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大的一个白玉京呢?”
“……”
“我那么大的一个惊虹山呢?”
“……”
“我那么大的……”顾千秋的控诉再次说到一半,忽然见郁阳泽露出了个委屈的小表情,可怜巴巴地喊他:“师父……”
顾千秋瞬间把人搂在怀里,心疼得不行,温声细语地哄:“没事没事,我那么大一个的小徒弟还在,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仇元琛在一旁面容扭曲:“……我说,你们难道真的看不到那么大一个的我吗!?”
顾千秋不走心地:“啊,原来你在啊,老仇,抱歉抱歉,什么事?”
看久了他顶着季清光的脸犯贱,一瞬间换成他本来的样子,还有点不习惯呢。
仇元琛深呼吸。
仇元琛努力回想曾经感人的点点滴滴。
仇元琛再度睁眼,露出一个友善、但怎么看怎么狰狞的笑容,努力温声说:“我去日月堂等你。”
顾千秋穿着一身素白衣——因为他的衣服全随着白玉京一起上天啦——但怎么看,怎么随性风流。
大概是这张脸长得太过标志的缘故。
而且顾千秋发现,自己变回原样之后,郁阳泽那小子偷看他的次数直线上升。
每每抓包,他就会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特别可爱,他特别喜欢逗。
只是顾千秋格外看他的白头发不顺眼,好几次偷偷研究怎么搞掉,都不得要领。
后来在得知郁阳泽试图把自己剃成一个光头的情况下,顾千秋惊慌失措地说:“别搞!已老实!”
郁阳泽哀戚地反问:“……我如果没有头发了,师父你还会爱我么?”
顾千秋笑容一僵,强装镇定:“那、那还用说!肯定会爱的啊!”
同时心里疯狂祈祷:别剃别剃别剃别剃别剃别剃……
顾千秋亲昵地蹭他:“走吧走吧。别让老仇等太久。”
郁阳泽假装不满意:“让我等么?”
顾千秋想了想,爬到他背上,说:“等个屁,你也别闲着,背我过去。”
郁阳泽失笑,还真就背着他下山了。
山间晨露特别好闻,林间鸟叫声怎么听怎么悦耳,顾千秋趴在他背上,又闻到了那股独特的棉麻香气,心情超级好地开始哼歌。
他其实并不会唱什么歌,是和呼延献在一起混久了,记得几个调子。
分不清古今、分不清域外还是域内,被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拼在一起,不难听,但也不好听。
不过郁阳泽却没忍住翘起嘴角。
日月堂中。
众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几乎是奔走相告的狂喜,全天下都知道了顾千秋的重生,那可真是奇迹降临。
甚至有仙门之中开始流传:
顾盟主是天道的化身,是不会死的。
在人群的紧张期待之中,日月堂外终于走进来两个人影。
顾千秋白衣素袍,没有配剑,款款入了席,坐在首位上。郁阳泽就立在他身后,低头垂眸,像个尽职尽责的背景板。
众人一看这五官,纷纷心中惊叹。
论起来,花月珠帘榜的榜眼,其实一直是这位仙盟盟主,只是之前天碑无上榜首太高,谁也不敢拿他开茶余饭后的旖旎玩笑。
但此时骤然相见,还是生出三分惊叹。
比之季清光,顾盟主的五官要更加深刻,漂亮得很凌厉,面容冷白、眉眼沉黑,像是一把淬冰的剑,锐利感到极致,令人心生畏惧。
仇元琛半死不活地瞪了他一眼。
顾千秋就心虚地呲了一下牙。
郁阳泽就去看仇元琛。
那仇元琛当然不服,就想跟他互瞪,但一看到郁阳泽的白发,就完全败下阵来,也心虚地垂眸,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入定了。
顾千秋咳嗽一声:“诸位,好久不见。”
“岂敢、岂敢。”
顾千秋继续道:“想必诸位都看出来了,天道当时赐下的能力,它没打算收回去了。”
“知道、知道。”“了解、了解。”
顾千秋笑得很灿烂:“当就好,那就好。还有,当日我说的话没开玩笑哦,天下的覆辙再也不会重蹈啦,因为……的太平剑就挂在那里,看见了吗?谁要做坏事,我就让他觉得,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盟主英明、盟主英明。”
郁阳泽看他专心致志地放狠话,不知为何,无声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日月堂内的玉璧之上,天下俯瞰图中还有斑斑驳驳的底色,但不知为何,自顾千秋重新睁眼之后,这种**就暂时停止了,似乎还有回落缩小的势头。
无人能得其要领,只能顾千秋解惑。
顾千秋想了想,问道:“咱们同悲盟,有好茶叶吗?”
所有人:“啊?”
顾千秋强调道:“要最好的茶叶。”
有人说:“啊?您、您想喝什么茶?”
虽然要求很奇怪,但是没人会忤逆顾千秋的意思,哐哐哐地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应俱全的茶叶,还给烧了滚水。
顾千秋提着小茶壶,揣着小茶叶。
郁阳泽问:“师父要去哪儿?”
顾千秋答:“去请人喝茶。”
郁阳泽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微微蹙眉,顾千秋双手掂了一下,意思是现在没得闲,郁阳泽马上心领神会地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顾千秋道:“我有预感,不会有事的。”
郁阳泽道:“……我等你回来。”
才刚出门,顾千秋就差点迎面撞上个人,往后一仰,还没看清楚是谁呢,就闻到了一股特异的水莲花香气。
“子行?来做什么?”
颜子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百岁,沧桑得都干巴起来了,叫人心生不忍。
“顾盟主,”他哑着嗓音说道,“我来看看,您这里有没有他的衣物。”
顾千秋一时语塞,只能用下巴指着那炸掉了的惊虹山的一片废墟:“你若想找,就去哪里翻翻吧。”
想着,顾千秋把东西塞到了郁阳泽手中。
自己则拍了拍颜子行的肩膀,虽然想说点“斯人已逝”、“节哀顺便”什么的。
但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还不如不说。
颜子行面前对他扯出个微笑:“他生前,有留下过什么话吗?”
顾千秋想了想,到:“没有。”
颜子行道:“多谢。”
然后就回身,慢慢走向了那一片暂时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废墟。
顾千秋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
郁阳泽轻声问:“师父?”
顾千秋道:“走吧,你送我过去。”
回忆中的情形居然还算清晰。
呼延献披衣从床上起来,神情懒倦地走向顾千秋,他身后被褥里的人在荼蘼花中死去。
顾千秋问:“跟谁?”
呼延献答:“不知道啊。”
顾千秋的表情不算好:“我还以为你收心了呢。呼延宗主,你这么做,就不怕子行回头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
呼延献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身上的温度逐渐回落,眼尾勾着笑:“为何对他格外青眼?”
顾千秋道:“他是个好人。”
呼延献道:“你也是啊。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
顾千秋急忙道:“打住!我不愿意!”
呼延献露出了个遗憾的表情:“好吧。”
顾千秋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了。
呼延献一杯凉茶喝完,缓缓地念道: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顾千秋说:“听不懂。所以你和颜子行,就这样了?”
呼延献失笑:“就这样吧。”
语气里倒是听不出什么哀伤。
迎着顾千秋不解、谴责的目光,呼延献最终无奈道:“千秋,不是谁都与你一般,有千万次、敢纵身于情海的勇气的。我活了上千年,情缘无数,但从没想过跟谁永恒。高山会倾覆,江河会改流,连皮囊也会化作白骨。都是天地一瞬,瓦砾沙尘而已。”
顾千秋狐疑地看着他:“少来。无论一个人多么举世无双、多么雄才伟略,到最后,总是要给自己找个归处的。不然也太可怜了吧?好像白活了一样。”
当时,呼延献没接话,但是笑了一下。
顾千秋带着郁阳泽爬上最高的山,绕过英杰殿,在靠近天命祠的时候接过小茶壶,说道:“外面等我。”
郁阳泽立刻站定:“是。”
走进天命祠,微弱的烛光连成火海。
顾千秋立刻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高大的架子面前,背着手随意乱看。
倒还是那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很寒酸。
“都是因为血海死去的人?”男人说。
“是啊。”顾千秋叹息。
天命祠内已经摆了桌椅,全套的茶具,顾千秋用灵力点燃了炉子,把小茶壶放在上面煮水,又把茶叶翻出来。
男人似乎叹息了一声,但是太轻了,顾千秋没有听清楚,只听他说:“那就……死之诸君,来世赐福泽深厚。”
顾千秋抬头看他,然后失笑:“替他们谢谢你。”
男人回身一撩衣摆,气定神闲地坐在顾千秋面前,等着他端茶倒水。
忽然又一挥袖子,外面立刻月明星稀。
“我喜欢晚上,你呢?”
“我都行。”
“那下面好多人等你。我看看,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好像格外担心你。”
“哦,那是我的道侣。”
男人挑了挑眉毛,意外又揶揄。
“认出我来了?”
“认出来了。”
算起来,顾千秋确实见过他……的画像。
九曲歪把的黄罗伞下,悬着一张拖地的长画卷,是鸿蒙初生的父神像——不是三头六臂、不是人首蛇身、不是天地无形的空白。
就是一个,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男人。
黑紫色的朝服都被他穿得褪色了,变成了淡紫,想来外面那件也烂掉了,就剩个内搭。
他不笑不怒,眼神平静。
那幅画的画师真可谓是鬼斧神工,完全一模一样,连神韵都描出来了。
男人道:“那就好,省了自我介绍。”
顾千秋道:“来,目前人世间最贵最香最珍稀的茶了。尝尝?”
男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点点头,然后看向顾千秋说:“真是令我意外,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居然一点也不怕我。我总算知道,为什么它会格外偏爱你了。”
“偏爱?不是吧,天道当时可打算让我跟那小鬼一起死的。”顾千秋唏嘘,“还好我命硬,没死成。”
男人看着他,没打算替天道解释。
人家不愿意承那天敲大门的情,那就算了吧。
幽香的茶水被他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明显是饮水的喝法,不像在品茶。
顾千秋毫不客气地问:“那个小孩儿到底是谁?你儿子?《鸿蒙生》里的龙凤子,怎么就生了那么个玩意儿?”
不过,顾盟主确实天生有种给人交朋友的能力——跟父神也可以——说出这些话来,也莫名不会令人觉得冒犯。
父神就失笑摇头:“不是我的孩子。”
当初父神死去,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成了四极五岳,从此山川河海都有了形状。
鸿蒙初生。
一枚灵珠自带华光宝韵,瑞气千条,然后忽然有一天,这珠子裂开了,从中呱呱落地了两个孩子,龙凤胎。
顾千秋还以为那个格外乖张狠戾的,脑袋上爱插根孔雀毛装蒜的,就是其中之一呢。
没想到居然不是。
父神似乎并没有打算瞒他的意思,语气淡淡地道:“当时,他们看人间尸山血海、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就修出了一颗慈悲之心。后来为保护三界众生,双双殒命。一个向上漂,化作天道;一个向下沉,成为血海。自此,阴阳初定,在天道和血海对立的缝隙之中,万物更迭、周而复始。而至于你说的那个孩子,大概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吧,我不记得了。”
顾千秋嘴角就忍不住地抽抽。
一个不记得了的“孩子”,差点搞得他们全部死掉,真是令人有够不爽的。
父神把一壶茶全喝了,然后心满意足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顾千秋?以后你来管血海吧。”
顾千秋:“——啊?我?!”
父神说:“绝地天通之后,我的孩子令人很不放心。但是我又太累了,想要魂归于天地之间、魄散于万物之中,于是,我选了你。”
顾千秋断然道:“我拒绝!”
父神没露出任何神情,没有意外,也没有果然如此,语气平淡地:“哦?为什么?”
顾千秋哼笑:“与天地同寿,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诅咒吧?你少害我。”
父神说:“可那也带着无穷的力量。”
顾千秋说:“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
父神失笑,然后淡淡地反问:“那以后呢?如果再有危及于天下生灵的重大灾祸,你该如何?”
顾千秋也淡淡地说:“将来么?将来会有将来的英雄嘛。百年之后,我黄土埋骨,天地间就算灾祸大到把我的骨灰挖出来扬了,我也不知道啊。想那么多干嘛?”
父神静悄悄地看了他很久,然后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茶很好喝。”
顾千秋问:“带点茶叶走?”
父神说:“不要了。”
顾千秋把桌子随便收拾了一下,父神已经不见踪迹,他就直接出了天命祠。
山下果然有无数人正在等着他。
基本上是,能来的、都来了。
看来他们就算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也感觉到了一股古老而神秘的威压,比之前面对天道时、面对血海时,都要更令人无力。
他们就静悄悄地站在山林之间。
等待命运。
郁阳泽站在最前方。
顾千秋负着手,溜溜达达地下去,把郁阳泽往身前一拉,然后不解地对众人说:“都围在这干嘛?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呗。”
人群一哄而散。
仇元琛气沉丹田地说:“贱人!”
顾千秋和郁阳泽假装没听见。
不多时,青雾山间就剩他们两个人了,月亮落下去,太阳爬上来,草木都是青疏的。
郁阳泽问:“都结束了吗?”
顾千秋斟酌了一下,说:“都结束了。”
就算被骗无数次,郁阳泽也总还是信他——他大概天生就知道怎么蛊惑人心。
这一次,顾千秋极尽温柔地去吻他。
那些无数次诀别的苦痛,也化作山麓中的一点露水,凉凉的、带着点甜味。
生离死别乃人生常态,百年之后是一抔黄土,他们还能在这里交换一个吻,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了。
时间不能窜梭万年,永恒难证。
但这一刻,就是永恒。
结束之后,顾千秋懒洋洋地挂在郁阳泽身上,然后突发奇想地指着那片倒塌的废墟:
“我们重建一个惊虹山吧。不然没地方住啊。”
郁阳泽当然说道:“好。”
“那就咱俩住一块吧,不用建两个房子了。”
郁阳泽欣喜若狂、面上不表:“好。”
“还要开一片地出来,种点茶叶水果什么的,我拿数枝雪养,不怕养不活。建个亭子,修个温泉,再打个秋千。说起来,那湖还没还给子行呢,悄悄眯了吧。”
郁阳泽的目光更加柔软:“都听你的。”
顾千秋大手一挥,全部规划好了,而且越想越觉得美,越想越觉得有搞头。
美好的养老生活,已经在跟他招手了!
脑子停不下来,但顾千秋是个实干派,兴趣盎然地带着郁阳泽:“愣着干嘛?来啊!”
郁阳泽跟在他身后:“来了。”
青山白雾,晨露微光。
偶有三声鸟鸣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