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轻是被颠醒的,他心脏痛头顶心也痛,浑身每块骨头都仿佛被人一寸寸地敲击了几十遍,再浸泡进混着冰块的辣椒水里。
惊恐过度带来的副作用强烈到让他痛得想死,找不出哪里最痛,也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不痛。
似乎又不是肉体上的痛,整个灵魂都裂了,裂成了无数道细缝,每个缝里都长着一张死灰的脸,都在盯着他。
他在现实世界出车祸被撞飞都没有这样。
“眼睛动了!醒了!”
“向宁!”
“轻轻,轻轻!”
“宗技术,向宁醒了。”
“我知道。”
在几道慌乱的叫喊声里,沉稳微喘的嗓音显得突兀,就在陈子轻耳边。
陈子轻费力地撑了一下眼皮。
“哥——”
恐怖的幻听出现了,陈子轻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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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轻再次醒来没有了颠感,身子是被放平的,他的意识和神智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才肯回到现实。
嗅觉一恢复,消毒水的味道就扑上来咬紧。
陈子轻的喉咙里有股子肿胀感,嘴里泛着苦腥,他难受地咽了一下口水,这才慢慢打开眼帘。
第一个看到的人是阳气重的宗技术,就在他边上。
陈子轻一下就流出了眼泪。
宗怀棠正在擦手上的水,听到哭声就停下来了,他脸色漆黑地俯视一醒来就哭的人:“向宁,你到底是怎么……”
陈子轻攥住他的衬衣爬起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背,死死抱住,全身抖成了筛子。
宗怀棠大脑空了足足好几秒,他僵硬地沉沉吐了口气,欲要将人弄开,对方就先他一步躺回了病床上面,胳膊抱在怀里自己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团。
还在抖,整个病床都在抖。
宗怀棠眉头一皱,怕的?什么原因能怕成这副德行。
他准备去叫医生进来看看,西裤被扯住了。
“别走。”陈子轻的手指扣着那块布料,挂在床沿哆哆嗦嗦,“你别走。”
宗怀棠眉间的皱痕更深:“那你说说怎么回事。”
陈子轻牙齿打颤。
“上个厕所把自己上晕了,本事可真大。”宗怀棠的西裤被陈子轻拉扯下去了一截,他烦躁地往上提了提,扎紧皮带:“不说我就走。”
“我想想……”陈子轻的脸惨白冰冷,“我想想……我想想……”
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门外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怀棠哥,我请好假回来了,轻轻他……”
“轻轻!”
汤小光跑进来,小炮弹似的撞开宗怀棠凑到床边:“轻轻怎么在抖?”转脸就难以置信,“怀棠哥,你欺负他了?”
宗怀棠收整神色,冷笑道:“我想掐死他的心都有。”
汤小光脸上的抱打不平凝了凝,他瞥瞥宗怀棠肩头那片被擦拭过留下的污印,嘴一撅:“你回厂里吧,医院有我就行了,我能照顾好轻轻的。”
宗怀棠没动。
“怀棠哥。”汤小光古怪地说,“你不会是不想走吧?”
宗怀棠扇扇紧扣着他裤子的那只手:“我走的了?”
汤小光见那手抖个不停,就不高兴地说:“怀棠哥,你说就说,别扇啊。”
根本没用什么力道的宗怀棠:“……”
汤小光柔柔地趴在陈子轻耳边说悄悄话:“轻轻,你扯我的,我的裤子比他的面料好,还是今天才穿的裤子,香香的。”
宗怀棠额角一抽,他的就臭?谁不是今天换的。
“怀棠哥,你掰一下轻轻的手。”汤小光说,“掰掉了,你就可以走了。”
宗怀棠斜眼:“你怎么不掰。”
汤小光白皙的脸红红的,害羞地说:“我不想当恶人。”
“反正你又不在乎轻轻对你的看法,你掰比较合适,我不行,我是要跟轻轻做好朋友的,我想和他深交。”汤小光说。
宗怀棠伸了伸被陈子轻抓着裤子的那条腿:“我没记错的话,我今天换宿舍,搬去你的轻轻那里。”
汤小光说:“这有什么关系,你们虽然是室友,住的却是两个屋子,又不会睡一张床。”
宗怀棠没理睬汤小光,他在想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还称“轻轻”。
怕不是失心疯的前兆。
“算了啦,不掰了,我试试让他自己松开。”汤小光信心满满,但现实很残酷,不论他怎么哄,陈子轻都没有松手,几根手指头仿佛焊在了宗怀棠的裤子上面。
很不对劲。
病房里的气氛闷闷的。
床边铁柜子向后移蹭到墙上,宗怀棠坐了上去,两条长腿抵着地面,他看手表:“向宁,我上午很忙,只给你五分钟。”
“忙什么嘛,我们又不像车间的同志要考虑生产量跟件数,图下午也是能画的,今天交上不就好了。”
汤小光唧唧歪歪了句,洁白的牙齿咬了咬软润的嘴角,伸手覆上陈子轻抓着宗怀棠的手,“轻轻,你怎么会在厕所晕倒啊,那里面的地上脏死了……怀棠哥背你出来的时候,我跟钟菇找毛巾帮你把衣服擦了擦……你的头上还磕了个大包。”
“我们送你来医院的路上,你把早上吃的都吐出来了,怀棠哥的脖子里,胸口,全是你的呕吐物……”
宗怀棠听到汤小光提起这件事,一击冷眼就盯向趴在床边发抖的人,没把他扔掉是几辈子都攒不到的功德。
“我们怎么叫都叫不醒你,你没有意识……怀棠哥把手伸到你嘴里给你抠你吐的东西……我们要被你吓死了……”汤小光心有余悸。
宗怀棠觉得手上还有味道,等会再去打个十遍二十遍肥皂。他嫌恶地想着,手指没什么意义地动了动,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画面。
病床上的人被他清理出嘴里的呕吐物,脑袋歪在一边,身子是软的,却跟一块冰一样没有体温,像濒临在死亡边界,再过一会就要硬了。
宗怀棠抹了把脸,拢住口鼻一语不发。
用的是抠过嘴的手。
妈的。
宗怀棠猛然站起身,他箍住还扣着自己裤子的那只手,触及的是抖颤和冰凉。
顿了顿,按了手腕两侧的哪里。
陈子轻整条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他张嘴发出声音的时候,宗怀棠已经阔步离开了医院。
“轻轻,我没走,我上午没事了,可以陪你。”汤小光化身老母亲,像模像样地摸了摸陈子轻的脑袋,“我在呢,昂,不怕不怕。”
陈子轻瑟瑟发抖:“窗户……把窗户都拉开……门也打开……”
汤小光是真心待见他,不嫌麻烦地顺着他做了。
窗外的暖风和明媚阳光都进来了,连同门外那些脚步谈话带出的人气。
陈子轻抖动着坐起来让自己靠在床头,充血的眼睛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树花人,他艰涩地问:“小马……”
“他啊,他跟我们一起把你送到医院的,只知道嚎嚎嚎,太影响其他病人修养,让钟菇给拖回去了。”汤小光坐在床上晃着腿,“中午下班应该会过来看你。”
没有声响。
汤小光见陈子轻一动不动,他把手放到对方面前摆了摆:“轻轻?”
陈子轻的脑子里雾蒙蒙的,小马还活着的吗,他晕倒后厕所里发生了什么,小马又是怎么晕的呢。
还有另一个“小马”,另一个。
陈子轻的眼珠不安地转着,他被那种难以承受的恐惧刺激得在心里不断爆粗口,试图不去理会渗到骨子里的凉意。
“轻轻,你是又要吐了吗?”汤小光紧张地问。
陈子轻扯动脸上的肌肉想笑一下,扯不起来,草,谁来救救我。
“轻轻,你是不是嗓子不舒服啊,我给你倒杯水咕咕嘴吧,刚倒要等一等,诶,杯子里有水,温的,怀棠哥倒的吧,省得我给你晾了。”
汤小光一手拿搪瓷杯,一手端着盆过来。
陈子轻喝了几口水,吐到印着牡丹花开的盆子里。
他昨晚没睡,严重缺觉,在车间就困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又虚又冷又怕,神经颤巍巍随时都要绷断,他抓着窗框,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在明亮的日光里中睡了过去,睡着了也时不时地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里有刻意压抑的说话声。
除了汤小光,还有别的人。
陈子轻已经听出是谁了,他没睁眼:“小马。”
说话声一停。
接着是激动的呜咽:“哥。”
陈子轻知道马强强到他床边了,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你是哪一个?”
“啊……”
好像是听不明白。
陈子轻狠狠掐住手心,一口气说完:“你是厕所里面的那个,还是厕所外面的那个?”
“哥,你在说什么?”
茫然的语气。
陈子轻刷地睁开眼,马强强傻傻地望着他。
汤小光插嘴:“小马,轻轻为什么问你这个问题,你瞒大家什么了?”
“没有啊,我没瞒什么啊。”马强强很懵,“什么里面那个外面那个的,我不懂。”
陈子轻眼里的惶恐变成愕然,难道马强强不记得了?间接性失忆吗,人的一种自我保护?
那他怎么没有开启那个功能?
陈子轻潦草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就迅速抽离,面前的马强强肯定是里面的那个,外面的已经死了的。
他的视线留在了马强强的脸上,像是要看出个洞来。
马强强忐忑地握着手:“哥,怎么总看着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陈子轻喃喃:“小马,你把我吓得好惨。”
“不是你,跟你没关系,你也是受害者,”他自我否定,突然眯起眼审视马强强,“你第一个发现我的?”
马强强呆愣愣地说:“是我,这件事我都跟主任,跟钟师傅,钟菇,总技术,汤同志……我跟很多人说了,我去上厕所,不知道怎么就坐在隔间睡着了,我开门看到你躺在隔间外面的地上,赶紧就叫人了。”
陈子轻默了。这缺少的部分比他预料的还要大。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吐字有点模糊:“小马,我看到了两个你。”
马强强跟汤小光异口同声:“两个?”
“嗯,两个。”陈子轻打了个明显的寒颤。
马强强:“……”
汤小光:“……”
陈子轻发现他们表情痴呆,他都顾不上怕了,踉跄着从床上站起来,情绪激烈地指着马强强说:“鬼装成你的样子骗我进厕所,说有个隔间里面不对劲,我就把门打开了。”
他的喘息变得困难,声音低了下去:“我在隔间里看到了你,你说有鬼,你叫我快跑,鬼就贴我身上了,跟你是一张脸,往我跟前凑,越凑越近,越凑越近,腐臭的味道从鬼嘴里往外跑,跑进了我的嘴里。”
后半句是他想象的,鬼肯定是那种气味吧。
陈子轻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完,看到的就是马强强听鬼故事的样子,两只手放在耳朵边,只要是自己不敢听的就迅速堵住耳朵。
那汤小光呢。
他紧抿嘴绷着脸,一副严肃的表情,其实是在憋笑,肩膀正在轻微颤动。
陈子轻气怒地踢了下床被,冷静点就原谅了他们。因为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也不会信。
这么荒诞又惊悚。
陈子轻沮丧地跌坐回了床上,孤立无援的感觉油然而生。
汤小光大概是同情,他接住这个快掉到地上的话题延申了一下深度:“轻轻,你听说隔间不对劲,还去看啊?”
陈子轻噎住,他当时困顿脑子反应慢,再加上从来没在厕所遇到过不对劲的事情,一直都是让他放松的地方。
就大意了。
哪知道会迎来暴击。
“虽然我知道是假的,可我今晚还是不敢回家了。” 马强强眼泪汪汪,“我让钟菇送我吧,她家跟我家在一条街上。”
陈子轻瞪过去。
马强强瞬间停止抽搭,他唯唯诺诺地吸了吸鼻子。
陈子轻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要是换个人跟他求救,他可能不会那么松懈。
那可是小马啊,他来到这个世界相处最多最了解的小马,性格懦弱胆怯,一点都经不住吓的小圆蛋。
陈子轻把他叫过来,掐他的脸。
马强强吃痛都不敢挣扎,就让他掐,还怕他手举得累,卑躬屈膝地顺从着。
陈子轻捻捻指间的脸颊肉,热的,知道疼,是人。他这时候终于把疑虑从马强强身上收走:“回厂。”
汤小光惊讶道:“轻轻,你不在医院观察啦?”
“观察什么,医院阴气重。”陈子轻恨不得长翅膀飞。
汤小光:“……”
三人出了医院走到日光下,没了楼里的阴凉,周遭温度高了不少。
附近树上有布谷鸟在叫。
“布谷”
这个时候工人家属来医院不管是探望还是看病,都要赶时间,急急忙忙的,家里三五亩的田在等着插秧苗。
陈子轻觉得鸟叫声比平时要动听,他闻着草木香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汤小光落后点跟马强强咬耳朵:“小马,你觉得你哥说的事有几分真?如果是假的,那他为什么会晕倒,醒来也发抖害怕,他吐是生理性的恐慌引起的,那会是巨大的,难以想象的恐慌。”
马强强忧心忡忡:“我有个亲戚的头让人敲了一棍子,之后他看起来好了,没有问题了,谁都没想到有天他竟然把爹妈当怪物,说要绑起来放火烧死,我哥前不久磕破头了,可能也出现了幻觉。”
汤小光茅塞顿开:“上次轻轻说有人进他宿舍把他柜子边的电线撞晃了,大家就觉得是他的幻觉,他脑子里的血块还压迫着神经呢,三个月后应该就能好。”
“小马,你那亲戚后来怎么样了?”汤小光好奇地问。
马强强说出两个字:“死了。”
“人各有命。”汤小光唏嘘了声,“我们得多注意轻轻的情况,真不是闹着玩的。”他把手放在嘴巴两边,甜甜地喊,“轻轻,你找有太阳光的地方走干什么?”
“不要管我。”陈子轻在阳间用阳光驱邪,现在想来,那时候幸好他晕了,他要是不晕,一定会被活活吓死的。不对,他这副身体已经是死的了。
他是僵尸吧。
好像也不像僵尸。
陈子轻抬头看太阳,大白天的,鬼怎么会出现呢,鬼不是不能见阳光吗?
不是,鬼没在外面,鬼在厕所里,算是屋里,灯光是不怕的。
陈子轻的心底直冒寒气,他不开那扇门会怎样,马强强会怎么样他猜不出来。鬼吓马强强,用马强强的皮引他去隔间吓他,没有要他们的命,不知道是什么目的。
还有一点,鬼只在他们面前现身吗?
陈子轻等身后两人走上来,试探地问:“你们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汤小光踩着台阶张开手臂,稳稳地走着:“没有。”
马强强摇头。
陈子轻一路没有再说话,直到他走到宿舍楼底下,汤小光被同事叫走,马强强犹豫着拉他袖子:“哥,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马强强说起了小钱的经历。
陈子轻睁大眼睛,他想起来了,当初他第一时间跑去医院打听,只是在得知不是电线相关的事以后,敷衍地给了点关心就离开了。
此一时彼一时。
如今陈子轻可以确定,暖水瓶就是鬼拿的,不止他跟马强强遇到鬼。他马上让马强强陪他去找小钱。
大中午的,工人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吃午饭,小钱属于后者,他在宿舍的上铺躺着,床四周绑了根棍子,已经搭上了蚊帐。
陈子轻站在床边跟他聊天。
小钱不想提那件事,他为难地说:“对不住啊向师傅。”
他以为向师傅不会理解,只会和其他同志一样,当他脑子不清醒瞎说。
没想到向师傅说:“我能理解。”
这段时间抑郁惊疑的小钱鼻子一酸,终于碰到一个能理解他的人了,也许这就是诗歌里的智慧吧。他哪知道向师傅能理解,是感同身受。
陈子轻用唠家常的语气问:“后来还有没有再出现那类情况?”
“就那一次。”小钱剥着手臂上的套袖,“向师傅,没别的事我就午休了。”
陈子轻说:“你午休吧。”
他啃着嘴巴里的软肉往宿舍外走,鬼的存在就预示着,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放到鬼身上,都是鬼干的。
电线也是鬼拉的。
怪不得能在他背后拉断电线,还没一点脚步声,怪不得二楼的工人们都找不到破绽,抓不到那个家伙。
坚定是日常任务的陈子轻遭到了毁灭性的伤害,他实在是忍不了了,在心里抱怨了起来:“陆系统,你们不提示的吗,有鬼啊。”
官方提示,监护系统友情提示,一个都没有。
就算是走路遇到前面修路或者有大坑,还有个警示牌呢。
这可是鬼!
陈子轻的心态崩了。
监护系统还不给个说法,好久都没点声,他偷偷给它取外号“十八”。
陈子轻停了下来,暖水瓶结合拉电线来看,鬼是不是孤独,想逗人玩呢。
但换皮就不是一个级别,那是纯吓人。
陈子轻看了眼不知道他怎么不走了,就在原地等他的马强强,环顾四周惬意享受午休的工人们,他的手上没有铁证,没人作证,连汤小光跟马强强都不信,那他要不要往外说?
传开了,会不会被盖章说他破坏厂里的安宁。
陈子轻思索,万一还有相似经历的工人和他一样的想法,都在观望,那他岂不是错过了收集情报的机会。
所以说还是要说的,要挑个合适的时机。
“哥,你饿不饿?”马强强的声音打断了陈子轻,嘴巴都要碰到他耳边头发了。
陈子轻吓得贴到墙上:“你以后跟我说话别挨着我!”
马强强不知所措。
“你的脸现在对我来说……”陈子轻有气无力,“算了算了,你都不记得了,说了也是白说。”
他蹭着墙走:“我不饿,你午饭没吃吗?”
马强强默默跟在后面:“我一下班就去医院看你了。”
“那你去拿你的饭盒吧,我在楼梯上坐一会。”陈子轻说完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原主也是被鬼吓死的吧。他就说怎么吓成了那样子,是鬼就能说得通了。
鬼谁不怕。
陈子轻去东边楼梯口坐下来,鬼这个爆炸性的节点出来了,怎么原主死前受惊的画面还是没跟着一起出来?
可能要等到他看清鬼的真实样子,知道鬼的身份。
陈子轻揉着头后的大鼓包望向楼下的工人们,鬼能变成别人的脸,哪个都有可能是鬼变的。
擦身而过的时候,你都不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同事。
陈子轻的脸上没有血色,还好只有一个鬼,他垂下眼睛看脚上的黄球鞋。
要是一窝,那真的……
有人上来了,一双脚出现在陈子轻视野里,脚上是他熟悉的黑皮鞋,他抬头。
底下那层楼梯上面,宗怀棠手上托着宝贝帆船,没有表情地看了他几瞬,越过他踏上楼梯。
宗怀棠人已经到走廊中段了,背后的嘈杂脚步声里依然没有半死不活的那串,他沉了沉脸,返回到楼梯那里:“还在那坐着干什么,去给我开门。”
陈子轻没有动。
宗怀棠冷漠道:“都能自己从医院走回来,现在又不行了?我没有时间跟你浪费……”
陈子轻说:“谢谢。”
挺会拿捏人的情绪,这么及时的道谢。
宗怀棠扯了扯唇角,换个人面对这一手,就该被拿捏了。
陈子轻按了按抽筋的手指:“你在医院穿的那身呢?还没洗的话,就让我洗吧。”
宗怀棠笑道:“我哪敢让向师傅给我洗衣服,别拿个肥皂就晕了。”
陈子轻:“……”
“能不能起来?”宗怀棠的笑意说收就收。
“这就起。”陈子轻慢吞吞地说。
宗怀棠看他起身起了一两分钟,直接就上手去拽他,一路把他拽到207门口:“钥匙。”
陈子轻从裤腰上拿下钥匙开门锁,他把门打开,正对着他的床就一点遮挡都没有地撞进了他眼帘。
以及没有拖床单的床底。
那一霎那间,昨晚在里屋用扫帚捣床底过程中的阻碍感就窜了出来。
他的眼珠往右转,老式洗脸架静静立在那里。
之前闭眼洗脸感觉前面站了个人……
宿舍里面不干净!
陈子轻钥匙拿不稳掉头就要跑,他抖动的腿一滞,整个厂都不干净,能去哪。
鬼害死了原主,就不会再害他了吧。
厕所里不就是证明吗。
陈子轻安慰着自己,他一见宗怀棠放下帆船就走,赶紧追上去。
宗怀棠突然停步,后面冲上来一具身体,重重磕上了他的脊骨,他的太阳穴跳了跳,转身要吼,入眼的是满脸恍惚的人,脑门都磕红了。
“蠢死你算了。”宗怀棠背对门口,日光打在他肩头,描着他宽阔的肩线,满是安全感。
陈子轻嘴唇蠕动:“我们先出去吧,出去说。”
“出去什么出去。”宗怀棠捏着鼻子,“你闻不到身上的骚味?”
陈子轻:“……有吗?”
他抬起胳膊闻闻,又把身后的衣服抓到前面闻,这次闻到了:“是有点。”
然后,
没然后了。
宗怀棠难以置信:“知道自己有骚味也不换,你想干什么,下午把车间的人熏趴下,这样你就能拿回今天的产量第一了?”
“我哪还管产量啊。”陈子轻若有似无地顶了下嘴,“那我换衣服,你在宿舍等我。”
不等宗怀棠拒绝,他就双手合在一起:“求你。”
宗怀棠没张口,陈子轻就把裤子脱了。
门都没关。
宗怀棠愣了一下,有病吧。他把门关上,很大一声响。
陈子轻颤了颤,加快速度把另一条裤腿拔掉,裤子一扔,紧接着是平角裤。
厂里有澡堂,男同志都是一起洗澡的。
宗怀棠不新鲜,屋里的两条腿也不美观,实在是没有一丝看头,他瞥了一眼,确实找不出一处值得把目光放上去的理由。
又瞥一眼,真没有。
换衣服让他在场就算了,还非要跟他面对面,生怕他看不见,脸白得跟鬼一样也耽误不了耍小心思,他躲避就显得欲盖弥彰。
况且,他有什么好躲的,他是正人君子,却不需要在这时讲究男女有别。
宗怀棠倚着门,谈不上黑也称不上白的一条在他眼前忙活,他漫不经心地打量肩颈,胸腰,臀腿,脚丫子……
袜子都脱了踩在脚下。
什么都不剩。
怎么想的,当着别人面就算了,当着他的面都没羞耻心,对自己的身材是有多自信。
当着别人面也不该,没皮没脸。
宗怀棠的脖颈微微仰起,视线跑上面去了,昨天这家伙在运动会上跟钟明一起拿奖,抱胳膊笑得眼睛都没缝了,今早迫切地期望他快点搬进来,上午就歇菜了,又是晕倒又是呕吐,抖得没有人样。
日子过成了山路十八弯的水准,一般人过不来。
他搬进来了,跟着人隔着一块布帘子生活,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当晚宗怀棠就体会到了。
陈子轻对厕所有了心理阴影,尿都不敢去撒了,下午他就撒了一次,偷摸跟在孙二他们那群人后面给小草施了肥。
今晚他一口水不喝,尿意该来还是来了,他憋得膀胱要炸,想喊人陪他去,他可以去隔壁宿舍叫人,也可以去厕所附近蹲守,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最合适的人选是宗怀棠。
一:宗怀棠那嘴虽然毒,但他不会在背地里和人议论他胆小疑神疑鬼,上厕所要人陪的嗜好。
二:宗怀棠阳气重。
所以陈子轻就锁定了宗怀棠,把他当第一人选。
宗怀棠被陈子轻烦得头都要炸了,极不情愿地陪他去了趟厕所。
什么事都没发生。
陈子轻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不行,这样的他根本没办法在厂里做个正常人,别哪天任务没做成,就让大家送去精神病院了。
更有可能以影响其他人的情绪为由,把他“请”出厂,那他还怎么调查。
长痛不如短痛,克服恐惧的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干脆……招鬼。
根据陈子轻通过网络的认知,鬼魂不去投胎留在世上,一定是有遗愿或者冤屈,他给招出来,问出姓名,把名字提交到任务投放板。
就算最后要附他身也没关系,反正他那时候已经完成任务走了。
于是陈子轻就跟宗怀棠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脑子进水了?”宗怀棠把布帘子甩他脸上,“别来烦我,我要睡了。”
陈子轻从帘子一边钻进屋,走到宗怀棠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膝盖:“宗技术,这次你无论如何都要帮我。”
宗怀棠被他大胆的行为搞得全身一麻,把腿一拐让他的手落空。
陈子轻再次握上去,两只手握,他可怜巴巴:“求你了。”
“我搬过来第一天你就发神经。”宗怀棠的膝盖上笼着双手,从手心传出的温暖在向他膝盖骨里流,他动了下喉结,“不住了。”
陈子轻慌道:“不要不要。”
他往地上一坐,岔开腿,虚虚地圈住宗怀棠:“你别动不动就打离家出走的牌啊,你这样,我要不起。”
宗怀棠:“……”
他把台灯打开,掐着灯罩对准地上的人:“招鬼是吧,招什么鬼?”
陈子轻说了白天在厕所发生的事:“我想把人,不对,把鬼招出来,见上一面,问问为什么要披小马的皮吓我。”还躲你现在坐的这张床的床底下,是不是在宿舍楼里随机躺,不限地方。
宗怀棠没出声。
屋里光线亮堂,沉默拢住了他们。
陈子轻偷瞄宗怀棠,见他面上不起波动,心里就堵上了,话里浑然不觉地带上了失落和怨气:“你也不信我,我以为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宗怀棠开口:“非要招?”
说着就前倾身体,凑近仰望他,仿佛在黑暗中等他开灯的人:“我不陪你,你准备找谁?”
陈子轻没犹豫就说:“钟师傅。”
宗怀棠已经上火了,他还在自己眼皮底下掰手指头,嘴里跟报菜名似的念着:“汤同志,小马……”
“马强强那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心惊胆战的怂样,你也不嫌?”
陈子轻说:“有总比没有好。”
一听就是实话,所以前面的也都是实话。
宗怀棠一言不发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
陈子轻悄悄地挪了挪屁股,身子挨着宗怀棠的腿,眼睛不敢瞄床下一眼:“宗技术,我……”
“招。”
头顶落下一声,陈子轻惊喜地抬眼。
宗怀棠眼底深黑:“你招。”
他的嗓音变回原来的懒调子:“我看你怎么招,能招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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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东西走廊两边的转角处都有一块玻璃镜子,是用胶布贴在墙上的,路过的工人偶尔会照照自己。
陈子轻决定去那里招鬼。
他从现代来的,听说过的招鬼请鬼就是什么笔仙筷仙碟仙,还有削苹果,他只记得最后一个的步骤。
午夜,陈子轻按照规则把东边走廊的主线接口断了,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桌上的两根红色蜡烛在摇曳着,忽明忽暗。
烛油顺着烛身流下,结在一块,蜡烛心的火苗颤动着,时不时有火星爆出,随后升起一缕难闻的青烟。
忽然,一阵凉风从外面吹入,火苗顿时微弱,剧烈抖动着,四周变得模糊起来。
陈子轻站在镜子前看一眼手表:“时间刚好,仪式可以开始了。”
宗怀棠靠墙不搭理他,他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才说的话。
陈子轻扭头看了看外面,没月亮,零点这么静,他调整呼吸把头扭回去,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蜡烛,三个苹果和一个装了水的脸盆。
盆里倒映着烛火,和他的脸。
陈子轻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小刀,开始对着镜子小心地削起苹果,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削出的苹果皮不能断,必须全部掉落水盆里。
喀……喀……
陈子轻握刀的手很是紧张,肌肉都有些僵硬,只是随着苹果皮的陆续削出,他的精神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他在低头削着苹果,而镜子里的投影也在削着苹果,只是由于光线昏暗,镜子里除了陈子轻的脸外,周围的一切都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就好像镜子里的陈子轻是身处在另一个幽暗空间,那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和陈子轻长相类似,做着同样动作的人。
“招个鬼还分心。”宗怀棠突然出声。
陈子轻不由心头一惊,随即回过神来,但就在他短暂分神的时间里,手里的苹果皮已经被他削断了。
好窒息。
陈子轻的脸色苍白起来。
“削个苹果也削不好,你的备用留着当早饭?”宗怀棠刻薄的口吻在暗中响起,听着让陈子轻安心。
喀喀……
陈子轻再次削了起来,这次他很专注,削得也很顺利,一段很长的苹果皮最终掉落水盆里。
随着苹果皮的落下,陈子轻立刻抬头,一眨不眨地瞪着镜子的画面。
镜子里的陈子轻也同样,两眼瞪大地看着自己,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行了,别看了。”宗怀棠屈起来的腿放回地面,高而薄的身子站直了,“回去睡觉,东西明天再搬。”
“好像失败了。”
陈子轻冒死招鬼却是这个结果,他再次看向镜子,里面依旧是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异样。
“是因为我中间削断了一次吗?”看了许久,陈子轻不得不放弃了,“应该不是,可能是流程中的其他地方出了问题。”
“算了,这种事一般很难一次就成功的。”陈子轻说,“我再找找别的法子,明天问一下汤小光他们,说不定这里有这里的招鬼流程。”
宗怀棠不耐烦:“你一个人在镜子前面自言自语什么,这会又不害怕了?”
“怕怕怕,你等等我!”陈子轻惊惧不已地往宗怀棠身边跑去。
然而。
就在陈子轻转身的那一刻,一道浅浅的裂缝出现在了镜面上,两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忽然嘭的一声,格外明亮,可火苗的颜色却是绿的。
绿幽幽的火光映在镜子,原本幽暗的空无一物的镜子,忽然有一团东西在镜面上一恍而过,紧接着又出现了一团东西。
这团模糊的东西迅速扭动着,最后竟成了一张人脸,这是一张长相普通,表情十分空洞的人脸。
就在这张脸出现以后,接着又是一张人脸在旁边出现,然后是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出现的人脸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第十张……
第二十张……
第三十张……
小小的镜面上,竟有很多空洞的人脸挤在一起,他们长相各异,有老有少,唯一的共同点是……
他们都是男的。
呃呃……
这些人脸的嘴巴缓缓张开,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就像是干瘪的咽喉震动发出的一般,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呻吟声逐渐变大,开始在幽暗的楼道里回荡的时候,突然……
嘭!
原本快要燃尽的蜡烛终于烧完了,微弱的火苗暗淡下去,镜面上的人脸也跟着消失。
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