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都王宫。
时至傍晚,侍女休沐,三三两两拉成一排,有说有笑地走向宫门。
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渐渐褪去,天色氤氲着暗下来,黄昏将至。
偏殿内,诸位匠人也终于问到词穷,各自揣好了图纸,一一朝沈醉行礼走出殿门。
沈醉揉了揉酸痛的肩颈,踱向殿门,远眺天色,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有人说今晚就来看他,离那人所说的“今晚”越近,他就越止不住地欢喜。
几个上了年岁的匠人走得慢,一抬头猝不及防迎上沈醉笑靥,看傻眼被门槛儿绊了一道,左摇右晃颠出了门槛。
送走最后一位匠人,沈醉忽地快步走向寝殿。
早上看的书还没收起来,堆在床头乱糟糟的。
还有熏香,味道太淡,该换上新的。
再者,他夸口对沈惊鸿说自己煮粥好喝,早上泡上了米,现在去煮上时间应该刚好。
想着,便中途拐弯去了厨房,煮好了粥,连着紫砂锅端回寝殿。
收起床头的书、换了熏香、还将烛台架上将将燃尽的几一支红蜡换成新的。
转身整理案台,扫见砚台旁边的生死树叶子是他当初叫鸣蛇去取来的那一片,能证明沈惊鸿在五百年前那一夜未曾杀人的黄册。
随手拿起来,打算将它放妥当,垂眼扫去,蓦地留意到叶上所写的日期。
十一月初三。
正是他每年无端犯心疾的日子。
沈醉捏着叶梗仔细端详这片黄册,忽见叶片的脉络蓦地一闪,淡淡的红色字迹显现出来:沈醉。
红色字迹写下的是亡故之人。
他皱了皱眉,再仔细去看,字迹已然不见,只剩下落款孤零零的小字写着十一月初三。
腾出另一只手掐了掐鼻梁,哑然失笑,真是累眼花了,他若是死了,那站在这里的又是谁?
沈醉垂下手想要放下那一片生死树黄册,手落下一半,突然停在离案台一寸远。
五百年前,十一月初三,那是他涅槃的日子。
“你反应可真快。”一声轻笑猝然贴着他的耳廓钻进来。
沈醉猛地向前一步,案台被他的膝盖撞倒,毛笔砚台摔在地上,墨迹溅了他一身。
如此响动,惹得门外把守的侍卫以为有刺客,当即冲进殿内。
沈醉手中仍然捏着那片黄册,耳中一片轰鸣,再度垂眼看去,上面依然只有“十一月初三”这几个字。
闯进门的侍卫开口:“陛下,出什么事了?”
沈醉皱着眉:“无事。”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后背渗出的冷汗,不是因为恐惧,而且一种离奇感。他听出刚刚与他说话的那人是谁,是他中穿心赋之后,阴差阳错进到幻境中所见到的那个无脸人。
而真正离奇的地方在于,之前他在幻境中没能反应出来,这无脸人的说话声线同他一模一样。
沈醉缓了缓心神,扫了眼说话的侍卫,认出对方是当时声称亲眼看见沈惊鸿残杀百姓的人,抬手挥退其他侍卫,将此人单独留下。
“陛下?”侍卫不解他为何迟迟不开口,试探着催促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五百年前,沈惊鸿所杀之人,是不是我?”
侍卫瞪着眼睛愣了愣,随即“噗通”下跪:“属下不懂陛下的意思……”
沈醉:“你有没有看见沈惊鸿与我动手?”
侍卫沉思片刻,抬头道:“没有!那时陛下是无妄城城主,属下是您的城中守兵。属下记得很清楚,九重天天兵来犯,人太多,我只看到沈将军砍死了卖饼的王老板,陛下上前与沈将军对峙,之后陛下突然飞走了,再之后见到陛下,您已经涅槃脱去了半身鸩血成了凤凰。”
侍卫说着,歪了歪头:“不过前几日我在王宫里见到毫发无损的王老板……他现在是王御厨了,我特意去问过他,王御厨说五百年前那一夜根本没见过沈将军。”
沈醉特意寻过记载涅槃相关的古籍,书上无一例外,都说能到涅槃这一步,必是死而后生。
沈惊鸿在他诉出衷情那晚说过,有很多事瞒他,说的就是五百年前那一夜么?
他止住脑中念头,朝还跪在面前的侍卫道:“下去吧。”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信任沈惊鸿,与其胡乱猜疑,不如等会儿见了人,与那人一句句明说。
“明说?”那诡异的声音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即便沈惊鸿敢认,倒是你,敢听么?”
沈醉倏然转身,寝殿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谁?出来见我!”
上一任妖王做派骄奢,将寝殿殿顶建造得格外高耸,沈醉一说话,殿内便跟着送来沉沉的回声。
可那声音却又一次沉默下来。
这人能听见他的心声。
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窥心花也能做到。
门上人影绰约,有侍卫通报道:“陛下,沈将军来了。”
好心情尽数变作焦灼,沈醉抬手盖住额头,“不见”两个字走到嘴边儿,却舍不得念出来。
“陛下?”侍卫放低声音在门外唤道。
沈醉依然沉默。
片刻后,侍卫偏过头对同伴道:“陛下睡下了,你去跟沈将军说一声。”
门上人影离去之后,沈醉心烦意乱,在屋里来回踱步,路过茶桌,扫见桌上紫砂锅,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仍是温的。
于是他更加鬼使神差地渡去灵力予这砂锅,锅里的瘦肉粥重新冒出缕缕热气。
他望着粥上弥漫的热气,一言不发。
触觉先一步感知到身后寒意。
回头看向窗棂,意料之外地见到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
虽说妖都四季乱七八糟,但那也是隔上半月十天一变,少有这种傍晚还如盛夏,入夜就冰天雪地的情况。
他的心一下子不安起来翼族不怕冷,妖界不怕冷的妖族也数不胜数,可他留意过,沈惊鸿是怕冷的。
叹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殿门,召来侍卫:“沈将军走了么?”
侍卫摇摇头:“没有,沈将军还在主殿外等着呢,说要等您醒。”
另一种焦灼漫上心头,沈醉直接大步迈出寝殿门槛。
无脸人给他造成的焦躁瞬间便轻了,一想到他的人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说不定正在挨饿受冻,他恼怒的对象变成了自己。
区区一个装神弄鬼的不入流之辈,如何能乱了他的心智!
心结几乎一瞬间解开,沈醉没耐心走路去主殿的路,直接放出背后羽翼,一跃而起!
他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沈惊鸿不但没有挨饿受冻,反而身上披着不知哪个侍卫给的披风,与围着他聚成一堆儿的侍卫们聊得热火朝天,手上还端着一块没吃完的牛肉脯。
沈醉不知该瞪这男人身上的披风,还是该瞪男人手中只剩一口的牛肉脯,或是这些个不好好当值的侍卫。
最后他人都落地了,竟一个人没朝他这边儿看,于是他怒不可遏地“呼啦”一声迅猛扇动翅膀收拢。
沈惊鸿听见破风声,侧过头,可算看见了他,睁大眼睛问道:“你怎么……飞过来的?”
“陛下……”
“陛下。”
“陛下。”
侍卫们陆陆续续行礼。
沈醉沉着脸走到沈惊鸿面前,一抬手扯了男人肩上那件披风丢回侍卫怀里,拽住沈惊鸿手腕,转头就往寝殿走。
沈惊鸿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一路侍卫不是说这人睡着了么,他以为得等到天亮呢,睡这么一小会儿就醒了?
他被沈醉牵着,刚跨过寝殿门槛,手腕被沈醉往前一悠,整个人踉跄着进了屋,身后响起“咣”一声,比寻常殿门高出两三倍大小的门板相撞似得合上。
沈惊鸿更加不明所以急什么?
他想了想,自然而然记起昨天半夜时分也很是着急的沈醉,血顺着脖子涌上了脸,昨晚并未做完,都是男人,着急一点……他也能理解。
沈惊鸿抬手摸上腰带,解开两个玉扣,只剩下最后一行的细带,却见沈醉在茶桌旁停住。
沈惊鸿这才看见茶桌上多出一个紫砂小锅。
沈醉拎起锅中的勺,端着碗舀满一碗粥,转过身将碗递到他面前:“喝粥。”
哦,原来是急着让他喝粥。
沈惊鸿一边哭笑不得,一边暗自庆幸腰带靠内侧细带系着,从外头看不出端倪。
从沈醉手上接过那碗粥,直接凑到嘴边儿。
比温再热一点,比烫口再凉几分,在这么个雪夜,这碗粥好喝到胃里心里都是暖的。
他记得沈醉煮出的粥的味道,也当然一口就认出这是沈醉煮的粥。
他沉默着将宽碗里的粥喝完,又管沈醉要了第二碗。第二碗也喝光之后,他才故作不知地看向沈醉:“哪位食官煮出的粥,这得学了千年厨艺才煮的出吧?他师从何人?”
沈醉弯起唇角,又颇为矜持地压下去,用一种不以为然的语气道:“不过是寻常的瘦肉粥,有那么好喝么?”
沈惊鸿:“正因为寻常,能把寻常的东西做得这么好喝才更难得。”
眼见着沈醉抿住笑意也抿不住唇边一对梨涡,沈惊鸿没忍住,跟着笑起来。
这一笑被沈醉逮住了,沈醉反应了过来,扑到他身上抓他的腰:“好啊,你故意哄我!”
沈惊鸿腰上全是痒痒肉,这事儿昨夜就被沈醉发现了,如今这么一抓,沈惊鸿险些拿不住手里的碗,忙道:“别闹,我手里有碗……”
沈醉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何处,低低道:“那沈将军可拿稳,不要摔碎了碗。”
说着,指腹顺着他手臂刮到手腕,慢慢托着他的手往起抬。
沈惊鸿注意力放在了手中的碗上,真的举起手臂专心端碗。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小子根本是在使坏。
碗仍有余温,手心渐渐渗出一层汗,沈醉的手触到他腰带上,窸窣细响之后,沈醉轻笑着问:“剩最后一根带子没解,特意留给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