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嘴唇一张一合,一个字没说出来,视线落在他肩头以下,蹙了蹙眉,突然起身走到案台前,弯下腰开始一册册拾起地上散落的书籍。
沈惊鸿倚在床头阖眼小憩,没一会儿被冻得两只脚冰凉,暗骂妖都这时令真是瘟死人不偿命。
身上的被子柔软单薄,衣服也被沈醉胡来撕坏,只剩腰带还摆在床尾,上面系着一只荷包。
沈惊鸿伸手摸到那只荷包,抖落出三件小物,一个是当初沈醉从王冠上抠下来的那枚夜明珠,一个是那颗坑坑洼洼的石头,还有被他缩至与其他两样差不多大小的羽氅。
他默念口诀,将羽氅变回本来大小,盖在身上,身子瞬间被暖绒绒的触感裹住。
果然什么都没有这羽氅来的御寒。低头将脸埋在细密的翎羽间轻轻蹭弄,鼻息间尽是晒过的谷子气味,重新坐起来,又抄起枕边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羽氅上的细羽。
“谁送你的?”沈醉看了过来。
他瞟了眼沈醉,没好气道:“王八蛋送的。”
沈醉起身,走到榻边:“这分明是鸟妖送你的,哪只鸟妖?”
沈惊鸿抬头看向沈醉,见沈醉愤怒的眼神十分逼真,只觉莫名其妙:“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醉一抬手,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件白色羽氅,拎着展开看了看,继续道:“翼族最珍惜自己羽毛,这人是谁,肯舍新羽做这么件羽氅给你?”
沈惊鸿挑了挑眉,原来是新羽,怪不得通体没有一支翎羽是扎人的。
他看着沈醉粗鲁地上下摆弄羽裳,心疼哪支翎羽的羽轴被这人不留神折断,伸出手去讨:“你先还我……”
沈醉后退一步,空闲的手上燃起一捧赤火,火苗被掌心托住缓缓凑近羽氅边缘,沈醉又道:“我问你,谁送的?”
沈惊鸿的手还被锁链梏住,抻到最直也够不到被沈醉夺走的羽氅,眼中只剩下那抹燃烧的赤红,凭着本能拼命去那羽氅,情急之下吼起来:“还我!”
沈醉停下来,抬眼与他对峙须臾,火倏然灭了。
这人看着他被锁住的那只手腕,忽地一抛,将羽氅抛回他身上。
沈惊鸿抱起羽氅,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它未被烧损分毫,才安下心,一安心下来,手腕忽地传来蛰痛,抬眼看去,发现刚刚挣扯之间手腕被铁索磨得通红。
“你不说,我也能查的到,妖界总共也没多少白羽毛的鸟妖。”沈醉看他,“你不是喜欢这羽氅?我抓来那只鸟妖,杀了他,拔光他的毛,给你做十件,好不好?”
一开始,沈惊鸿还觉得这小子气成这样很是滑稽,但触及沈醉的目光,他渐渐笑不出了,沈醉分明是认真的。
他做了个吞咽:“阿捡,你是开玩笑,还是真不知道这羽氅是谁送我的?”
沈醉沉默着,眼中的震怒一点点平息,变成了疑惑,抬手掐了掐鼻梁,斜给他一道目光:“什么意思?”
沈惊鸿如坠冰窖,喃喃道:“这是你的羽毛,你给我的。”
“我?你撒谎也……”沈醉冷笑一声,似乎还想再说些揶揄他的话,但没说出口,皱了皱眉,抬手盖住额头。
“阿捡!”沈惊鸿快要急疯了,这他娘是怎么一回事!
手放下来,沈醉顺着他的手臂看到腕骨,停在被磨红的皮肉上。抬手覆过来,聚起灵力注入锁扣,只听“咔嗒”一声,镣铐松脱,从沈惊鸿手腕掉在被褥上。
“我给你留了一成灵力。你大可以逃试试,看我会用什么办法惩治你。”
说完,沈醉转过身,大步走向寝殿门口。
沈惊鸿痴痴地盯着重新关严的门,一行泪倏地从眼角滚落。他抬手抹去眼泪,瞪着床榻旁边的烛台架。
根本不是他想哭,烛台架太亮,实在晃得眼睛涩。
好在手上已经没了镣铐,走下床,吹灭大半蜡烛,吹急了气喘不顺眼冒金星,重新坐回榻上,蓦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沈醉出去遛一圈就回来了,没想到这人一整夜都没回来。
扒拉着沈醉的衣柜,找了件素色的衣裳穿上。闲来无事,又把沈醉藏在床底下的书翻出来看。
心烦意乱,看不进去书上的字,揉了揉太阳穴,将自己左手手掌亮在在自己眼前。犹豫好一会儿,终是没有在掌心画下玄女的传信符。
沈醉会认为他唤玄女是想要对付他,好把另一个沈醉放出来。
这小子现在有些偏执,况且现在沈醉好不容易肯不用锁链锁他,事态刚有缓,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和沈醉闹僵。
晌午时分,门口终于有了响动,殿门刚一开,沈惊鸿便气冲冲迎上去:“你去了……”
“哪”字被他吞了,门口站着的不是沈醉,是鸣蛇。
鸣蛇避嫌似的后退一步,朝他作揖:“陛下让我来取两册书。”
“哦。”沈惊鸿让开地儿,鸣蛇直奔案台,拿走了那几本讲建造机巧的书册。
鸣蛇折回门口,路过沈惊鸿旁边,蹭了蹭鼻子:“陛下不锁着你,你可以去无妄海那边儿转转,看看海景,顺便偶遇陛下。”
沈惊鸿:“沈醉去海边建蓄灵渠去了?”
“前几日被……耽误了进度,”鸣蛇道,“几位长老匠人本就不满陛下,这回对陛下说话更是阴阳怪气。”
沈惊鸿:“陛下没为难人家吧?”
鸣蛇摇摇头,再次转身走向殿门,沈惊鸿出声:“等一下,那个无妄海……不远吧?”
鸣蛇:“不远,出宫之后往南走八百米左右,相当好找。”
沈惊鸿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鸣蛇是一片好心撮合他们。
但鸣蛇可能不知道其中隐情自从到了妖都之后,他方向感变得不咋地了。
鸣蛇口中“相当好找”的无妄海,他走到腰酸背痛也没找到。
太阳晒得他今天刚换的衣服被汗浸透,头晕又眼花之际,找了一棵茂密的大树,蹲在底下躲阳光,眯眼看向不远处摇曳的绿草,忽然想起了五百年前,无妄城里引他走到后山温泉的那只小草妖。
他特意跟爆石打听过,那小草妖的名字是爆小石,平时就在后厨给央姬打下手,不容易见到。
赶明儿得去看看爆小石,爆石说,爆小石已经长大不少了。
一道阴影从他头顶慢慢盖上来,一口吞噬掉地上颤动的树影。
沈惊鸿仰起头,看见被吞掉一大半的太阳。
日蚀?
他愣了愣,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被全部吞吃,只剩下一个虚虚的光晕,半天,才眨了眨眼回神。
越说这地方怪,就越有异象,可不就是日蚀么。
他半蹲着耐心地等着,一般最多半盏茶,日蚀就会过去,可他等了又等,两腿酸麻,也没等到太阳重新出来。
这怎么回事?
沈惊鸿再次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仍是只有一个黑透的圆盘,圆盘周遭渗出黯淡光芒。
会不会不是日蚀?难道妖都时令混乱,早晚也像闹着玩似的一会儿是早一会儿是晚?
白天都找不着的地方,黑天就更难说了,再走下去容易连王宫都找不回去,沈惊鸿站起来,决定折回王宫。
走半天,没见着王宫的影儿,风忽然吹来一阵淡淡的咸气。
又往前走了一段,穿过一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
海浪呼啸着钻进耳孔,拂在脸上的风携着微小的水珠儿,裸露在外的皮肤顿觉冰凉。
越往前走风越大,头发被风吹得糊了一脸,拨开绕在眼旁的那几缕,没走几步,刚才感觉离他挺远的海浪声响已经近到了眼前。
岸滩上,三三两两的渔民猫着腰,捡拾被浪花冲上岸的小鱼小虾。
修建蓄灵渠的人不在这片,不过好在阴差阳错让他找到了无妄海。
说起来,他也许久未曾仔细看过海。
海浪灰蒙蒙地推出一层层白色的泡沫,他还没看出好看难看,两行眼泪又扑簌簌滚下来。
眼睛被烛台架上四十九根蜡烛卯着劲儿照了一夜,刚好受一点,海风一吹,又犯了毛病。
擦了半天,不知是不是手上沾了海风的咸气,只把眼睛擦得更疼了。
离他颇近的渔人拎着一竹篮海螺,大刺刺地打量他。
沈惊鸿眼泪流得停不下,见自己这样子被人看见,心中恼怒,没想到眼泪流更凶了。
渔人越走越近,沈惊鸿察觉到渔人的目光顺着他的脸溜到脖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虽然低头也看不见自己的脖子,不过凭借那些被沈醉啃咬亲吻的记忆,知道这段露出来的颈子定是青青紫紫。
娘的,早知道穿一件高领口的衣裳好了!
渔人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开口和他搭了话:“小哥儿,你是不是被人用强了?”
沈惊鸿惊呆了。
不是,妖都民风都这么彪悍吗?看出来就直接说?不委婉地绕几个弯子铺垫铺垫?
那渔人又道:“我看你也不是瘦瘦小小无力反抗,你为什么不反抗?”
沈惊鸿:“……”
渔人:“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别想不开啊。”
沈惊鸿无语凝噎,半晌,清了清嗓,道:“我想的很开,就是被风迷了眼睛,您忙自己的事儿去吧,我自个儿待着就行。”
渔人:“既然想开了,就别站在这里。”
沈惊鸿心道,我站这儿误你什么事了?可又一想,他本来也是来寻沈醉的,索性没与渔人争辩,点头应声,转身向沙滩另一头走去。
脚下沙子越发湿润细软,踩一脚深陷一个坑,根本走不快。
之前跟他搭话那渔人却步步紧跟。
前边已是一个人没有,身后那渔人突然在此时大喝道:“站住!”
沈惊鸿吓一跳,当即施展他自创的“缩地不一定多少里”。
灵力只剩一成,法术也打了折扣。
趔趄了一下站稳,发觉脚下仍是沙滩,可面前却不是无妄海,而是一座高耸的山峦。
不对,他只给了一丁点灵力,不可能越出无妄海地界。
正盯着嶙峋的山岩琢磨,后背突觉一股凉意,慢悠悠转过身,眼珠差点掉地上比他还高的海浪如血盆大口直冲他袭来!
千钧一发,沈惊鸿还想施展“缩地不一定多少里”,口诀默念一半,一口气没喘顺,被呛到瞬息,巨浪已扑到从他的脚盖到脖子。
沈惊鸿只剩一颗头露在水面:“哎?”
还没反应过来,被海浪回撤的力道一卷,两脚离地,整个人囫囵被海水卷走,他嘴闭的不及时,蓦地喝进一大口海水!
这么咸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