如意另一端的手上,和绛红的喜服袖口融在一起,合成一模一样的颜色。
沈惊鸿抬头,迎上沈醉的眼睛:“黑蛟说的没错,是我给你下鸩毒,我知道只有鸩毒能要你的命。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连山肃的儿子,我一开始……就只为杀你,然后向九重天请功。”
他偏过视线,咬牙拔出嵌入沈醉腹中的玉如意,余光里,血珠洒了一地,几乎要活撕了他。
沈惊鸿不再看沈醉,径自说下去:“喂你喝鸩酒,是忌惮你法力高强,为求万无一失,免得一会儿被你跑了,没想到你还能说出我是为救人……”他嗤笑一声,掩在袖中的手使了全力,直接折断左手尾指,凭着那股痛凝了心神,“我救谁?沈醉,你以前眼耳有残,脑子不好也就罢了,现在能看得见听得见,脑子怎么更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