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救命!有妖怪!”庙里两个和尚在外嚷道。
岑浪脑中嗡一声糟了,那两个和尚还在庙里!
“沈惊鸿的神像,如何成了这样?”
那声音一起,岑浪看见沈醉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从未在沈醉眼中见过这般恨意。
他知道沈醉认出了司默寒的声音。
供桌金色绸缎垂在地上,将岑浪与沈醉二人遮得严严实实。
岑浪险些压不住沈醉,拼尽全力将沈醉摁回地上,心跳如擂鼓,他目视沈醉双眼,朝对方摇了摇头。
外头,司默寒说话的语调无比亲和,大概让那两个和尚以为终于找到救星,忙不迭回答:“是妖怪干的!”
“对,有妖怪!尊者救命!”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俩和尚太紧张,一通真话说的一点儿不像真话,反倒像是危急之下编造的开脱理由。
“尊者,真的是妖怪做的,他们刚才还在,刚才……”
和尚说话戛然而止,一抹血痕“嗤”一声溅上岑浪面前的金色绸缎盖布。
腥味扑鼻,血很快便洇透了绸缎。
司默寒这个人,不论是尊者还是皇帝,真是毫无变化一旦自己有了先入的判断,再不会听别人说任何话。
岑浪还挺感谢这人没变,多亏如此,那俩和尚现在恐怕已经没法再多说一个字。
“啪嗒!”
绸缎抖了抖,原本粘在绸缎上的血块落在了地上。
庙外的乞丐尖叫着四散,吵吵闹闹须臾间变成了安静。
岑浪胃里翻腾猜测外面两个和尚只怕已经被碎成了肉酱。
沈醉挣了挣,逆着他要起身。
就算岑浪擅长角力,这么一直耗,他的胳膊肩膀都已经酸麻得没了知觉。
静默片刻,司默寒的声音再度在供桌外响起:“你明知我要听什么,为何不求我宽恕?”
一滴汗顺着岑浪下颌滑下去,滴到沈醉脸颊。
骨肉气力已到了极限,岑浪心想,要是在九重天那阵儿偷学些法术就好了,起码学个定身术,能定住沈醉半盏茶也好!
他闭了闭眼,急中生智一把抓起沈醉的手,在对方的手掌下龙飞凤舞地写道:“不见你师父了吗!”
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沈醉真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忽然动也不动地盯住他。
岑浪全神贯注地留意外面司默寒的一举一动,没工夫琢磨沈醉想什么,只继续在沈醉手掌写道:“别出去,不报仇,活下来,见你师父。”
他不在意自己是再死一次还是再死一百次,他只希望他的小雏鸟安然无恙。
写完,再抬头,与沈醉对视,岑浪心神一震莫名听见对方身体里每一滴血都在嚎哭。
竟有如此奇怪的错觉。
沈醉蓦然阖上了眼帘。
岑浪被那一眼搅得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等细想,一阵飓风骤然刮起来,血腥味涌动,遮住他们的绸缎随之晃动。
一下比一下高。
风只要再将盖布吹高几寸,他们就要被司默寒发现了。
到拼运气的时候,似乎每次都拼不过。
岑浪咬紧了牙若真避无可避,他还有最后一个保住沈醉的办法。
捂在沈醉嘴唇的手挪开,刚要抬手去掀供桌盖布,突然听到庙里出现另一个声音
“无寒尊者啊!”
是枉荡。
“真人。”司默寒回道。
“尊者,老道有一急事,想请你出关捉拿堕仙。”枉荡说着,又自言自语地念叨道,“说起来那堕仙手里的刀很怪异,刀长两米,刀面刻了一条大鱼,你说会不会是你一直在找的人?老道琢磨着,那人既已飞升,你寻不到,他定然是隐姓埋名藏在凡间……”
枉荡的话没说完,整间庙里那股异常压迫的气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顷,一柄拂尘从外挑起供台盖布,枉荡的脸上满是焦急:“出来快出来!”
岑浪钻出供台,已经想到外头什么样,亲眼看见还是觉太过,惊鸿庙里,之前那俩和尚的碎肉溅得地上墙上到处都是,神像也未能幸免。
岑浪回头看了看神像手中的刀,转身面对枉荡:“堕仙手里拿着我的悬鱼刀?”
枉荡摇摇头:“哪来的悬鱼刀哪来的堕仙,我诓他的,你们快走!”
岑浪还没等走,枉荡却走得比他们还快。
他追出去,大街上没有枉荡的影儿,于是仰天问道:“真人,你诓他你怎么办?”
“我去南海避一避,”枉荡的千里传音从云上传下,“南海玄女面子大,尊者不会去打搅她。”
岑浪放下心,转身看见沈醉,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帷帽扣沈醉头上,一气呵成拽住沈醉手腕跃过门槛就跑。
跑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实在跑不动,呼哧带喘地坐在了地上。
沈醉半蹲在他身侧,伸手一下一下地轻拍他后背。
喘顺了气,岑浪后知后觉到,司默寒只看见了枉荡压根儿没看见他俩,他大可不必跑成这样。抬眼看看沈醉,提议:“要不你也回南海仙岛上避一避吧?”
他没指望着沈醉能答应,这人天天“师父师父”的,不可能突然不找师父,乖乖去南海避祸。
沈醉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好。”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岑浪脑子转过个儿,回想出沈醉说的其实是“好”,岑浪瞪大眼睛:“好?”
沈醉:“不过我要回无妄城一趟。接柳婆婆、朱十一、三昧鸟,央姬夫妇……”
岑浪听到后面,全是不认识的人名,而且看样子自己不打断,沈醉似乎打算将无妄城妖族百姓户籍背上一遍。
岑浪只好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向后仰了仰头:“你不是想把整个无妄城的人都带去仙岛吧?”
沈醉小幅度点了一下头。
岑浪哭笑不得:“那把沆城百姓也带去吧?”
沈醉又点了头。
岑浪:“把整个妖界都搬到南海好不好?”
沈醉摇摇头:“可仙岛装不下。”
岑浪又问:“叫南海玄女来你这儿呢?”
沈醉:“玄女婆婆不能离开南海超过三日,南海海底封印着上古凶兽,结界布了三千年,最近时有动荡,全靠玄女婆婆修补。”
原来南海玄女身上还有这么重的担子。
平远城里到处是惊鸿庙,看一眼就叫岑浪心惊胆战,总害怕在哪一间再遇上司默寒。
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沈醉开口道:“你放心,司默寒真身仍在海底闭关。”
岑浪瞪着眼睛呆住:“那刚才那个是什么?”
“我没有嗅到仙气,那只是个傀儡。”沈醉说,“司默寒元神附在草木上四处走动。被他附体的草木只能发挥司默寒本人十分之一的灵力,我打得过他。”
害他那么担心,岑浪一股恶气横生,抬起双手掐住沈醉肩膀晃了晃:“那你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并没有真的使劲,沈醉被他晃了半天,不慌不忙道:“你一直捂我的嘴……”
岑浪:“……”
他突然看见沈醉唇角挂上一抹别有意味的笑意:“你的字很特别。”
岑浪:“字?”
岑浪心中“咯噔”一下,松开沈醉的肩膀。
阿捡耳不能听、眼睛看不得,他以前想与阿捡说话,全靠捉了这孩子的手,在那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写。
做乞丐时,偷偷剥了很多树皮,若是在私塾外偷学到一首诗,就用石头在树皮光滑的内侧刻好,然后教给沈醉摸来识字。
后来当了将军,请了人把纸上的字誊上竹简,偶尔得闲,也亲自誊刻竹简给沈醉摸着读。
可以说沈醉是这世上最熟悉他字迹的人!
岑浪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主动解释道:“说起来,我写字就是跟你师父学的……”
“你之前说与他不熟?”沈醉看他。
“不熟……对啊,”岑浪梗着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他写完的废纸,我捡出来,照着字迹仿的。”
沈醉:“我师父写字那么丑,你还仿?”
“哪儿丑了?!”岑浪不服,“你可以说他人丑,但他的字绝对算好看的!想当年黑市他一幅字卖得比花魁肚兜还贵呢!”
沈醉不语,只注视着他。
他原样盯回去,总觉得沈醉的笑意微妙。
走出了闹市,沈醉又道:“那和尚要砍小孩的手,你一下就掷中和尚的手腕。我师父箭术天下闻名,你的箭术不会也是跟师父学的吧?”
岑浪摆摆手:“不不不,这个是碰巧蒙的。”
沈醉看了他一会儿,没再和他搭话。
岑浪偷瞄着沈醉的表情,觉得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去了。
心里没有了提防,若有所思地放慢脚步。
司默寒真身仍在海底,危机解除,说实话他很想回将军府再住几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那府邸。
酝酿好半天,他开口:“既然司默寒不在,我们再多留平远城几日,找你师父怎么样?”
“好。”沈醉应道。
又是好。
答应得忒痛快,痛快得岑浪心里毛毛的。
天色暗下来,他们回到平远山山脚下的将军府。
他望着砖瓦飞檐,再次默默感慨:要是沈醉不告诉他这是再建,他真的挑不出和从前将军府不一样的地方,连细节之处都分毫不差。
就比如说,将军府没有门槛儿,哪屋都没有。
他记着阿捡眼睛看不清,怕阿捡被门槛绊倒,盖将军府时特意嘱咐全部不留门槛。
若非要挑刺,大概是院子里那棵梧桐。这么暖的春天,这梧桐树上只挂着零星儿几片枯黄的叶子,不知是不是快死了。
但岑浪很快就没工夫惦记梧桐了,这几日累得不行,脑子昏沉,刚爬上床榻,脑袋都没摆正,便不留神直接睡了过去。
月色皎皎。
隔扇门被一双莹白的手轻轻推开,月色也随之洒进内室之中。
那双手的主人回过身,关上门,慢慢走到床榻边。
岑浪看起来睡得很熟。
沈醉坐在床沿儿,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呼吸声,伸出了手。
手指距岑浪的眉心分寸之间停住师父多年行兵,警惕心强,未必不会惊醒。
沈醉顿了顿,手指拢起,一抹妖异的红光渐渐在他指尖亮起,他伸指一递,那抹红光像一尾小蛇游进岑浪的眉心。
这是让人睡熟的助眠法术。
施法之后,沈醉抬手指点在自己额头,从灵台处封住自己的听觉。
耳边山涧流水声停下,树叶沙沙声停下,蝉鸣停下万籁俱寂。
他阖上眼皮,隔断视觉,手指终于触碰到床上的男人。
最先触到的是头发。
鸟惜羽毛。沈醉对这男人的头发也时常有一种说不出的痴迷。
羽毛柔软易断,他不敢施力去碰那头长发,心里总觉得这样绸缎般的触感,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弄坏。
可又忍不住细细品味这手感。
发丝从他指缝间滑下去,沈醉脑中猝然窜起耳鸣。
他做了个吞咽,手挪上去,从男人两侧的饱满颞骨往下抚,额头、眉骨、颧骨、鼻梁、颌骨、下巴、脖子。
他自幼不能听,也无法看清,所以触觉最为敏锐,他记得师父脸上每一块骨头的形状。
沈醉收回手,一动不动地坐了半炷香,大梦惊醒一般捂住脸,腾地起身,大步走出内室。
助眠的法术容易失效,他不想师父看见他。
他此刻太难看了。
沈醉加快脚步向外走,走出宅院大门,忘记门下台阶,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大颗血泪从眼角滑落,肆无忌惮地刮过脸颊,砸在地上软糯的草叶上。
沈醉知道自己的脸变得何其可怖,又无法压下心间滔天情愫,额头绷出青紫色的经脉,跪在地上,用头重重地磕了一下土地,不动了。
半晌,他抓在泥土中手指开始止不住颤起来。
一千年了。
他的心已经跟这个男人一起死了一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轻飘飘的重量落在沈醉肩上,他侧头去看,看见了一片梧桐树枯叶。
仰起头看向院中高高的枯树,擦了擦眼角淌出的血泪,就那样淌着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