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上醉内视的时候,看见无数极细的丝线游走在她血管中,然后渐渐生长。
她甚至感受到那些藤曼上开出了小花。
是繁复的荼蘼。
十米之外的呼延献笑容浅浅。
大片的荼蘼开在他脚下,与他下垂的袖子接连在一起,都是艳艳的红色。只有前胸手臂裸露出来的皮肤白皙,似月下白瓷,对比极为明显。
虽然顶着一张修罗面,但看身影,人人都会觉得他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
甚至美得惊心动魄,而恶起来。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满上醉忽然直起身,翘起嘴角,缓慢地说,“但佛揭又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呼延宗主,皮囊乃身外之物,你我都不必执迷。”
呼延献敏锐地一眯眼睛。
就发现满上醉双手交叠在身前,安静地立在原地,含着两分浅淡的笑意。
而她血管内的花茎还在疯狂地生长。
呼延献比任何人都清楚,开花该是什么效果——她绝不可能露出如此轻松的笑意。
满上醉欣赏了几秒他的表情:
“不理解么?我还以为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世间本无相,境由心生。万物本虚幻,世事无常。你我今日缘聚于此,所以我才愿意提醒你两句,呼延宗主,不要着相了。”
呼延献就笑。
不是大笑,不是狂笑,也不带任何挑衅的讽刺,而是那种含蓄的莞尔,带出三分娇俏。
还好他是呼延献。
不然一个成年男人露出这种神情,恐怕要让人将隔夜饭菜都吐出来。
“原来从血海里托生的怪物,是不需要皮囊装填的。那你幸苦把自己塞进这副小小的躯壳里,又是为何?——满教主,你的本相是怎样的?形如美玉?状如恶鬼?还是……只是一段没有来处和归处的‘虚念’?”
这两人说话的时候,都维持着笑容。
但是内容却一个比一个恶毒。
是棋逢对手的嘴贱。
所以他们直接动手了。
顿时间,光芒大盛,两道灵力惊天动地地撞在一起,无数蝴蝶和荼蘼花飞旋而出,落红飞过秋千去。
呼延献一生修行的都是合欢宗秘术。
但现在,那些蛊惑人心的秘术失效了,于是只能跟人动手,连个趁手的兵器都没有。
但好在满上醉也是如此。
两个人半斤八两的,打得乱七八糟,彼此都没伤害到对方,周围的池鱼倒是被殃及了一大片,秘术乱飞,沾着就死、挨着就亡。
但总归是呼延献更多活了几百年。
两个人极近距离地交手,忽然就被呼延献找到了个破绽,以无可挣脱的巧力,反手拿住满上醉的胳膊,用力一折!
满上醉整个人被迫跟着转,扭动起来。
呼延献拉着她,又是一脚踩在后膝盖上,只听“啪擦”一声,骨头断裂,满上醉被迫双膝重重砸下。
呼延献是个心狠手辣的,二话不说,就要送她上路。
但满上醉却在此时忽然笑了起来。
笑得非常诡异。
这一下,让呼延献警铃大作,急速顺着她目光一看。
那个方向,是正在与命动手的仇元琛。
那边明显打得更加激烈,地上碍手碍脚的太多,都打到天上去了。
雷霆又滚滚、剑光还闪烁,两团急速闪动的光团之中,除了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什么都看不清楚。
呼延献心念急转,来不及提醒仇元琛小心,手上发力,就要杀人阻截。
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无人可以看见的剧烈光团之中,仇元琛忽然瞳孔一缩,冷汗就下来了。
上古的轩辕神剑感受到不祥,颤动起来。
而他面前的命,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和刚才满上醉脸上的,如出一辙。
另一边。
本来还置身事外的几个人都如梦初醒。
他们彼此间拉出距离,互相不信任,但是又隐隐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微妙地凝聚在顾千秋周围,此起彼伏地涌动。
像是水流一般,静飘飘的红。
俞霓最先想动手,才上前一步,忽听“铮”的一声,雪亮剑光就映在他眼底。
“……”众人散开,一个微妙的距离。
俞霓笑眯眯地说:“哟,郁少侠。”
郁阳泽站在人群中心,但是周围没有人,人浪默契地避开了他,像是水流中的礁石。
他身着紫灰墨色的劲装,似蓄满了惊雷的乌云,暗纹是某种鸟雀,羽翼振飞。
曲领挡住他下半张脸,就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杀意纯粹而干净,爱恨分明。
郁阳泽将每个人都打量了一眼。
从俞霓、到凌晨、到琉璃、到南门明珠,还有状态明显不对的穹旻。
曾经,他看这些人也是望尘莫及。
江湖上一个个闪亮的名字,高悬在天极崇化道的天碑之上,谁人敢唾手?
但是现在,他就站在这些人面前。
那些耀眼的名字化作一个个具体的人。
他们贪、瞋、痴、念、慢、疑,苦海沉沦,五毒俱全,也不是真佛真仙。
俞霓又故意点火,说:“郁少侠,听说,你是千秋的新欢?他可是你师父。”
郁阳泽:“……”
神经病,世界都要毁灭了,还什么师父?
但是俞霓这番话效果明显,剩下几个人的表情都微妙起来,就好像是……
像是,你跟一群超凡的对手,在头破血流地争夺举世无双的宝藏。
而最后的赢家,却是一个忽然从角落里冲出来的、完全意料之外的小人物。
真是令人有够不爽的。
凌晨顶着一张死鬼一样的表情,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小屁孩,然后惊诧又嫌弃地道:“怎么会是你……”
在他们眼中,顾千秋就算要选,不说要选如何冠绝天下的,总不能和他差太多。
不然遇到事情,还得紧张这软肋。
南门明珠表情未变,却在那玄武岩一般的表面下,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
郁阳泽淡淡:“嫉妒也无用了。”
若说之前,他还对这群身份特殊的人有别样的情绪,那种不受控制的妒忌和恨意。
那么现在,反而是到他说了:你们啊,嫉妒也没用了。
凌晨又说:“早该杀了你的。”
俞霓一下子笑起来,艺高人胆大地就往郁阳泽身边走,在一个很近的距离,盯着郁阳泽的眼睛,缓缓说道:
“你以为千秋会永远爱你?郁少侠,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吧,都是你的前车之鉴啊。”
几个人像是鬼一样围着他。
凌晨怒极、南门明珠微妙、琉璃站在最边缘的位置,垂眸不语。
郁阳泽:“……”
而这时,只听顾千秋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破口大骂:
“放你娘的屁!”
俞霓回身去望,顾千秋狠狠瞪了他一眼。
但这也是今夜第一次,顾千秋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本来以为霞色会比乌云更加耀眼,但不知为何,总是要被忽略。
俞霓反而来劲了,笑吟吟的,端出了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郁少侠啊,你以为千秋是什么深情的人吗?从来只有人爱他,从来没有他爱人。”
郁阳泽:“……”
顾千秋再中气十足地骂:“你少造谣!”
“你只是……只是沉迷于一场短暂的幻梦罢了。他不会永远陪你站在原地的,等梦醒的时候,他就走了。”
郁阳泽:“……”
顾千秋于百忙之中断喝一声:“嘿!受不了了!给我死!”
话音还未落地呢,一道弧光直劈过来!
血海所及之处,点燃所有的火焰,大片的红光之中,只有这一束是冷峻的寒光。
剑弧顶天立地,像是要把城池分成两半,所过之处,冰雪冻彻,人硬得跟石头一样。
几个人都纷纷散退,暂避锋芒。
只有郁阳泽岿然不动,那磅礴剑气从他身侧过去,没有伤及他分毫,反而在最尖端的杀器之下,似乎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
郁阳泽气定神闲地反问:“说完了?”
俞霓的表情难看起来。
郁阳泽轻飘飘地扫了扫剩下的人,皆是面如土色,于是他心情很好地翘起嘴角。
凌晨闪得慢了一些,手臂上被剑气灼了一道长痕,呲啦啦地凝结出冰雪,让本来就不像是活人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
凌晨道:“他只是在爱你的时候最爱你。一旦分道扬镳,他比谁都无情。前车之鉴啊,郁、阳、泽!”
要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郁阳泽简直就要相信了。
他将侠骨香抽出,冷铁寒光,如出一辙。
“可是……为什么他要爱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惊了一下。
“我爱他就行了,不用他爱我。”郁阳泽淡淡地说,“今夜,我愿意为他而死!”
下一刻,侠骨香剑影凌乱。
来这里之前,顾千秋已经大致给他恶补了一下这些人的手段,聊胜于无。
郁阳泽催动一霎晚风,凉意俱现。
他的心法已经完全登峰造极了,毫无惧色地面对人群,天命洞开——
九个境界,全在侠骨香的剑尖上悬着:
露华浓,冷高梧,凋万叶。
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
宴云谣,歌皓齿,且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