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惊鸿拐进后院,果然在这儿找到了柳素问。
一片葡萄藤下,柳素问坐着藤椅,风吹起来,那藤椅就随着风悠悠晃两下,风停下,藤椅便不动。
柳素问阖着眼皮,嘴角扬起,不知是在梦中吃到了好吃的海鱼,还是因为沆城许久没有如此温煦的太阳。
沈惊鸿挨着藤椅席地而坐,掀开酒坛上的木塞,刚打算仰头灌,又想到就这一坛不能浪费,于是慢慢捧起酒坛,一口一口喝干了里头的酒。
喝成这样,半醉不醉,颇觉不上不下。
不到能借酒耍疯的程度,手脚倒有些麻木。
仰起头,木架上的藤蔓不住地对他点头,叶片被阳光穿透,边缘几乎绿成半透明的颜色。
“我见到了再遇,没想到他是九重天天君。”他没有抬头看柳素问,闷声说道,“不对,应该说是九重天天君历劫成了司再遇。司再遇为了寻你,把凡间那一百年的阴阳簿块看完了,就是记载谁死了、去哪儿投胎的簿子。”
停了好一会儿,又问:“素问,你想不想见他?”
没人答他,连风都停住。
沈惊鸿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坛,明知自己已经喝光了酒,还侥幸觉得只要摇一摇就能再摇出几滴。
许愿一样摇完,扳起坛沿儿,张开嘴去接,一滴也没接着。
他也不恼,索性放下酒坛接着晃。
“素问,你醒着么?”又问。
片刻后,轻轻的鼾声从藤椅那侧传过来。
沈惊鸿摇了摇头,进屋拿出一张被子,盖在柳素问身上。
半月后某个傍晚。
妖界入口结界三昧火一燃冲天九重天下来了一位仙君,专程来派请帖的。
请帖自然是司再遇在南海仙岛提过的九重天设宴。
沈惊鸿没见着那位仙使,他一连痛饮半个月,把这五百年少喝的酒都一气儿补上,喝得九支夷城主府里一坛也没有了,而后趁着困意窝在屋里睡觉,半睡半醒时分,听见九支夷站门口叨叨。
关于仙使来派请帖的事儿就是九支夷这阵儿叨叨给他的。
他被吵得心烦,抱起床榻上用来搂着睡觉的羽氅,一脚踹开门,溜溜回无妄城的城主府继续睡去了。
沈醉在凡间平远山山脚下为他仿建的将军府,如今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日日盛放。
而这栋五百年前有许多草妖跑来跑去捉迷藏的无妄城城主府,现也只剩他一人,和几个拿不出手的傀儡。
沈醉有了心上人,漫漫长夜,无限寂寥。沈惊鸿约莫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沈醉了。
苦笑一声,回到沈醉住过的寝房,抱着他那件白色羽氅,阖上眼继续睡觉。
却不是他想睡就睡着的。
他翻个身,睁开眼,摸出荷包里藏着的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一露头,整个寝房都被它莹莹的光芒照亮。
以后再也没人说要摘一颗星星送他这种疯话了。
他愣愣地望着床梁,恍惚间听见院子里有琴声响起。琴声越听越像他被沈醉从地牢救出之后那几夜听到的安神曲。
他暗骂自己定是喝酒太多犯癔症,这院子里怎么可能有人弹琴。
翻身抓起羽氅蒙住脑袋,却觉得院子里的琴声愈渐清晰。
沈惊鸿一个猛子坐起来,在床底捞出靴子穿上,急急推开房门。
凉意顺着衣领钻进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回床榻上抓起羽氅披上,再度出了门。
不知院子里何时下起的雪,已经在青石板上铺了厚厚一层。
雪痕洁白无瑕,沈惊鸿站在门口,望向院中凉亭,果然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坐在亭中弹琴。
琴声不止,那男子约莫是见他打开了房门,主动开口道:“我奉天君之命,邀沈将军赴宴,请帖已由沆城城主九支夷代为接收。九支城主说夜色已深,留我宿在府中,我言明自己喜静,本意是想推辞,九支城主却带我到了这处僻静庭院,叨扰将军了。”
沈惊鸿知道不是沈醉,失望涌上心头,朝那凉亭里弹琴的仙君拱了拱手,“何来叨扰,多谢仙君奏赠予仙乐。”
见这仙君不再开口而专注弹琴,沈惊鸿便回手关上房门,看准院中那棵梧桐树,助跑几步高高一跃,跳上一人粗细的枝杈,解了羽氅盖在身上,打算窝在树上听神仙弹琴。
沈醉说过弹琴是在仙岛上跟南海玄女学的。
这位仙君弹了和沈醉一样的曲子,也不足为奇,毕竟南海玄女也是神仙。
沈惊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身上的羽氅,不愧是沈醉拔翎羽织出来的, 确实是暖。
他这样躺在漫天雪飞的冬夜,却丝毫不觉得冷。
安眠曲声声入耳,思绪忽近忽远,并不像以往入睡前觉得身体发沉继而下坠,而是轻飘飘的,浮在云上一般。
沈惊鸿飘飘然睡着,没成想却是被冻醒的。
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已没有了盖着羽氅,猜测许是被风吹了下去,坐起身去看,一抬眼却看到自己身旁坐着一个人。
见那人穿了白衣,又留意到院中琴声已经停了,以为是神仙坐到自己旁边,开口道:“仙君……”
“仙君?你这儿有别人留宿?”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看他,“你这儿有别的男人留宿?”
沈惊鸿酒还没醒,以为自己在梦中,直到风吹起来,凉意格外真切,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沈醉不是他所肖想出来。
“天君派来神族给你送请帖。”沈惊鸿开口,“南海仙岛上神族与妖族并肩而战,天君觉得是时候与妖族缓和关系。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怎么来了”的问题,堂堂妖界之主,和他一起上了树,还坐在树杈上荡腿。
沈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举起手中羽氅:“这是哪只杂毛鸟送你的?”
夜色浓郁,沈醉身上所穿衣服和羽氅皆为白色,沈惊鸿没留意到,原来他的羽氅没掉到树下,是被沈醉拿去了。
“杂毛鸟”这称谓让沈惊鸿相当不悦,他反驳道:“这是白的,陛下觉得哪有杂毛?”
沈醉一副不以为然地撩了手中羽氅一眼:“白的不伦不类,深浅不一,怎么不是杂毛?”
他知道沈醉是在说羽氅上的纹路,不愿再争辩,伸手去夺:“还我。”
沈醉将羽氅换到另一手上,高高举起。
两个人本来就都坐在梧桐树枝杈上,动作间,更高处枝杈上攒出的雪花倏地淋下,将沈惊鸿砸了个正着。
初雪扑簌簌顺着松垮的中衣领口往里头钻,一直滑到了腰,一点一点化成水。
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他颤了颤,他被这十分没礼貌的雪花惹恼,眼前的沈醉又不知为何忽然盯着他发起愣,他趁机一把夺过那羽氅。
凛风鬼叫了几声。
见沈醉仍是不发一言盯着他,沈惊鸿只好开口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语气这么冲?”沈醉仍是看他,语气带着笑意,“怎么不喊我陛下了?”
沈惊鸿如这人所愿加上称呼:“陛下,你到底有事没事?”
称呼加上,语气更不善了。
沈醉直接笑出了声。
沈惊鸿抬头瞥去,竟无意间看见沈醉唇角两侧露出浅浅的梨涡。
这对梨涡小时候很明显,未语先笑,讨人喜欢极了。
“有事,”沈醉道,“我挑了几折戏,你陪我去看,挑挑哪个最好。”
后边的话不用沈醉说,沈惊鸿也明白,挑挑哪个最好,然后沈醉再带心上人去看。
没消化的酒反出滔天的酸意。
他本想呛一句“不去”,可望着沈醉眼中的期盼,莫名觉得沈醉可怜巴巴,说不出太坚决的话来,正想着如何拒绝,这一时犹豫,就被稀里糊涂地带上了飞辇。
这是沈惊鸿第一次乘飞辇。
之前军营里倒是也有,不过没碰上什么非得用飞辇的机会远的地方施展缩地千里的法术,近的地方骑火麒麟就行了。
再者,说实话,沈惊鸿对飞辇这玩意儿有天然的排斥,飞辇形同大船,而他晕船。
推测自己坐飞辇应是也会晕个好歹,没想到上去之后,丝毫没觉着胃里翻腾。相反,飞辇上有弧形的结界挡风,站在飞辇甲板上,不觉风大,眺望万里天幕,只觉心旷神怡。
又恰逢长夜将明。
云翻涌如火,倏地被飞辇从中割开,再回头去寻已然寻不到云的踪迹。
一抹赤色柔柔贴上手背,带着些许暖意,沈惊鸿还没准备好,旭日东升,浑圆的日头蓦地穿云而出。
他正愕然,一双手忽地从他脑后绕上来,盖住他的眼睛:“太亮,别盯着看,对眼睛不好……”
那指腹摩擦过眼睑,带着余温,沈惊鸿当即去推沈醉手臂,推得急,手掌在沈醉臂上打出“啪”一声响。
他退后一步,转回身,看见沈醉的手还在半空中悬着,有些微怔。
也知道沈醉只是单纯的好心,他并不是冲沈醉,而是冲自己,沈醉每一个碰触都让他好不容易压进心底的贪念再次叫嚣起来。
“我不喜欢与人亲近。”他开口解释道。
“可我不是人,我是妖。”沈醉道。
沈惊鸿没心情和沈醉玩挑字眼的游戏,撇开头,再度望向与飞辇飕飕擦过的云雾。
“我见你住处有梧桐树,你果然喜欢梧桐?”沈醉问。
“嗯。”他应了一声,想起沈醉从前说过的话:梧桐喜阳,山南为阳。它在妖界的花期比凡间早,四月开花。
过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发问:“你喜欢的人,是个怎样的人?”
沈醉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好看的人。”
妖界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人。沈惊鸿不自觉地对比起自己,觉得自己作为凡人大约勉强算好看,在妖界不给他划到难看那堆儿,都算给他面子了。对比完,心口沉甸甸地宛如坠着千斤石头。他就这样揣着石头,不死心地接着问道:“哪儿好看?”
“眼睛,嘴唇。”沈醉略作停顿,又道,“腰很细,平日藏在衣服里不容易看出来。”
沈惊鸿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后悔发了问先前沈醉还说的遮遮掩掩,他本以为只是少许好感,还没发展到什么地步,“藏在衣服里不容易看出来”,想必是没藏在衣服里的也见过了。
他的手收在袖口中,死死攥着拳,拇指拼命扳着食指指节,才没失去理智召出悬鱼刀劈了沈醉。
是啊,劈了沈醉。
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毫无道理,可他就是满心悲愤他的人怎么能跟别人跑!
气得眼眶滚烫,约莫被沈醉瞧出异端,沈醉伸手摸向他眼尾:“说了不能直视太阳,你眼睛都红了……”
沈惊鸿再一次拍开沈醉的手。
这次没用多大的力道,想使劲也使不上,手攥拳太久,麻了。
沈醉绕过来站到他面前,弯下腰看着他的脸。
他将头偏向另一侧,沈醉便挪到他眼前再看。
他不厌其烦,抬眼瞪人:“看什么?”
“你……生气?”沈醉问道,“因为我说我心上人好看,你生气?”
沈醉的语气居然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他不知道这小子高兴个什么劲儿,更生气了:“对,我人难看,心也阴暗恶毒,听你说别人好看,很是生气,不行?”
飞辇靠近边缘的位置有几张钉在甲板上的木椅,沈惊鸿就是坐在中间那张木椅上。
他没想到自己说完,沈醉直接在他一侧的木椅上坐下,抬手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他。
没一会儿,沈惊鸿被盯得整个人都不对了劲儿。
这小子犯什么毛病?
为什么看他?
有完没完?
他不愿落下风,转回头也盯住沈醉。
沈醉真是长着一张让人有气消气没气消灾的脸。
通常惊艳之人再看而衰、三看而竭,久了习惯了也就那样,但沈醉耐看至极。
我把他掳走吧?
沈惊鸿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小鸟,怎么能让别人家的白菜拱了?
沈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再一次露出唇角边一对比南柯酒还醉人的梨涡。
沈惊鸿被自己心里那一团乱麻扎的浑身疼,飞辇偏偏在这时开始下落。
他藏好心绪,垂下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