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身上的喜服领口早已在打斗中被兵器割坏,他低头,刚好看见自己胸口的焰纹。
那焰纹不再是黑色,已变成了赤红。
替死术应验了。
昊小大说过,替死术应验之时,施术者会感到比受术者身上重十倍的痛觉。
沈醉割伤的双眼、震聋的耳朵、折断的翼骨,还有被他刺中心脏的那一剑,都会十倍作用在沈惊鸿身上。
胸口被焰纹烧得越发灼痛,沈惊鸿却满心宽慰,他静静等着那份死前的剧痛,可痛感却迟迟没来。
一段乐声悠悠在他耳畔响起。
曲调诡谲,忽远忽近,仿佛很多人一起急迫地在呼唤着什么。
他愣了愣,手脚一寸寸发麻,余光扫视周围其他人。
其他人大多数瞪着眼睛四处张望,天兵队伍里看上去年岁最大的老头忽然放声叫道:“是那魔头!那魔头要来了!”
一道白光骤然砸在他们眼前,吓得不少天兵登时抱住了头。
但来的并不是魔头,而是一身白袈裟的司默寒。
司默寒站在沈惊鸿面前,刚好将沈惊鸿望向沈醉的视线全部挡住。
沈惊鸿看不到沈醉,抬手想将司默寒扫开,手伸一半,“啪”一声响司默寒已经一巴掌打偏了他的脸。
沈惊鸿微微怔住,将目光落到司默寒。
司默寒再次抬手,手没及沈惊鸿的脸,被沈惊鸿一把抓住手腕,狠狠一推。
司默寒后退两步站稳,怒视沈惊鸿斥道:“你为了小情小爱,不顾苍生,酿下大祸!”
沈惊鸿弯唇笑了笑,他发现司默寒的话根本勾不起他心里一丝波澜。
他不想知道自己酿了什么祸,怎么为害了苍生,他只惦记沈醉,于是再次伸手,扒开司默寒,朝沈醉望去。
耳畔的歌声越发清晰。有点像祭祀大典上的颂歌,可调子更沉重,沈惊鸿没由来地听出歌声里的恳求意味来。
“孽种……孽种的伤!”一名天兵指着沈醉大叫。
沈惊鸿瞪大了眼睛沈醉胸前的剑正被愈合的伤口一寸寸挤出,短剑“铮”一声掉在地上,那伤处愈合如初,只有喜服布料仍是残破。
就在此时,清亮的鸟啼从颂歌中穿出来,沈惊鸿循声望去,看见一只白玉似的翠鸟越出脚下云层,飞到了南天门石柱之上!
那翠鸟身后,铺桥一般跟上数不清的鸟类,五颜六色,如同一架飘荡的彩虹伸向南天门。那些鸟非但不显得急迫,反而如完成仪式一般一只排在一只尾翼之后,盘旋着绕上南天门高耸的门柱,不一会儿,鸟群压得九重天上的光都变作了五彩斑斓。
“怎么会有鸟?”
“这些鸟怎么飞到九重天的!”
“九重天从来没有鸟误飞进来过……怎么回事?”
鸟群并没有打扰九重天的神族,但神族举起了剑,赶苍蝇一样举剑挥向头顶的鸟儿。
“噼啪”细响钻进沈惊鸿耳孔,那声音像极了烧柴火时发出的声响。
又一声“噼啪”,只见沈醉身上赫然蹿起赤色火焰!
那火焰将沈醉裹得严严实实沈惊鸿心下打乱,怕焰气伤害沈醉,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阿捡!”
离沈醉一步远,沈醉蓦地睁开眼,瞳仁变作赤红,直勾勾地盯住他。
“别过去!”司默寒在他身后道,“凤凰涅槃,前尘不记,他已经不认得你了!”
话音未落,沈醉背后一双覆着赤火的巨翼破风展开,人也随之跃起,燃烧的羽翼抖落下细密的火星儿,顺风扑在沈惊鸿裸露的脸颊与脖子上,他登时被烫得闭了闭眼。
司默寒刚刚说沈醉是涅槃,意思是不是那赤火伤不到沈醉?
沈惊鸿动了动唇,一句“阿捡”未出口,沈醉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
“惊鸿!”
司默寒闪身横臂劈向沈醉,沈醉身体周遭的火星儿突然炸起,双翼上的赤火霎时间蔓延出一丈长,直把司默寒逼得寸步难近!
片刻后,沈醉眸中蒙上的赤色渐渐褪去,那股灼热的赤火也一点点熄灭。钳在沈惊鸿脖子上的力道松懈,却没有放开他,拇指意味不明地在沈惊鸿脖子上缓缓摩挲。
“阿捡……”沈惊鸿开口唤他。
那只手被烫到似的一下子缩了回去,沈醉神色困惑地抬手护住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沈惊鸿试探着又朝沈醉靠近一小步,沈醉却猛然后退,瞪着沈惊鸿,眸色再度变为赤色!
“我不过去……”沈惊鸿停住不动,“你别怕,我不过去。”
他留意到沈醉一对羽翼已变成赤红,而羽翼末尾那一排翎羽竟是五彩之色。
那曲不知从哪里传到九重天的颂歌变得出奇洪亮,震得沈惊鸿耳底一阵一阵钝痛。
沈醉不再看他,展平双翼,转过身,轻巧地一跃飞下云端,眨眼间就没了影子,只余半空中烧出一道长长的赤色痕迹。
司默寒捂着胸口咳嗽,一步步走到沈惊鸿面前:“情劫为世间最痛,早在我知道他对你动情那日,就该一剑杀了他。他现在历劫涅槃,定会去南海,凤凰火可焚毁世间任何封印,他要去破南海海底封印,救出连山肃!沈惊鸿,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惊鸿缓了缓,消化了司默寒的话,只道:“我不知道。”
司默寒怒不可遏,还要再说,看见沈惊鸿绷紧的下颌线,抬手一把抓住沈惊鸿手臂:“好,你不知,那我带你亲眼去看。”
他失了内丹,此刻修为虽未散尽,但刚刚被凤凰火正中心口,气血不停翻涌。不过已是万幸,此刻的沈醉还不会使用另外一种凤凰火,否则在场之人无一可活命。
几次施展法术跟住天上那只凤凰之后,一口血反上来,想咽回去,没料到那口血直接从鼻腔淌下来。
他咬住牙,看向沈惊鸿的侧脸,竟生出了隐秘的畅快。
沈惊鸿阴差阳错放出连山肃,这过错比他曾经的过错大得多。他只是受连山肃蛊惑被心魔所控,任由妒忌疯长,将沈惊鸿投入地牢折磨。他只害了沈惊鸿一人,而沈惊鸿害了整个苍生,沈惊鸿比他更错!
南海仙岛。
海浪翻涌千丈,整个水坞已经不见首尾,只在巨浪涌下时露出隐约的檐角。
凤凰火将云和海水烧成红色,也一并映亮了沈惊鸿的侧脸。
冒着红光的海水溅在司默寒脸上,脚下地面震动不止,他心知南海海底结界将破,却仍是死死盯住沈惊鸿的脸。
那扰人的吟唱终于止了。
司默寒没有在沈惊鸿脸上看到自己想看的神色当年刽子手落刀斩下沈惊鸿的头颅,而连山肃偏偏选择在那一刹解除引他心魔的“佛口蛇心”,在那一刹那把他摁回现实。
可沈惊鸿眼中没有他当初的肝胆俱裂,只迷迷茫茫地眨了眨眼,手指慢慢抬起来指向眼前:“这是……你说的为害苍生?”
司默寒抬头,他之前扔出去的万年内丹正朝他飞来。
结界被凤凰火烧开一个巨大的裂口,原本充当灵核维稳结界的内丹已经从生门位置落下,循着主人气息钻回他心口
他补出的就这么被沈醉一把凤凰火焚烧殆尽,露出三千年前世尊佛设下的残破结界。
司默寒脑子刚反应过来,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内丹撞进他心口归体,冲击之下,司默寒踉跄后退半步,抬头看向正前方。
两抹赤红在半空中一次次碰撞,单凭眼睛根本无法看清。海水浪花齐齐啸叫,短暂的耳鸣之后,处在下方那团火焰迅疾坠回海底,数不清的一只只翼族鸟妖蓦地冲出巨浪,一跃飞天!
啸叫声停下,巨浪重归平静,被海水浸过的水坞露出原本形状,木梁屋檐簌簌滴水,仿佛一幅还没晾干的水墨画。
盘旋在仙岛上方的翼族陆陆续续落在地上,一个个化回人形。
“三千年了!没想到还他娘的有重见天日这天!”
“世尊佛那无耻秃驴!把咱们和那连山肃一起压进封印!”
“幸好翼族天生不受瘴气所染!否则我们早死无全尸了!”
“咱们翼主何在?!”
“翼主!”
“属下拜见翼主!”
“翼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属下把羽毛染成粉色嫁给你!”
“得了,你先染染你那胸毛吧!”
这些翼族时隔三千年重见天日,一时间喜出望外,根本不顾自己赤身裸体。
司默寒阖上了眼,手指打着颤,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颗接一颗地数过。
眼睛虽无法看清,他却能从气息中分辨出发生了什么。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师叔在他耳边轻叹。
他以前只觉师父、师叔瞧不起他,都觉得他不如连山肃,今日再想起那声叹息,竟品出以前从未发觉的遗憾。
他错了,沈醉确实破坏了结界,却没有放出连山肃。
凤凰火可毁世间任何结界,亦可修补世间任何结界。
那传到九重天的颂歌是翼族感知新翼族之主应劫而生,齐声发出的呼救。
站在这里的翼族,原本是南海仙岛上的百姓。
三千年前,世尊佛与连山肃一战,连山肃重伤,修为只剩一成,拼着鱼死网破释出瘴气,世尊佛力竭濒死,情急之下只能耗尽灵力将整个仙岛全部生灵和连山肃一起打入海底,施加封印。
沈醉涅槃,凤凰火将结界烧出裂口他放出被关押在海底三千年的无辜翼族,一击将连山肃连同万丈瘴气震回海底,弹指间重新补好了世尊佛当年的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