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悲盟。
青山万里,日光晴朗。
英杰殿中燃烧的命灯被一盏一盏地送往更高处的天命祠。
金石为砖、白玉铺路,九重天阙之上的云雾后,一点点灯火飘摇。
顾千秋仗剑站在英杰殿廊下。
山上,遍野都是人。
与半个月之前类似,他们眼中燃起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时间而愈发熊熊。
又死去的亲友旧朋们,骨头就变成柴火,薪不尽、火不灭,烧得彻地连天。
顾千秋淡淡道:“时机到了。”
仅仅过了半个月的时间,少年的五官气质却有了很大的改变,眉梢往下压,眸中像是欲涌的黑云,嘴角也没有弧度,三分含笑都化作了凝练的深沉。
是如此令人心惊胆寒。
但他手中的霜雪明却白玉流光。
就算没有出鞘,所有人也能感觉到那浩荡的剑意于群山之中流转,似走笔龙蛇,萦绕在每个人的头顶。
顾千秋灵力一动,天命祠阁楼大开。
云雾中的琼楼玉宇,碧瓦朱甍,隐约能看见其中的博古架上,密密麻麻的烛光连成火海,明明山间有青雾,却如此灼眼。
顾千秋道:“今日诸君……彪炳千秋。”
浮月城。
漂亮的少年从枝头捻下一朵桃花。
他身后除了满上醉和命,还有许多人。
大多数都穿戴着一样的衣袍和面具。
也有少数,穿着自己的衣服,霞衣、布衣、青衣、锦衣……不一而足。
没人说话,人人面沉如水。
密密麻麻的人站满了整个城池,然后往城外排布,那何止千千万万。
少年笑眯眯地问:“他会来吗?”
满上醉:“我猜,会来的。”
命:“一定会来的。”
少年转身看着他们,像是在打趣:“这么笃定?说实话,这块我证大道途中最大的绊脚石,我也只有过一面之缘呢。”
俞霓站的地方,桃花开得最盛。
同样被殃及的还有凌晨、琉璃、穹旻、南门明珠等人。
只是,事到如今了,他们反而不说话。
着锦衣的少年看向他们:“为什么不高兴?他如果来的话,不就能见到了?……还是说,你们在担心,最终谁能拥有他?”
命张嘴就想插话,被满上醉拽住了。
命颇为不爽地回头,满上醉用嘴型说:“君子不逞口舌之利,最后能抢到的,才算本事。”
命微微思索,然后愉快地闭了嘴。
桃花开得更加艳丽,映衬得每个人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少年又说:“没关系,今夜之后,你们之中总是有人要得到他的。五分之一的概率,还是很大的,不如期待一下?”
当然,还是没有人会接他的话茬。
少年就凝视他们,看着看着,忽然开始大笑,又捧腹、又跺脚的,笑得毫不注意形象。
继而忽然一抬头,眼中闪出阴冷的光:
“后悔也来不及了。”
少年猛一震袖!
千里之外,忽然天崩地裂,血海翻滚着像是要被倒卷到天上去,浓烈腥臭的液体循着开裂的大地,尽数往外蔓延。
同一时刻,全天下的花蝶教众都转头凝视着那个方向,发出激烈的欢呼和尖叫。
也有无数正在被凌迟、活埋、枭首、腰斩、剥皮、炮烙……的人抬头,绝望而麻木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
在无穷无尽的酷刑之中,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统一的想法:
死亡,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若是今日死去了,那么,明日就不用再死了。
少部分离血海最近的地方也有幸存的仙盟人等,力所能及地护着残存的平民百姓,见地动山摇,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有人绝望而恐惧地说:“是不是……”
是不是到时间了?
他们这些苟且偷生的蝼蚁,迟早是要被席卷天地的大火,烧成一把飞灰的。
但即刻,又有更多的、坚定的声音回应他:
“不会的,你看那个方向,你看那束光,定天下印玺尚在。所以仙盟尚在、同悲盟尚在、顾盟主也尚在。我们不是一个人。”
天下无数处阴暗的角落中,有无数人看向同样的方向,燃起同样微不足道的星火。
凤榭,是最先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地动山摇,柔仪拢衣服出门,才走到院中,就见无数只小凤凰乌泱泱地朝她这里飞,盖住了半边的天幕。
而极目望去,黏稠腥臭的液体已经灌满了整山谷,蔓延到旧府之中,所过之处,所有东西烟消云散。
“血海……”柔仪瞳孔地震,轻声说道。
她身侧全是哭唧唧的小凤凰们。
这里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些小凤凰又有上古的妖兽血脉,百岁当一岁长,鸟均一个心智不全。
此时摊上事了,除了哭啥也不会。
三秒钟后,柔仪厉声对金乌、素娥吩咐:“带着他们离开!向北走,越远越好!”
金乌:“是!”
素娥:“……是。”
而柔仪自己,不管不顾地冲向红莲水榭的方向。
就这么几秒钟的时间,山谷已经被血海填满了,若不是他们都张了翅膀,现在估计已经被吞吃掉了。
没有滔天的巨浪、甚至都没什么起伏的波澜,就是静悄悄的液体倒灌,在无声无息之中,吞噬掉一切。
旧府的奇珍异宝、千万年基业在瞬间毁于一旦。
柔仪狂奔,却觉得身后压迫感极重。
那是完全迥异于顾千秋的压迫感,没有锋锐无双的剑气和杀意,而是“湮灭”本身。
不过十几个呼吸,金乌和素娥已经带着小凤凰们远走。
暂行到最高的山林处,素娥忽然回身,而金乌像是背后长眼一般死死拉住了她的手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森寒:“你要去哪儿?”
素娥一顿,面无表情:“去找家主。”
金乌表情有些绷不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好一些,却控制不住:“姑姑已经去了!再说,血海忽然崩塌,你去了又有什么用?!”
素娥说:“我去不去,是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放手!”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金乌的逆鳞,虽是人形,但却好似能见他浑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素娥猛地甩手,金乌却不放。
“我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两人都用了极大的力气,只听“咔嚓”一声,素娥的手腕整个怪异地扭曲起来,断掉了。
金乌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松手。
素娥就趁这个机会,飞身化作原型,就要回到旧府。
金乌早知道她会如此,手中灵力变作四条带火的锁链,凤凰游狠狠插在山巅做基石,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素娥给捆了。
素娥当然要拼命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
金乌索性往她身上一压,结结实实地封住所有穴位。
在剧烈挣扎之中,金乌看见了素娥的眼泪,同时,也看见自己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
凤凰的眼泪是灼热的,这一点温度让两人都稍稍冷静了一些。
“……兄长,你还有姑姑,但我、我真的只有家主了……”
“不、不是,我也没有姑姑,她、她……”
两个人胡言乱语。
都听不懂彼此在说什么。
“你让我回去吧,兄长,家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抛下他……”
“我知道,你因为姑姑对家主的事,一直与姑姑有隔阂,但是,其实……其实姑姑也是有苦衷的。”
“我不管苦衷!我只有一个家主!”
“小妹,我、我也只有你一个妹妹……”
说话期间,谁也分不清是谁的眼泪了,只知道是灼热的。
是烧透了的滚水。
但素娥却不如金乌有“江湖经验”。
虽然都在哭,但她这不要脸的哥却明显更有行动力,说完话的时候,素娥已经半点灵力都没有剩下了,除了眼泪,她什么都做不到。
金乌带着悲痛的歉意看着她,语气却还算冷静:“小妹,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相连的血脉是无法割舍的证明。你活下来,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如姑姑和家主那般。我来接受那该死的传承,你就快乐就好了,他娘的,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但素娥并不看他,而是把头转向一边去。
金乌深吸一口气,将人扶起来,往身上一背,招呼着小凤凰们继续上路──向北方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金乌化了原形,破风吹云,耳边风声猎猎。
但他却清楚地听见背上的素娥开了口:
“……我恨你。”
风好大,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本来应该立刻被吹散的。
但是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金乌咧嘴一笑,说:“……没关系。”
滔天的血海还在蔓延,像是无穷无尽、永不停歇。
血海之中,柔仪红色的绣鞋上已经被猩红色的液体浸湿了,黏哒哒的,显出颜色更深。
但她却没时间在意这个,冲进红莲水榭之中。
所有的禁制在瞬间瓦解,一棵巨大的梧桐出现在莲池之中。
但是树下,却并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穹旻!”柔仪厉声喊喝,血海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膝盖处,“穹旻!”
但是,没有人回应她。
柔仪四下一望,瞳孔深处全是猩红色的液体。
她是第一次觉得这种颜色,居然是如此的不祥,让她胆寒。
柔仪深深吸了口气,再道:“穹旻──!”
但是天地之间,还是没有人回应她。
此时,血海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腰腹处,每走一步都是巨大的阻力,更不要说,液体还在缓慢的、稳定的爬升。
按理说,现在再不走,就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等到血海浸湿了她的羽翼,就算展开翅膀,她也飞不起来了。
但是柔仪的选择是,走向红莲水榭之中的梧桐树。
树根因为血海的腐蚀,整棵清贵的梧桐已经摇摇欲坠。
她艰难地挪动到树根处。
接着,被无情的血海给吞噬掉。
在尚存一丝清明的时候,她尽力摸了一下树根地步,没有人。
“原来是逃出去了。”这是柔仪最后的想法。
另一边,凤凰群飞。
代表着祥瑞的鸟雀飞过人间上空,把天幕染成红霞色,长长的尾羽划动云层,留下漂亮的痕迹。
人间有饱经苦痛的百姓看到此神迹,纷纷下跪朝拜。
于这些愚昧的生灵而言,似乎凤凰现世,就带着表着黑暗将近、光明将至,就意味着所有的苦难快要到了尽头。
小凤凰们没了姑姑、没了家园,都哭唧唧的,却又不敢大声嚎,一路上都是哼唧声,听得金乌头疼欲裂。
素娥似乎一直睡着,总之说了那句“我恨你”之后,就再没开过口,可见其心志恨意之坚。
“我们……要去哪里?”有小凤凰问。
“……”但面对这个问题,金乌也是两眼一抹黑。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都没来及道别和接受嘱托,他就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整个凤凰族的话事人──他今年也才刚及冠好吗!
“就、就这么一直飞么?”那小凤凰又说,委委屈屈的,“我、我快飞不动了……”
立刻有声音附和:“我也是。”“我也是。”
金乌急得眼冒金星,冷静下来一思考,最终很快作出决定:
“我们去同悲盟。”
整个世界都在大乱,他带这么多小拖油瓶,如果硬要在世间寻到最后一片净土的话,那定然是在同悲盟。
有个小凤凰说:“顾盟主……会接纳我们么?”
这个问题,金乌心里也没底,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硬着头皮道:“为什么不接纳?他最多是和家主、姑姑、我和素娥有仇,跟你们无仇无怨的,又都是五大仙门之一,他没道理不管你们!”
但是一数出来,金乌心里更没底了。
啧!啧!
跟旧府之中有名有姓的几个人都有仇,顾千秋真能不计前嫌么?
但是,也是真的没有地方去了。
金乌带着一群凤凰飞向同悲盟,天幕下从南到北,长长的痕迹如同流星划过,一路点燃了所有云层,分不清是日暮晚霞还是熊熊火焰。
像是可怖的末日将至。
又像是要烧尽一切污秽、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