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浪快走几步,与沈醉并肩,开口道:“你要去哪儿找你师父?”
沈醉看了他一眼,忽地拽住他手腕。
岑浪一口气吸进去还没吐,眼前的雪啊树啊屋舍瞬间模糊成了影儿,脚下也似是腾空一般,短暂的头晕目眩之后,那种吊诡感停下抓住他手腕的沈醉低咳起来。
岑浪嗅到血腥味,偏头去看,发现沈醉又咳出了血!
他顿时心急如焚,还没琢磨出怎么回事,周遭再次变成影儿,须臾,沈醉停下这次岑浪发现竟然嗅到了花香。
他诧异地环顾四周,小溪潺潺,青草盈盈,明明刚才还是下雪的妖界,凡间时节只比妖界晚两个月,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走到了春季里来?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缩地千里的法术!
一定是沈醉身体吃不消频繁法术消耗,才会吐血。
察觉到抓在他腕上属于沈醉的手再次收紧,岑浪忙道:“不急不急,我们走着去……”
话刚说完,沈醉不由分说又一次施法。
这次再停下,人站都站不住,直接半跪在地上咳。
岑浪又气又心疼,趁着沈醉力竭一把甩开这人的手,斥道:“你怎么说不听?别再用法术!”
沈醉抬头看他:“可我想见师父。”
岑浪仿佛被抽了一鞭子,叹了口气,蹲下来平视沈醉的眼睛:“你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是千里迢迢特意去你师父添不痛快吗?”
沈醉蹙起眉头,望向前方的山,道:“快到了,我不再用法术就是。”
岑浪惦记沈醉身体,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风景。
如此又走上一个时辰,沈醉步子渐慢下来,直至停住,耳根儿莫名红起来,转身面对看他:“我生得讨人厌么?”
岑浪这次没有反着问回去,而是认认真真道:“不讨人厌。”
沈醉背过去露出后背上被翅膀撑坏的破洞:“我在千雪峰上弄坏了衣服,是不是很难看?”
岑浪伸手拢了拢沈醉后背上的布料,叫那破洞小一些,嘴上应道:“不难看,你是世上最好看的鸟。”
沈醉倏地转回来:“那师父能认得出我吗?”
岑浪想抽自己一巴掌,为何自己竟连沈醉也认不出。
心里堵着一大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敢再看沈醉的眼睛,于是快步向前走去,把对方甩在了身后。
不知闷头走了多久,听见稚嫩的童声齐齐念诵诗词,岑浪循着那方向抬眼, 不禁愣在了原地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儿。
平远城,平远山山脚下。
千年前几栋茅草屋搭成的小私塾已经变成连片的学馆。
敞开的窗里,长胡子夫子踱到某个瞌睡的小儿桌旁,在那小儿的桌上叩了叩指节。
学馆房顶的瓦片上长着大片绿草,不少还开出娇小的野花。
暖风拂面,瓦上的野花摇头,地上的软草也跟着躬腰。
怪不得沈醉如此笃定他师父在哪里。
这是岑浪自己都没想过的问题,真让他寻一处终老,想必只有这里了。
他生逢战乱,从沦陷地逃到平远城,窝在私塾墙外,偷听夫子教书。这里的夫子不像别的地方驱赶他,还时不时送他几个热腾腾的馒头。
他后来当了将军,花了大半家当拨过来建学馆,还特意在学馆不远处盖了一个小土坯屋,他还没看过一眼就被下了狱,已经过了千年,土坯房肯定不见了确实不见了。
岑浪揉了揉眼睛:那这不是我的将军府吗?
将军府在都城啊?皇帝嫌不解恨,命工匠用斧锤将将军府砸成一堆碎砖碎瓦啊?
他盯着再熟悉不过的府邸发蒙,听见沈醉开口道:“我在这里请工匠盖了师父的府邸。师父这个人念旧,连喜欢的酒都只有南柯酒。”
念旧。
岑浪默念着这两个字。
才下过雨不久,青草格外芬芳。
草长得真好。
岑浪不声不响地蹲下,突然折了一截草,塞嘴里嚼。
可惜赤翼马还没吃过这么嫩的草。
将军府内。
他陪着沈醉在这儿等了三天,见沈醉越等越蔫,怕人饿坏了,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城里吃点好的?”
沈醉站在院中,盯着大门一动不动:“你自己去,我想等师父。”
岑浪眯了眯眼,又说:“你师父说不定在城里哪棵树底下睡觉呢。”
沈醉那石雕一样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看向他。
岑浪接着往下编:“他在九重天也这样,醉了随便找棵树,乘着凉一卧就能睡三天。”
毕竟是要饭的出身,挑什么地方啊。
沈醉:“你与我师父相熟?”
岑浪摇摇头:“不熟。”
说完,他提着一口气等下文,等半天,沈醉也没问,白瞎了刚编好的一肚子瞎话。
他俩一到市井,街上之人两两相撞,包子铺老板手一抖摔掉了手中笼屉,大娘的菜篮子也扬上了天,白菜噼里啪啦洒一地,连道中央那头驴都愣住不走路了。
岑浪赶忙儿就近买了个带面纱的帷帽,一下扣在沈醉脑袋上。
把沈醉的脸蒙好,街上的人可算恢复常态。真是的,为什么要长一张影响别人吃穿住行的脸。
他们继续往里走,岑浪本来想找个卖馅饼的,结果越往里反倒越没见着,后半条街几乎每个摊子都在卖成捆的佛香。
走到街尾,那股佛香浓得熏人,岑浪抬起头,不小心被一块金色牌匾晃得睁不开眼,再一看,眼前赫然是一座堪比宫殿气派的寺庙。
神像下方两米多长的香炉里插满长长短短的佛香,卯着劲儿冒烟。
可却只有一个少女在叩拜。
这也太奇怪了。
岑浪随手拦住一位过路的大娘,指了指那庙:“大娘,这庙里面这么多香火,可只有一个人求神啊?”
“你不是本地的吧,”大娘上下打量着他,“这庙……只有当地富绅才能亲自进去拜,其他人乱闯是会被送官的。我们这些百姓求神,只能多买些佛香,让庙里的大师帮忙点在神像前。”
“那这神仙可太了不得了。”岑浪冷笑一声,抬头想看看这么了不得的神仙是哪位,看见了……一个武将。
武将手中那把刀很是别致,刀身上雕刻了大片鱼形纹路,他心里想着“不能吧”,眯着眼睛再次看向庙的招牌哦,还真是惊鸿庙。
路过惊鸿庙正门口,庙里跪拜那少女的声音俏得糯糯软软:“沈将军在上,请保佑小女能如愿嫁给皇帝。”
岑浪都走过去好几步了,一听这话没忍住折回去扭头冲进庙里,半蹲在那少女旁边,跟她搭话道:“想嫁皇帝为什么求他?”
少女眼珠一转,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神色,压低了声音:“沈惊鸿长这么俊,当年男风盛行,野史说,皇帝恋慕他才那么痛恨他造反背叛,他死后皇帝可是到死都没立皇后呢……”
岑浪听得五官全皱一起,说道:“后位权力滔天,皇帝不立皇后,说不定是怕皇后娘家分走他的权力。”
“你这是歪理,”少女白了他一眼,双手合十,仰头注视着沈惊鸿神像,“皇帝肯定恋慕沈将军。”
磕了一个头,那少女又道:“明天我要去参选宫女,我家里给公公塞了钱,公公肯定把我送到皇帝宫殿侍奉……”
岑浪打断她:“进宫之后多久可以出来一次?”
少女想了想:“最少也得承侍十年之后。”
“十年啊。”岑浪拉着长音说完,又道,“听你说话是平远城当地人吧?平远城四季如春,”他横起手臂比划出半人的长度,“你见过冻成这么长的冰凌吗?”
少女狐疑地盯着他。
他兴冲冲又道:“还有塞外的风沙,风一吹,雪一样,特别容易迷眼睛。再往南走有海,姑娘可曾见过海?海鱼颜色特别漂亮,比河鱼江鱼艳多了……”
“我没见过,”少女提着裙裾站起来,看着岑浪,“你……你知不知道惊鸿庙是不能随便乱闯的?”
少女如避蛇鼠地躲开岑浪,岑浪却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我只是觉得,姑娘你不是生来就为嫁人的!”
少女跑出庙外,岑浪朝着她背影喊道:“海鱼真的很漂亮的!”
眼见着少女跑得更快了,岑浪闭上了嘴。
最喜欢捕海鱼来吃的是柳素问。
好好一个女侠,他非得摽着人家一起给皇帝干工,临了不得已,还把又瞎又聋的阿捡托付给了人家。
不知柳素问后来如何了,一定是得善终吧?都一千年了,不知轮回了几世,有没有做回她的逍遥侠客。
岑浪抬眼看了看沈醉。
沈醉也在看他,眼神古古怪怪。
不过沈醉要是正常了反而更奇怪。
他很想开口问沈醉柳素问葬在何处,自己也好去探望老友,可是张不开嘴他都说了跟那位“师父”不熟,若是贸然问出柳素问,知道人家这么多事情,显得忒可疑。
一声尖锐的哭嚎蓦地打断岑浪思绪。
只见两个年轻和尚拖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暗门里出来,将那孩子摁在神像下方,其中一个和尚摁住男孩手臂,另一个和尚举起一把短刀,瞄着男孩的手腕就要落!
电光石火间,岑浪攥紧买帷帽剩下的灵石,抬手便掷!
只听“啊”一声惨叫,和尚手中短刀开刃那一端掉下去直直扎在他自己脚面,和尚倒地抱住脚,嚎得嗓子都出了劈声。
另一个和尚松开小孩,后退两步,瞪着岑浪:“你是什么人!为何伤我师兄?”
“你是什么人?”岑浪抬了抬下巴,“为什么要切人家孩子的手?”
地上那和尚拔出扎在自己脚面上的短刀,也不嚎了,厉声道:“这小乞丐偷铲神像上的金箔!”
“对,小乞丐偷金箔,亵渎神灵,别说剁他的手,砍掉他的脑袋也不为过!”
一直沉默的沈醉弯下腰,看向那满眼泪花儿满身补丁的小孩:“为何要偷神像身上的金箔?”
岑浪下意识朝沈醉挪近一步,他知道沈醉尊重他尊重到了偏执的地步,怕沈醉一时魔怔为难一个小孩。
那小男孩两手捏紧裤线,回答道:“我娘病了,我和沈将军说好了,他帮我救我娘,以后我给他修一座更大的庙。”
沈醉听完,站了起来。
飓风忽起,帷帽垂着的白面纱随风摇动,沈醉抬起手指,一束金粉如水一般从半空中流过来,汇到沈醉手中。
庙中的神像金身一下子失掉颜色,成了灰突突的一具石像。
褪下的金箔被沈醉抓在手里,轻飘飘顺着指缝落下岑浪认出了那是什么,那并非金箔,而是调出的染料。
地方官员将金箔改成染料,克扣了上边儿拨下来的供养钱。
沈醉掸掉手上的染料,抬手撩起帷帽上的面纱,对着男孩笑了笑:“沈将军不要你建的庙,你去治你娘的病。”
沈醉说完,摘下腰间荷包,倒出来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放到男孩手中。
男孩盯着那颗珍珠,漆黑的眼睛被珍珠光芒映得晶亮,一下子握紧珍珠抬腿跑向门口,跨出门槛,还回头看看沈醉:“多谢恩公!”
岑浪唇角控制不住地翘起来,心里生出满满登登的骄傲看,我教的我养的,一点儿也没长歪!
沈醉目送那孩子拐进小巷,转身面对两个和尚:“谁给你们胆子,用我师父敛财?”
被刀扎了脚的和尚在看见沈醉施法术卸那神像身上的假金箔时神色就不对了,早已一瘸一拐地跑向寺庙暗门,可越是跑,脚下的地却似会移动,跑了好一会儿,寸步未能离开原地!
另一个和尚连连后退,口中大喊:“妖怪……救命!救命啊!”
庙外,一大群乞丐似乎跟着什么人涌到惊鸿庙门口附近,个个端起破碗,争着抢着往前挤。
“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一道声音猝然钻进岑浪耳孔。
他从攒动的人头中,看见那正在给乞丐施舍白粥的白袈裟僧人。
人在极度惊惧下大约会先怔住,受过战场多年规训,岑浪几乎没有“怔住”的那一弹指,猛地抓住沈醉,抱住对方滚进宽大供桌下方!
帷帽随他们一起进了供桌下,被盖布刮落,只剩面纱遮在二人身上。
岑浪压在沈醉身上,死死捂住沈醉的嘴,害怕沈醉发出任何声音,害怕沈醉的声音被外面那白衣僧人听见,可只剩一只手,不够捂住沈醉的耳朵
司默寒为什么会在这儿?玄女不是说司默寒在海底闭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