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鹫被放回了域北。
不但如此,还全权负责开凿蓄灵渠事宜。
沈醉派出各路大妖去寻怪石,而自己则是与一众老匠人完善图纸细节,准备尽快动工。
域北妖族多的是力大无穷者,挪动巨石再找准位置将其沉河的工事由嵬鹫和他麾下那些域北妖族来做,再合适不过。
转眼到了司再遇请帖上的观星节。
沈惊鸿不得不去,他是唯一在九重天谋过差事、现如今又在妖界谋差事的人,担心九重天上文绉绉的牛鼻子说话讨了哪位大妖的烦,妖族脾气耿直,万一闹成不欢而散,浪费了司再遇一片好心。
再者,妖界与九重天关系缓和,总比势如水火要好。
哪怕不能消解诸位神族的成见,叫他们知道妖族并不是一张嘴就得吃人也好。
去归去,不过沈惊鸿挑了观星殿里距离沈醉最远的位置坐着。
桌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神族明显不想挨着他们这些妖界上来的人,沈惊鸿左手边愣是空了三个座位,之后才依稀有神族落座。
奏乐声起,一众仙女衣袂飘飘地落入舞池。
可问题是舞池里装着太多拘来的云,抬眼望去,云雾弥漫,别说远远隔着他落座的沈醉,连翩翩起舞的仙女长什么样子,都隔着一层云雾看不清晰。
沈惊鸿被云雾中的水气呛得嗓口发痒,偏过头咳了几声。
就在这时,一抹白衣从他身上擦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对方已在他旁边座位坐下来,用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朝着他款款一笑。
神仙。
沈惊鸿暗道,还是个肯挨着他坐的神仙。
“仙君有礼。”他颔首回礼。
那神仙却敛了笑意:“你不记得我?”
沈惊鸿:“……”
他以前在九重天日日专心擦南天门门口的石像,哪有闲心看过路的神仙?但他也不好直接明说,只顺着对方恭维:“仙君如此风采,在下当然记得。”
那人道:“那你说说,你记得我什么?”
沈惊鸿:“……”
这怎么还刨着问呢!
沈惊鸿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记得那日……仙君穿了黑色的……靴子。”
这个说的应该错不了,擦石像时,他看九重天的神仙基本都穿黑靴子。
“你前几日还谢过我的琴声。”那人道。
琴?
是那晚留宿无妄城城主府的神族?
沈惊鸿当时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睡觉,压根儿没往近了凑,当然没看清这人什么样。
“是我眼拙,我自罚一杯。”沈惊鸿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旁边这仙君却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舞池中央的仙女换成了一群舞剑的少年。
沈惊鸿有意无意地偷瞄自己旁边的仙君。
倒不是看人家好看,而是如此云雾之下,他去看远景实在困难。
半晌,那仙君终于开口:“你我初次相遇不是那晚。而是很久以前,那时你是凡人。我去凡间寻我师弟枉荡,路过一间酒馆,喝了凡间的酒,付钱时发现袖子里的钱袋被人偷走了。”
沈惊鸿这才恍然想起这人。
“竺远来!”他脱口叫出对方人名。
声音大了,惹得左边那一侧神仙齐齐噤声看了他。
不记得竺远来这事情真不怨沈惊鸿,毕竟他遇着竺远来时正喝得酩酊大醉,看见店小二拽着一个男人的袖子不放人走,他便左摇右晃上前去问。
店小二说那人喝酒不给钱,沈惊鸿见那人器宇不凡,被小二缠得一脸窘迫,于是替人付了酒钱。
沈惊鸿琢磨着竺远来刚刚说的话,发现了一个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你是枉荡的师兄?你看着可……比枉荡年轻啊?”
枉荡看起来像凡间耄耋老人,竺远来看着像枉荡的孙子。
“他入门晚,我六岁就拜在师父门下。”竺远来道。
沈惊鸿点了点头,还是很吃惊。
舞池里献艺的神仙换了一波又一波。
自从他稀里糊涂飞升之后,还是头回喝到九重天的酒。虽是入口甘甜回味无穷的好酒,可他觉得还是照他最喜欢的南柯酒逊色一筹。
九重天的酒温和,他喜欢南柯酒的浓烈。
也正因为喝起来温和,一杯又一杯,等意识到,脸皮已经有些发烫不能再喝了,他原本跟来是打算照看其他妖族,再喝他都得需要人来照看了。
“哎,这个人不是妖王的……”说话的神族从袖口中竖起小指。
与这神族相邻的人朝沈惊鸿瞄来一眼:“但看着不像。”
“你懂什么,就这样硬朗的弄起来才有滋味……”
私语声刚落,竺远来扬起蓄满酒的杯,将酒水朝那说话之人扬去,对方被酒洒了个正着,惊呼不已,却只能任由酒水从头顶流下,满脸都是。
那人抹一把眼睛,竖起眉毛要恼,转过头来见泼他的是竺远来,竖起的眉毛瞬间捋平了,恭恭敬敬地闭嘴扭回了头。
九重天上仙阶等级森严,虽是师出同门,竺远来明显比他师弟枉荡真人更受人敬畏。
沈惊鸿举起酒杯,兀自碰了碰竺远来手中的空酒杯,低低道:“多谢了。”
竺远来垂眼望着空空如也的酒杯:“为了还你的人情,我当年本想救下你养的那只妖,可惜我医术不到家。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
沈惊鸿摆摆手:“一顿酒钱而已,仙君不用计较。”
话音未落,宴席间响起了一声惊叹:“开始了!快看!”
他顺着大家视线抬头望去,幽蓝色的夜空之下,原本闪烁的繁星倏然间划出一道白光,打着斜向下坠去。
一道过后,万千白光随之而落。
原来这便是观星。
他眨了眨眼,想起了夜集上沈醉为他燃放的烟花。
那夜的烟花正如今晚流星。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很久以前,沈醉送他那颗玄色夜明珠时说过,要摘一颗真的星星送给他。
沈惊鸿看向宴席的主位,虽有云雾遮挡看不清,但他知道沈醉在那儿。
“所谓观星节,说的是每年今日,星君布新星,解落即将坠落的旧星。”竺远来解释道。
沈惊鸿:“不会砸到人吧?”
“掉的都是很小的星,观星殿下有值夜神官看守,没有一颗星会落到凡间去。”
沈惊鸿挑了挑眉,本来还琢磨问问落哪里了,自己好去捡一颗留着,这回没法儿捡了。
也许是他望向流星的眼神昭然,竺远来忽然道:“你想要一颗吗?”
沈惊鸿忙道:“仙君说笑。”
九重天的酒后反劲儿。
云雾又惹得沈惊鸿气喘不畅。
他起身,想离席去透口气,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大概比预计中的要醉的多。
沈惊鸿离席之后,竺远来若有所思。
半晌,他放下酒杯,也起了身。
被他泼过酒的神族凑上来作揖:“尊上,多有得罪,不知那妖怪……妖族将军是尊上的朋友。”
竺远来瞥他一眼:“你好歹是神族,以后谨言慎行。”
那神族低着头,抬手不轻不重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尊上教训的是。”
等到竺远来走远,这人才直起躬着的腰,脸上阿谀奉承的笑也变得阴恻恻,盯着竺远来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神气什么,见道门在九重天上立不住又改投佛门,世尊佛都死了多少年,他还以为自己像当年那般威风?”
同伴扯了扯他袖口:“小点声,别逞嘴上痛快。”
竺远来去了离观星殿不远的桃园。
最开始这里只种蟠桃,司再遇继承天君之位之后,将桃园扩建,从凡间寻了许多种子,园子里便什么瓜果蔬菜都长了出来,参差不齐。
正逢九重天入夜,园中花草之间绕着成群的萤火虫。
九重天是三界中最适宜修炼的净土,这些凡虫也因浸染仙气修出了灵智。
妖族在九重天上若非坐骑,便是监下囚。这些虫妖本该尽数焚杀,只因他们弱小到完全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在夜里又点缀得桃园颇有意趣,神仙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竺远来就是奔着这些萤火虫而来。
世尊佛曾教诲:人情是最欠不得的,日后若兵戎相见,这一点亏欠可定生死。
他从袖中摸出一颗和鹅卵石无甚区别的石头这是值夜星君同他喝酒时送给他的。
几个胆子大的虫妖化回人形,呈少男少女的模样,好奇地凑上来观察竺远来手中的石头。
竺远来毫无预兆抬袖一扫,风起,那群虫妖叫都没来得及叫,瞬间被打回原形,被风卷成一团。
竺远来念出拘咒,上百只虫妖变作一缕光,打着旋落于他手掌托起的石头上,石头渐渐迸发出光芒,越发明亮。
这些虫妖并没有死,只是被他施法拘在星石之中,大概能亮上百年,直到附在星石上的虫妖魂魄耗尽,这层光芒才会褪去。
此时,沈惊鸿感觉十分不好。
他正躲在某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对着一根柱子傻笑。
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喝多了。而且他估摸着最多再有一盏茶,自己就要彻底断片了。
这样回不了观星宴,回去了容易让神族看笑话,毕竟是跟沈醉来的,怎么也不能丢沈醉的面子。
笑累了,原地坐下来,仰头看流星。
已经快要落完了,只有偶尔一两道,姗姗来迟地划出夺目的银光。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乐出声,明知自己耍酒疯,就是勒不住,栽栽歪歪站起来,朝那流星伸出手。
他以前擦南天门门口石像之时,从不被允许走进观星殿,从未离星星这么近。
他追逐着星星,没留意脚下,一脚踩空,即将滚下台阶之际,胃上一紧,发觉自己维持着身子倾斜要摔倒的姿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