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熹心情不错。
祝缨说的对,因为沈瑛横插一杠子,将他的计划也打乱了,祝缨的人生也产生了变数。沈瑛认了祝缨的身份,祝缨在他这儿就是鸡肋了,他放手的时候虽有点遗憾,也不至于不舍。更多的是对沈瑛在自己面前耍小聪明的不满。
但是当祝缨处理好了与沈瑛的事儿,回来说出“鸡肋”这个词的时候,郑熹突然就开心了。
他知道看人准,祝缨还是给了他惊喜,祝缨比自己看中的更好!
这孩子心里敞亮,明白。有些话,平庸的人说出来是欠教训,天才说出来就叫计划或者行程。
祝缨值得他再去跟沈瑛稍稍聊一聊。
郑熹背着手踱到了沈瑛那里,两人住得很近,很快就到了。
沈瑛也刚刚重新做了安排,他打发吴安护送花姐回京,并且告诉花姐:“三郎另有安排,你先回去见你母亲。”
花姐很担心祝缨:“他是有什么事儿么?”
沈瑛道:“他想先自己在京城安顿了下来再见你。”
花姐心中隐隐失落,又不敢多问,还是决定先见了亲娘再说,温顺地点了点头。沈瑛心口的气顺了一些,陈萌更是想:还是妹妹好!
花姐才走,郑熹又来,沈瑛急忙出迎。
郑熹摇头叹息:“别忙啦,你心里想必是有事的。”
沈瑛道:“惭愧。”
郑熹道:“没聊成?”
“惭愧。”
郑熹道:“也别总惭愧惭愧的啦,你像是一个久不骑马的人,重新再跨上马背的时候难免生疏,你一急,越发不得劲儿。五郎,慢一些,稳一些。”
沈瑛既惭愧又有点感动:“七郎,我办事疏忽,你不生我的气反而这般开导我,我愈发无地自容了。”
郑熹道:“这是哪里话?我们也是故人啊,我比你们小几岁,个头没你们高,小时候你们一群人一道玩儿,我就想,什么时候能和你们一道玩耍呢?后来我长大了,却又等了十几年才重又见到你。”
沈瑛也是一番感慨。
郑熹道:“三郎那个孩子是有些脾气的,才见他的时候他为了他父亲的案子到处打听撞到了我的手里。我看他干净伶俐,问他要不要跟我走,他说,不做仆人。我就说,不做仆人也行,给我做属下。他就应了。五郎,事缓则圆,给他个台阶又如何?”
“哎……只是要让姐姐失望了。”
郑熹道:“这孩子先放在我这里,我安排他先读读书,磨磨性子,你看如何?”
沈瑛迟疑地道:“七郎的意思是?”
“不读书可惜了,也许读着读着就明白事理了呢?”
沈瑛原本就有心晾一晾祝缨的,道:“当然好。只是不知道他耐不耐得住性子?”
郑熹不在乎地说:“那不正好,不就是为了磨性子么?”
沈瑛也笑了:“确实正好。”
郑熹道:“你说好那就好,我也回去了。明天入城还要面圣,你也早些休息。”
沈瑛将郑熹送出门,不想却看到祝缨又过来了,两人心底都闪过一丝惊讶:他来做什么?
陈萌已经出声了:“你来做什么?”
祝缨道:“亲事还做数的,是吗?”
“你要反悔吗?”
“如果做数,我就来见一下大姐,与她道别。如果不做数……”
郑熹轻声说:“五郎。”
沈瑛道:“让他去吧。”陈萌这才不拦了。
祝缨郑重一揖,去寻花姐。
………………
祝缨是先应付完自己爹娘才来找花姐的。
沈瑛前后一番变脸连这两口子都瞒不住。在围着祝缨一通询问,得到“没事”的答复之后,这两口子又劈哩啪啦的说开了。
不在沈瑛面前,祝大就敢嘲笑他了:“哪家对姑爷是这样的啊?姑爷是客,吃席都得上坐的。这一路的,给他们搁最后头,陈大公子时不时来撩一下,也不像是对姑爷的样子。怎么京里的人跟别处的规矩不一样?”
张仙姑也认为沈瑛不是好人:“只是把花姐搁在了那里,这甥舅俩,看着也不打不骂的,心可狠呢!人家没拿咱们当亲戚,花姐倒是他们亲戚,也被他们拘着了。这一路拿咱们当下人看,哪有对女婿、对亲家是这样的?”
祝缨说了郑熹愿意收留自己,两口子都很高兴,又愁这婚事居然不能马上解除。又说到了花姐,又是一阵叹息。祝缨就说:“今天这一闹,我倒不想这么快离婚的。”
张仙姑道:“说什么浑话?”
祝缨道:“也不是浑话。刚才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硬说亲事不做数呢?不也是怕么?自己立不起来又没个靠山的时候,强说不认账就怕得罪了人有麻烦。当时是咱们跟干娘、花姐约定的事儿,现在干娘没了,花姐还在。得叫她也知道。”
于妙妙死了,花姐在这世上没剩几个熟人了,也没道理再回朱家村。娘家要是对她不好,花姐也就没有前路了。眼下沈、冯两家的为人看起来不特别的差,但也没有十分的好,保留着“丈夫”的身份才能更好保护花姐。
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她反而不担心花姐,一个宽容的娘家是能让花姐日子好过的。沈瑛这一手玩得实在不好看,祝缨不免怀疑他的为人。
你不许离婚,那花姐就还是我的人!我护着她!
张仙姑也念旧情,想了一下,说:“那你可得有数,这门亲事也拖不可太久。她一个女人家,还是得成家、生个孩子才算好。别耽误了她。”
“我知道,先稳住她,等两下都安顿下来了,我瞅瞅找个机会再退亲。”祝缨就来看花姐了。
花姐已经换了一身新的行头,虽然是素衣,看着却更鲜亮了。看到祝缨来,她开心地笑道:“三郎?!”
祝缨道:“大姐,我有事要跟你说。请姐姐们给我们留点儿地方。”
丫环们笑着掩口出去了,只有李大婆不肯出去,硬说这事儿不合礼数。花姐很为难,祝缨道:“也没什么,就几句话。”
花姐本来坦坦荡荡的,李婆子这么一杵着,倒好像他们在做贼似的,花姐说话腔调有点不自在:“三郎,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先不跟你一道进京了。你先去见亲娘,我把爹娘安顿下来再去找你。”
花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惊呼:“出了什么事儿了么?怎么……”
祝缨道:“没出什么意外,你坐下,咱们慢慢说。”
花姐心里虽急,模样儿依旧很温婉,道:“你说,我听。”
祝缨道:“我不知道沈副使是怎么想的,更不知道那位夫人是怎么想的,但是起先冷淡现在又改主意是真的。我经的见的少,他们这个样子我心里实在没底。也不是看郑钦差是正、沈副使是副,是答应郑钦差在前,我要履这个约。沈副使要是喜欢一个反复小人,那我无话可说。”
花姐点头:“我明白。”
祝缨又说:“现在跟你去了那里,不是赘婿也是赘婿了。我也不怕做赘婿,我做过了的,你知道的。我也知道郑钦差原先没这么看重我的,因为你和沈副使他才更看重我一点。”
花姐道:“你本来就很值得。”
祝缨道:“值得的人多了,多的是想磕头都找不到神仙的。我的运气不错了,遇着两个神仙。”
“哎……”
祝缨笑道:“两头都想讨好,就两头都讨不着好,我就先照着原来的路走了。以后怎么样,走走再说。这些事儿也不是我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花姐笑道:“也好。男儿顶天立地,只是又要吃苦啦。”
祝缨道:“我是怕他们说你。我又不跟着去,又把媳妇儿扔娘家蹭饭。又看你没人撑腰,谁都来管着你、欺负你……”
李婆子挨了她这一句,脸上不自在,轻咳了一声。
花姐“噗嗤”一笑:“胡说八道!我还收拾了包袱找你去!又不是没过过穷日子,府城赁的一间房也住过呢。”
李婆子一直垂眼听着,等花姐说出了这番话,又轻咳了两声。
祝缨起身,拉开房门,将李婆子推出门去,关门落锁,整个动作如干净利落,李婆子被关在门外还没醒过味儿来。
花姐吃惊地说:“三郎?”
祝缨附在她的耳边,花姐耳上一蒸,心跳快了一拍,只听祝缨说:“你要见亲人,见了,处得来就处,处不来,我总在外面的。并不是因娘和干娘签的一纸契书,大姐,打小你就照顾我,我都记得。”
花姐不自觉地摸摸耳朵,低声说:“你放心去吧。舅舅这里我应付得来。娘一走,你又不常得来,我一时觉得舅舅、表哥是依靠,又想见亲娘,才……我心里明白,虽说是骨肉,到底二十年没见,人情冷暖。这个新家,我原本也没想一头扎进去不出来的,只是娘走了,我便无处可去罢了。知道有你,我心里就有底气多啦。
去吧,别太累着了。你总是什么事都记着,扛着,又不肯说。别人看你做什么都那么的容易,可世上又有什么事是容易的呢?看人挑担不吃力罢了。
对了,舅舅、表哥常问起你,多么聪明,又多么会做事。世上哪有天生就会做事的人?别嫌我话多,跟了郑钦差就好好做,可也别与旁人弄得太僵了,进了京,先看看,哪个人好相处。”
“哎。”
祝缨直起身,说:“那我走了。安顿下来就去找你,你……”
“我不急,你也别着急,这么些年我不是也好好的过来了?嗯?我比你大好些呢。”
“哎。那我走了。”
祝缨拉开门,回头看了一眼花姐,说:“那,京城见?”
花姐笑道:“京城见。”
外面,李婆子被祝缨弄懵了,终于想起来拍门:“小娘子,莫开玩笑,给婆子开开门!”她还不敢声音太大,也不敢提到祝缨之类。
祝缨笑着拉开门,笑道:“大娘好。”
李婆子气得鼻孔大了一圈,祝缨正色道:“大姐是您接走的,还请以后好好照料她。”
自此,岳母接女婿的事便告一段落了,花姐被吴安与李婆子接走,祝缨一家三口依旧在郑熹的队伍最末尾。
………………
次日,钦差回城。
两个钦差不是同时出京却是同时回来,浩浩荡荡的队伍排得很长。虽然天上彤云密布、天气也变得寒冷,依旧有人围观。这样的场面祝缨是看不到的,她还得在城外多冻一会儿。
祝缨的车以及郑熹、沈瑛等人从外带的土仪车辆及随行的商贾并不与钦差的仪仗一同入城。他们有比钦差回城早一点的,也有晚一点的,祝缨属于等钦差入城之后再入城的。
张仙姑对祝缨道:“你坐进来避避风,京城这风怎么跟刀子似的,割鼻子割耳朵的?”说着还打了个喷嚏。
祝缨道:“你坐回里面去吧,我穿皮袍呢,不冷。我得看着牲口别乱跑。”
“婶子,不碍的,我陪他在外头挨冻呢!”甘泽的声音笑嘻嘻地传过来。
张仙姑道:“哎哟,甘大郎来啦?”
甘泽跳到车辕上坐着,说:“是,金大哥叫我过来帮忙的。你们也是,为什么不就住到他家里呢?他那宅子这两年才换的新的呢!有两进!在京城两进的宅子,可不简单呢!他都说了,有的是屋子,不差你们住的这一间。他那儿还有丫头、小子伺候着,厨下也有热饭,你们也不用自己张罗还能省下钱来。见外了不是?”
祝缨道:“官司还没完,一家三口也不能都在他那儿蹭吃蹭喝的,迟早还是得有个自己的住处。这又是车又是骡子的,也不好到他那儿打扰。甘大哥看,我们先住哪儿合适?”
甘泽道:“金大哥说了,叫我先陪你找个客栈住几天,趁这几天看看房子,租个合适的搬过去。我寻思着,只住几天还真是找个客栈更好,客栈里也有草料,也有院子,你这骡子和车也都有客栈伙计能帮着照看,省你的事儿。不过要多花几个钱,图个舒坦也值得。”
张仙姑还心疼钱,祝缨已经说了:“好。听你的。”
甘泽亲自驾车,甩响了鞭子:“驾!”
祝缨鼻尖一凉,指尖按了一下鼻尖:“下雪了?”
甘泽驱动了骡车慢慢地往城门走,抬眼看了一下天,说:“我看这天也是该下雪了,京城这会儿正是下雪的季节。你们那儿雪大么?京城的雪能下半尺厚呢!”
张仙姑吸了口凉气:“我们那儿也下雪,不过没这个早,也没这么厚。”她又心疼起女儿,怕祝缨冻着了。以前没钱的时候,再冷的天也得捱着,现在有点钱了,谁还不知道讲究一点过得舒坦点儿呢?
她琢磨着:等安置下来了,得给老三添件斗篷,就像县城里看着的那个财主家娘子穿的那种大红的斗篷,不能像于大娘子穿的那样的灰色的素斗篷。
祝缨坐在马车上,看甘泽将车赶进了城,京城的城墙极厚,比府城的厚多了,门洞里很暗,跑出了门洞才重又亮了一点。城门附近还不是最热闹的,聚了点小摊小贩,有人支起了油布篷,油毡,抄着袖筒弓着腰还在死熬着生意,有人已经开始收摊了。他们摊子上卖的东西与府城、县城也有一样的、也有不一样的,也有同类东西但是花式不一样的。
甘泽看祝缨一双眼睛不住往街两边看,又甩了一声鞭子,笑道:“这才到哪儿?等安顿下来了,天晴了,我带你往城里逛逛。给婶子带好东西回来。哎,你不还得看房子么?有的是你逛的时候。”
张仙姑又探出头来说:“哎哟,你才跟着郑钦差出了一趟差回来,不得回家看看么?这就净跟着我们瞎混了,真是太辛苦你啦。”
甘泽笑道:“不辛苦不辛苦,你们不知道,我家爹娘都在庄子上,并不在这里。我回府去也不过是自己,与些相熟的人说说话。我的东西都托陆二带着,抽个空到他那里将东西分拣了,等我爹到府里来了,再捎回去。我尽有的是功夫,不然金大哥怎么单叫我来呢?”
张仙姑道:“那你也够辛苦的了,等赁下了房子,你常来坐坐。”
甘泽道:“那敢情好。”
祝缨耳朵里听着他们的对话,又听着街面上人的谈话,眼睛还不停地看着两边的街道。只见这路果然是越走越繁华,街上各色的铺子招牌也多了起来,人们的衣着也与府城的有些差异了。
叹了口气,心道:哪怕是来这里算命,都得先到街上蹲个十天半个月的,再仔细看看本地人才能猜得准啊!
甘泽见她一双眼睛闲不住,心里难得感慨:到底是个孩子。
这个孩子这一路行来再聪明懂事,经过各种事情都还能尚算圆满地应付完,可毕竟是个孩子!
甘泽拍拍祝缨的头:“别急着看那个啦,明天一早我来找你,咱们出去逛逛,我带你。顺便找房子。叫叔、婶儿在客栈里歇着。叔,你先别出来,今天是七郎面圣。面圣完了,那个案子顺利了也还得有几天才能判完,你们也别说什么案子的事儿,就说到京城来谋生的。京城人多、闲人也多,别叫他们说什么循私给你放出来的,再给你拿回去!”
祝大原本在车里很闷,听了这一句,忙说:“我就在房里,不出去!”
甘泽道:“估摸着也不用太久,干系到陈相公的家事,他怕也不想家丑外扬,这事儿办得就更快。照以往的惯例,七郎能得几天假,然后就有新任命啦,那时候就好了!”
祝家一家三口心里都轻松不少。
一会儿功夫,甘泽将车驾到了一处客栈前面,率先跳了下来:“就这里吧,不是顶好的,胜在位置好。”
第二次住比较好的客栈了,张仙姑也不怯了,和祝大两个人下了车,问:“车怎么办?”问话的时候心里很紧张,因为车里还有财物,绝大部分是郑熹之前给的还没花用完的,张仙姑头回拥有这么多的财物,担心得不知道怎么看守好。
甘泽道:“等会儿,叫小二给弄到后院去,骡子也卸了,东西搬到房里去。咱们进去吧。”
他与这里的掌柜混个脸熟,掌柜的眼也毒,一眼看出祝家三口人都是外乡人。甘泽捶了他一拳:“看什么呢?这是还没赁好房子才过来住两天的,以后就住京里了。快,给安排好。”
掌柜的道:“这是三位?”
甘泽道:“对,有事就跟这位小兄弟说。”
祝缨对掌柜的拱一拱手,仿着刚才路上看到的人的招呼口气跟掌柜打了个招呼。
掌柜的想了一下,道:“您这,是要两间还是三间?或者还是包个院子?现在正空了两间院子,也是很清净的。单间的也有,铺盖都是干净的……”
祝缨犹豫了一下,道:“要个院子吧。”
张仙姑听了,说:“别!那得多少钱呢?”
祝缨想的是,虽然是暂住,但这几天又是等官司、带上京的车辆、行李还多,自己有个院子更方便一点。一家人少不得有事情商量,张仙姑、祝大嗓门还不小,自家还有秘密,还是独个儿有个院子更好。
祝缨道:“两、三间房的钱都花了,就不在乎再添一点包个院子了。来都来了,就住舒服点儿。”
祝大也觉得有个院子住更好些,甘泽也说:“是呢,住大点儿,方便。”张仙姑只能怏怏地同意了。
掌柜的笑了:“那好!这位娘子放心,一准儿是个干净舒服的院子,被卧都是新拆洗的!炭盆也是好好的!小二,热汤热水的送上来,牲口卸了喂了,行李搬进房里……”
祝缨安静地打量着这个客栈,不算很大,人也不是很多。干净倒还算干净,就问:“包饭么?”
掌柜的笑道:“自然是包的,小郎君看水牌上写的。”祝缨一看,这里的水牌分两类,一类是客栈自己的厨房做的寻常饭菜,一类是可以到外面代买或者是有人提篮过来卖的。都可以订。
祝缨道:“好。”
张仙姑不大识字,让祝缨念给她听,听了就觉得贵。祝缨道:“京城,自然是会贵一些的。先安顿下来,等下来点菜。”
掌柜笑道:“好嘞!”心说,还是年轻人好说话,像这女人这样的中年妇人,那是世间最难缠的,想从她们手里抠钱,得是和尚道士神棍之流啊……
…………
京城客栈的院子,张仙姑就不大看得上,因为这个钱跟府城花得差不多却不如府城的大且好。骡子卸下了去喂草料,车倒是给放在了院子里,这院子顿时就小了一些。一个院子,三间正房,带个小厢房。
正中堂屋是个待客的地方,正房东屋一张大床上面倒有被子,西屋摆个书桌,有书架但是架子上没有书,还有一张小榻,上头又没被卧。小厢房倒是有住的地方了,却是个通铺,也有被卧。
家具都半旧不新的,窗户倒是合得严实。
掌柜的还说,这里柴炭如果要添,就要再另加钱。
当着甘泽的面儿张仙姑不好说什么,还要招呼甘泽一起到前厅吃饭,甘泽道:“不了,我得去回话呢。”
祝缨道:“娘,你和爹先把东西搬到屋子里。我跟甘大哥说句话。”
张仙姑犹豫了一下,祝大还想留下来跟甘泽应酬,被张仙姑拽走了:“你就别显摆啦!能的你!”
祝缨留下甘泽,问道:“真不一块儿吃?”甘泽道:“你又不吃酒!跟你吃没意思,你小孩子家,京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这里赁个房子也不便宜的。你要想岳家不嫌弃,也不能赁得差了。等你搬好了家,我们再给你暖宅去!”
祝缨道:“那我问你几个事儿。”
“你问。”
祝缨就问几个地方,比如郑熹、金良、甘泽等人的住处,再问沈瑛、陈萌、花姐的住处等等。
甘泽笑道:“你说这个?七郎住在府里,金良在外面自有宅子,我也在府里伺候着。你娘子必是与亲娘在一处,冯家旧宅抄完转赐给别人了,回京后又另赐了一处,那位夫人没别的孩子,过继了一位族子。不过她时常回娘家居住,就是沈副使那里。陈大公子应该是回相府。你道我为什么选这里?这里离金大哥的家近些,过三个街口左转头一户就是他家了。咱们府不在这一片,你得再走五条大街……”
他一一说明。祝缨向他道谢,两人又约了第二天上午甘泽过来找祝缨,甘泽看了看日头,说:“明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我还过来。”
祝缨道:“那我就不留你了。”
甘泽道:“老气横秋的!你才多大呢!走了!雪下大了,别送了,回去吧。”
祝缨执意将他送到门口,回房一看,张仙姑已经收拾上了,祝大往屋子里搬东西,搬完他就不管了。张仙姑一面铺床一面说:“还不如要两间房呢!这包院包的,怎么住呢?!那头厢房的通铺又白搁着!还有,叫什么包饭?我瞅瞅,咱们能不能自己弄点儿,或自己去街上买,还便宜。”
絮絮地说了许多过日子的话。
祝缨道:“那也不如就叫他们弄了来强,娘,你就安心过这几天吧。等赁了房子,有你累的呢!”
“知道要赁房子你还这么花钱呢!咱还没新进项呢!”张仙姑又唠叨上了,“刚才问了卸车的伙计,他们说,在这儿冬天顶好是生个炭盆儿,那又要买炭,花销可不少,还有床,咱们仨还是住一间吧,这样烧一个屋子的火盆儿就行了……”
住驿站的时候不用自己花钱,张仙姑就很舍得,现在要从自己兜里掏钱了,她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花。
祝缨听她唠叨,也不嫌烦,说:“我去看看饭,想吃什么?才上京这头一顿,就花些钱吧!”
张仙姑停下手,坐在床沿上叹了口气:“是呢,不容易。”
祝缨道:“等会儿把西屋那张榻搬到东屋来,就烧这间屋子的炭盆儿。”
祝大道:“你去点饭吧,给我弄点酒来,东西我来搬。”
祝缨去了大堂,掌柜的迎上来问:“小郎君,怎么样?可还合适?”
祝缨道:“您费心了,我来看看饭菜。”她先往柜上放了几贯钱,再与掌柜的议定,以后一家三口就在这店里吃饭,又付了一个月的房钱。
她算着,就算马上找到了新房子,赁居的房子无不像徐甲那种房子那样,哪怕干净,也没什么好家什,有些甚至要修补门窗和房顶。置办家什、检查房屋就得花一些时间,如果没钱就只能凑合,现在手上还有些钱,这段时间还是住客栈的好。
掌柜笑眯眯地:“小郎君痛快人!”
祝缨道:“那您也给我痛快些!我在这儿住了一个月,你这包饭不得算进去吗?”
“小本经营……”
“要么包饭打折,要么骡子草料你别找我要。”
掌柜的见她一个半大孩子讲价,十分有趣,笑着:“也好,算你便宜些。”
拢共也没便宜多少,一个月算下来也就便宜了不到一吊钱。祝缨也不与他计较,因为祝缨还没摸清京城的生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讲价,是顺口的事儿。
这客栈在张仙姑眼里是贵上天了,不过热汤热水却是随时有的,张仙姑向掌柜讨了个大浴桶,喊祝缨洗了热水澡。如果不是冬天洗澡容易着凉,就冲热水不要钱,她都想每天洗了!
不然钱不是白付了吗?
…………
晚上,祝缨就搬了小榻过来放在他们的床前,中间放着炭盆,将门关得严严的。张仙姑怕她冷着,将榻上又多铺了一层客栈里的被子在下面,喊她躺下了再拿一床客栈的被子压在自家被子上头,
吹了灯,祝缨合眼长长地出了口气,又是一天过去了!
对面床上,两口子却睡不着了。
张仙姑感慨:“我这辈子居然能上京?还能住这么舒服的地方?以后还能在京城安家了?你说,咱们在老家的时候,房子还漏水呢,半夜还能听到狼嚎呢,现在……”
祝大道:“你少说两句吧,苍蝇都没你能嗡嗡。”
张仙姑大怒:“呸!老东西!还嫌弃起我来了?”
两人拌了几句嘴,祝大问祝缨:“你问过郑钦差,什么时候叫你过去干事了么?”
祝缨道:“他还有正事要办呢,你的案子。”
祝大又愁又不愁,说:“不是给我放了吗?没事了……吧?还有徐……”
祝缨道:“案子了结之前咱们先别声张,老实呆着,这两天别去看徐道士了。”
祝大道:“他可怜……”
张仙姑冷冷地说:“你老婆孩子差点受连累蹲大狱又上天入地的捞你,当然不如老道士可怜。”一翻身,拿个脊梁冲祝大。
祝大嘴里嘀嘀咕咕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不再提徐道士了。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来,窗户外头发亮,雪已积了不少。店里的伙计们也刚起床没多会儿,不过热水已经烧好了,早上的热粥也滚了。早饭很简单,祝缨也吃得很香,吃完了饭,就在大堂里等甘泽。
天下着雪,祝大和张仙姑都在房里烤火斗嘴,也不出来。
掌柜的看客人少,也招呼着祝缨一起烤火说话。他也嫌闷,一老一少聊着天儿,掌柜的是想听些外地的趣闻,祝缨是想问着京城的生活。祝缨也会说话,从墙上的水牌上写的菜名开始说饮食,掌柜的当然也是懂的,两人从南北方菜品的不同,说到同样食材的不同做法,又说到风俗。
掌柜的招待过的南北客商也多,还能给祝缨讲一些不同地方的奇特习惯。
说了半天,掌柜招呼祝缨喝茶,吃点炒豆子之类的小零嘴儿,直到甘泽过来。他撑了把伞,换了身衣裳,笑着说:“等急了吧?怕不怕下雪天冷?”
祝缨道:“我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正好长长见识呢,只要你不嫌这样冷的天还要出来受冻。”
甘泽也是年轻人,笑道:“雪天也很有意思的!走!”
祝缨问掌柜的借了把伞,与甘泽一同出去,甘泽说:“咱们先找个中人,中人知道的多,叫他们打量着,有合适的来回话就成。嘱咐完了中人,我带你去金大哥家认认门儿。再逛一逛京城,其实下雪的时候有些景是不错的。等雪停了,又是另一个样子。你要什么样的房子?”
祝缨道:“先问问价,再好的房子,我住不起也是白眼馋。我打听过了,京城的房租比府城贵得多了。”
甘泽也知道祝缨的情况,一家三口跳大神的,什么都倚仗着之前郑熹赏的那一笔钱。是不少,一百贯呢,可这又是置办行头又是住店的,又没有别的来钱的地方,得等到祝缨正经有了差使职使才能有俸禄。
然而小官小吏不吃不喝的也得好几年才能攒上一百贯,他还得养家,养爹娘。爹娘眼看年纪大了,吃药都是一笔钱。得省着花。
甘泽道:“你家这样,至少得两间屋,顶好有个小院儿。到了看看,偏一点的地方钱少些。你年轻,也不怕多练练腿脚。”
不多会儿,甘泽就说:“到了。”
祝缨道:“你地面好熟啊。”
甘泽笑道:“我就是跟着七郎跑腿儿的人,什么事儿不得知道一点儿?能跟那起子什么都不懂的公子哥儿身边的人一样吗?主人也不懂事,仆人也不懂事,出门一道叫人坑了!咱们七郎什么人?我要不懂事儿,早不配在他身边呆着了。别看这一路金大哥跟着七郎,他也是个官儿呢,平常并不在七郎身边的,是这次七郎出远门儿,他不放心,老侯爷也觉得得有个人护卫着,才叫他跟来的。”
中人对甘泽很客气:“甘郎君,您来啦!”
“呸!什么郎君?这里有位祝小郎君要赁房子,你给弄了。”
祝缨先问了价,这价格何止是比府城贵?翻了快两番了!但是祝缨想到自家的情况,还是决定租个:“要个独院儿的!”能跟现在客栈的包院儿差不离就行。
中人拣出几个给他看,都不便宜了。甘泽看了,说:“比小吏小官儿们一半的俸禄还要多些了,你再要生活就不容易了。”
中人脸上还挂着客套的笑,祝缨诚恳地问中人:“有鬼屋吗?闹鬼的、有奇怪事儿的、死过人的,只要有屋顶、门窗没朽的都行。”
中人的笑容僵住了。
甘泽赶紧说:“他开玩笑的,你照着差不多的找!偏点儿没关系,只要门口路好走,远些也行!要有水井的!”
中人揉了揉脸:“好嘞!甘郎君您就等着瞧好吧。”
甘泽把祝缨拖了出来,说:“你这也太……算了,咱们去金大哥家吧,他也得了假,现在一定在家里,他见了你肯定高兴的!他家的厨子好手艺,炖得很好的猪蹄子,烂烂的又有嚼头。”
两人撑了伞,祝缨道:“咱们买些猪蹄带去?这里的集市在哪里?”
甘泽笑道:“不用!他有钱!”
两人往金良家走去,转过两个街口,身后传来马蹄声,祝缨将甘泽往街边拉了拉,两人贴着街边店铺的墙根往街心望去,只见一阵人骑着马冒雪疾驰。
领头的一个人看着很眼熟——陈萌。
他轻裘肥马、随从相拥,眼睛也不往两边瞟一下,气派极了!
马跑得很快,将雪花在空中带起旋涡,马蹄落地面上发出声声脆响。
祝缨撑着伞,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对甘泽说:“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