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宁洞主来去如风,艺甘洞主小有尴尬,苏鸣鸾的眼神变得阴恻恻的,看得艺甘洞主心里咯噔一声。
祝缨仍是谈笑自若,她对苏鸣鸾和郎锟铻道:“你们是与我一同回府城去取糖呢?还是过两天再派人过来?秋收时候了,可得排好了日子,别耽误了正事。”
苏鸣鸾道:“就让晴天办吧。义父做事,哪用别人盯着?”
郎锟铻也说:“都让狼去办。”一想到苏鸣鸾比他多领好几年的份子,郎锟铻就有点不开心。
祝缨道:“那好,今晚我在那边扎营,你们呢?”
艺甘洞主见索宁洞主已经走了,马上说:“知府不要听索宁家那个玩笑,我的家还是能住人的。”
祝缨道:“我说出去的话没有反悔的道理,很快的。”
扎个营、搭个账篷而已,能有多难?他们说话的功夫,工匠们已经从附近的山上砍下了许多粗大的毛竹,又准备伐木。木材不能马上用来建房,要放置干燥一段时间。竹子倒是可以用,也不怕它坏,竹子生长极快,更换起来也方便。
祝缨就在离艺甘家寨子几百步的地方扎了营,今晚就住在帐篷里。她携带了不少的帐篷,所有的随从都住在帐篷里。他们将伐下来的巨竹破开,交叉埋入土中,做成篱笆,围出一片营地。祝缨带着随从,坦然地住进了这里。
顾同等人不免担心,如果说之前深入山中只是担心一些诸如疾病、迷路、野兽之类的话,在看到索宁洞主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獠人”并不仅仅是年幼时母亲哄他们睡觉说的“再哭獠人就把你抓走了”的传说,而是真正会有威胁的。
顾同跟着祝缨走进帐篷,低声道:“老师,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苏县令可靠,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可靠。那个索宁洞主……”
祝缨道:“挺可爱的。”
“诶?”顾同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
祝缨笑笑。
顾同跟在她的身后,努力想劝她改一改主意:“太深入了!苏、郎是县令,倒是可信,长发、白面都有他们做保,也还可信,到艺甘家已是冒险啦。这个索宁,更是敌意深重……”
顾同说得挺有道理的,他再对项乐使眼色的时候,项乐就没再当成看不到,皱眉思索着,是不是也要劝一劝祝缨。
祝缨道:“好啦,我又没要现在就去索宁家,你们担心个什么劲儿?与其在这里同我啰嗦,不如想一想长发、白面两家的事儿,对了,还有山雀家。咱们同这三家相处的时间可不长啊!”
顾同此时哪有心思管这个事呢?还要再说,祝缨抬手指向外面:“来人了。”
胡师姐一直静默无声,听了这话将耳朵一侧,惊讶地看了祝缨一眼——真的有人过来!不是帐外忙着干活来回走动的衙役、白直们的脚步,而是由远及近的人往这里,约摸数人,已在两丈之内。
果然,有个小兵来撩开门帘:“大人!两位县令求见。”
苏鸣鸾和郎锟铻竟能相伴而来,他们各带着自己的舅舅,郎锟铻还拖了个岳父。五人进了大帐,山雀岳父四下打量,心道:原来他们带了许多东西是干这个用的!这个帐篷可真大。
祝缨道:“坐。一会儿咱们烤肉吃?”
苏鸣鸾道:“义父,索宁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
郎锟铻也说:“大人最好先回去,别走前面那道山谷,从我舅舅那里过我家,那样安全些。”
喜金道:“对!艺甘家能过得这样好,前面那条路为他挡了好些事。”
祝缨道:“我知道啦,天已经黑了,咱们还是住下吧。你们要是没有心情吃烤肉,咱们聊聊天儿也行,还有好些事情没谈妥呢。”
她指着苏、郎二人,说:“我与你们,一个认识了快十年,一个也打了几个月的交道,还算熟悉。我与他们几位不过才见了几天,许多事情还没说明白,把话说透,咱们接下来才好相处。能定下来的就定下来,以后再无怨尤,要是不能想法一致,也是好聚好散,互不打扰、互不埋怨。”
路果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你不是答应了的吗?是要反悔吗?”
祝缨摇摇头:“并不反悔。小妹受敕封要缴粮和布,并不是说说而已。”又对喜金说,郎锟铻也是这样的。她又说了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山雀岳父道:“我们都出得起!”
祝缨道:“听我说完。索宁洞主虽然言语无礼,但是说中了一件事儿。不是所有的官员都是好人,我要是猛地将你们都拉入了朝廷,你们只知道‘山外的人不好’,却不明白有哪些不好,不知道如何防范。我做得越好,就越是在坑害你们。就像父母只告诉孩子,出了寨子有危险,却不告诉他是什么样的危险,是虎豹豺狼还是暴雨大风。你们需要时间,稍稍了解一下朝廷,知道怎么与朝廷打交道。至少得会一点儿官话、会写字。”
“哼!那小子!”苏鸣鸾厌恶地皱眉。
祝缨道:“他的族人生活在这里,你们想要围剿也很为难,大家还要做邻居,还要好好过活。只你们不打了、不互相猎取人牲了,他要还那么干,大家也都不得安宁。不能不带他。他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多可爱的人呀,与当初说她“黄口小儿”的段智一样的可爱。
索宁洞主说“来抢占我们的地方”,话虽不中听,描述的事实还真有点靠谱。祝缨确实是打算在山里给自己弄个窝。
还没扎下根的时候,让山中各族误会她要干什么抄人家老巢的勾当进而同仇敌忾排挤她就不好了。
真要多谢那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对于她“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怀疑,正给了她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怀疑我有诈,我就到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住着。你还记得之前先辈被人烧死的事儿,还有戒心,好,我住过来,你看着我是什么样的人。
有了个开始,接下来就好办了。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索宁洞主虽有道破她算盘的一面,但也是帮了她。祝缨看索宁洞主,就觉得他十分的可爱了。
为了防止引起“抢地盘”的不好联想,即便已经对自己将来要划定的势力范围有了初步的想法,她还是克制住了,现在就只要一片营地、一片能住的地方、一个能展示自己的地方。还不是住“边境”,而是深入腹地。
她笑眯眯地说:“怎么样?”
山雀岳父等三人听她说得诚恳,思考一下,都说:“我们让小妹/宝刀,先帮我们写嘛!”都想先要个敕封。
祝缨道:“还有榷场、道路、规划、界碑,这些商量完了还要上表朝廷,来回办下来还得几个月,就要到明年去了。”
“几个月就几个月!”路果抢先说。
喜金道:“明年能办下来也行。”
他们生活在山里,到隔壁寨子串个门都要走好几天,对时间的感觉比山外还要随意一些。
祝缨道:“也好,那你们是亲自到府衙来接着谈,还是派信得过的人呢?奏本也是要写的。”
路果与喜金也不会写字,都说:“我们带人去。”他们都想跟外甥家借人,山雀岳父自然也不能放过郎锟铻。
祝缨道:“好。对了,再借几个人给我用。”
苏鸣鸾问道:“义父要什么样的人?”
“盖房子的。我等秋收后再过来不能再住帐篷吧?岂不要冻坏了?”
那边竹楼正在打地基。祝缨对建房子颇有心得,先在艺甘家附近建个竹楼,她以后过来就住这儿。
…………
祝缨在营地住了两晚,第二天也不急着走。她请艺甘洞主到她的营里来吃饭,将自己才打下地基的房子托给艺甘洞主帮忙看房子。
艺甘洞主惊讶地问道:“知府真的还要再回来吗?”
祝缨点点头,真得不能再真了。她说:“我还会带农夫和种子来。”
艺甘洞主很关切地问:“做什么?”
祝缨道:“山里山外气候小有不同,试着种一下粮食。一旦种成,会教给大家的。”
郎锟铻道:“当真?”
“当然。”
郎锟铻道:“我的寨子周围有很多山,只管来。”
山雀岳父道:“你年轻人,有许多事,我就不一样了,我老头子很闲。大人,到我那里吧。”
祝缨道:“你们那里都是有主的地方,我不占用。你们的山,能干的事情还有很多呢。”
他们都竖起耳朵来,祝缨又微笑着不多讲了。
住了两晚,祝缨托了几家人帮她看房子、帮她守地基,自己带着人取道喜金家回到了府衙。这比她计划中的二十天多用了两天,回到府衙的时候秋收已经完成了,各县都在晒谷子、入仓,衙门也忙碌了起来——要收税了。
今年郎锟铻与苏鸣鸾都得缴税,他们也很自然地要将税交到祝缨手上。分手的时候,苏鸣鸾道:“我家的稻谷也收了,要晚几天才能晒好,布是已经有的。请义父等我几天。”
祝缨问道:“这两年种的宿麦你那里产量如何?土地肥力还能撑得住么?”
“一直在积肥,深耕。陡坡不种庄稼,只在坪上种。”
祝缨点了点头。郎锟铻今年也要缴粮,祝缨道:“我拨种子给你。”
郎锟铻喜道:“好!”
路果与喜金也面露渴望之色,祝缨道:“他们会了,你们不也就要会了吗?”路果就指定苏灯,要他跟自己去府城,喜金也让郎锟铻传信。郎锟铻有些尴尬,狼兄是会说山下的话,但不会写,写得最好的是仇文。他含糊了一下,心道:得让人下山学写字了,要快!
祝缨带着路果等人回到了府城,府城凡见到她的人都变得轻松了起来:“大人回来了!”
祝缨先将路果与喜金安排到了馆驿里住着,让苏灯、仇文也住到馆驿里,她叮嘱仇文:“喜金家就交给你了。”
仇文忙说:“是。”
祝缨再回府衙,先是听取自己出行期间的事务报告,又让项乐去通知项大郎、项安来一趟。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章炯也没闲着,不管是督促秋收还是准备仓库收粮,都办理得井井有条。小吴被留在了府衙,以小吴自诩是“知府的心腹”想要督查众同僚,也没有挑出章炯的大毛病来。
小吴道:“就是干事儿慢,也不太仔细。”
祝缨看章炯办的没大毛病,道:“已经不错了。你也做得不错。”
小吴得意地笑了笑。
其他人干得也还好,这期间没有大案子,有些小案件李司法也都秉公办理了。祝缨又安排丁贵:“这回得多谢梅校尉,你去领些钱帛若干,再将我带回来的山货装一车给他家送过去。跟我出去的人,每人五百钱。”
一面处理政务,一面又让将从山里捎回来的土产往后衙送。
后衙里,张仙姑和祝大多等了她两天,超时了,这就要数落了。
祝缨一边洗澡换衣服,张仙姑一边在屏风外面说:“又忘了时辰了?你在外头我就提心吊胆的!你也别太拼命了!还要进那么深的山干嘛?我都急得快要进山去找你们了!你要再这样,就不许再出远门了!”
祝缨换好衣服,擦着头发出来:“娘想进山?以后有的是时候进。”
“啥?”
祝缨笑嘻嘻地:“山里凉快,避暑。我在山里建个别庄,天儿热了咱们进去?”
张仙姑很怀疑地说:“你莫哄我,好好地过活,谁会进山里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没有!只有吃人的狼!我又不是没见过山,福禄的山也热。”
“那都是小山包,山顶也凉快的,得住下了。”祝缨说。
张仙姑将信将疑:“你不会又哄我了吧?”
“那怎么会呢?山里人也挺好的,没见着要打我的。”
张仙姑嗔道:“你就是傻大胆儿!快,来吃饭了。”
祝缨道:“我叫了项大郎说事儿,说完了再吃。”
她到了书房里,项安已等在那里了,项大郎也来了。项大郎秋收的时候就在府城里看着糖坊,这糖坊很赚钱。定价虽低了不少,但是产量高,销路也不错。南府自己没什么糖坊,有也是小作坊,根本干不过他们。项大郎正在陆续回本。
他瘦了一点,抱着账本小碎步跑了过来。
祝缨道:“看着不错?”
项大郎笑道:“是。州城那里有几个惹事儿的,也都平了。这是账本。”
祝缨随手翻了一翻,问道:“进甘蔗了?”
项大郎道:“是。府里几县就咱们这糖坊大,小人先将去年的秋甘蔗收了一些,今年的甘蔗就快下来了,能续得上!要是各县都建糖坊,咱们甘蔗就顶要紧了,先预订着。”他又报了甘蔗的价格之类。
祝缨道:“到时候你再拿我的帖子去找梅校尉,看他那里有多少。”
“是。那给他算上等价?”项大郎忙解释,他收甘蔗也不是一股脑儿的都收,而是按照品相来分个上中下三等,定不同的价。
祝缨道:“你先看他那儿有多少,都是什么样的。”
“是。”
祝缨又问项安:“官糖坊有多少存货了?”
项安道:“可惜先前唐师傅用掉许多甘蔗,如今甘蔗所剩不多,没料产的就少。赤砂糖有一千斤、白砂糖余四百斤,另有冰糖三百斤、赤块糖二百斤……”
祝缨道:“先给我留着,我有用。你去将赤砂糖、白砂糖都照一百二十斤一份装好,要一百斤赤砂糖配二十斤白砂糖。”
“是。”
祝缨又说:“再取些白砂糖送到后面,我要用。”
“是。”
商人就是专业,采购的事情都不用她操心了,祝缨心情颇佳。又说他们都辛苦了,告诉他们:“正是好时候,还是要辛苦你们的。”
兄妹二人连说不敢,项大郎能赚到钱,项安也觉得自己没有虚度光阴,糖坊赚的钱大家都有分红,都颇开怀。祝缨笑着对项大郎道:“过阵儿去州城,你也同去。砂糖的价卖不上去,该心急了吧?”
“是。不不不,不心急,大人必有用意的。”
祝缨道:“哪有什么用意?我给你再开条路子,你们俩,点几个伶俐点儿的工匠过来,我教他们做糖。”
“是。”
祝缨教的几样也都比较简单,就是别人一时还没想到的。
她把麦秆换成细竹签子,扎个草把子,插一满草把子的糖,可以一支一支地取。这次她听取了项大郎的意见,自己当活招牌在前面走,身后跟着几个人扛着草把子陪她逛街。路上遇到小孩儿,就从草把子上取一支糖来给小孩儿拿着吃。她带着祝炼和苏喆等小孩儿一起逛街,他们手里也拿着糖,边吃边逛。
没用半天,府城里的人就都知道多了这样一种新的糖。祝缨身边围了许多小孩子,祝缨笑着给他们分糖,忽然对其中一个说:“你刚才拿过啦。”小孩儿一脸委屈,可怜兮兮地往后蹭。祝缨道:“等会儿分完了,要是还有剩,再给你一个。”
小孩儿又高兴了起来。
路过一个少女,看了一眼又挪开了眼去,祝缨道:“哎,你还没过十五,也拿一支。”
少女大为惊讶,祝缨道:“拿着。”府城里的人,她多少还是认得一些的。
路过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婆婆,也取了一支给她:“甜的。”老婆婆行动迟缓,还没来得及起来给她行礼手里就多了一支糖,呆呆地愣在了那里。祝缨笑笑,牵着苏喆的手又往前市集走去了。
无论是哪族哪家的孩子,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无论贫富,只要她遇到了都给人发一支。一边发糖,一边跟小孩儿聊天,问人家会不会唱识字歌,知不知道识字碑怎么用。
小孩儿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祝缨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唱着歌,对着上面的字,一个一个的数,唱到哪个字,那个字就长碑上的那个样子。你从上往下、从左往右地看。明儿我还过来,会唱的发糖。二十支,先到先得。”
祝缨不多会儿就嚯嚯完了三百多支糖,剩下的一些她也如约又给了那个领过一支糖的小孩儿一个。还有一些小孩子围着她,有个机灵的,就开口唱了一篇识字歌,祝缨一笑,也给了他一支。
很快,糖就分完了。祝缨摊摊手:“呐,现在没了哦,明天后半晌我再过来。”又牵着自家小孩儿回府了。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知道了,这也是府君糖,并且项家糖坊会卖!
一支糖卖上几文钱,虽说这些钱能买上十几斤米了,就算买砂糖也能买上二两,住在城里的人家却有不少能拿得出这份钱给孩子尝个新鲜。零食从来都是比主食贵的。
糖坊就负责出货,各店铺、货郎来进货,那也是很不错的。此外,为了防止哄抬物价,糖坊这儿自己也出个摊子卖,比店铺、货郎的进货价要贵,加了更多的利润。
没过几天,府城街上就出现了一件新东西。
…………
发糖只是顺手,与花帕族的正事她也没忘,路果和喜金到此才算明白这件事有多么的麻烦。桩桩件件都要理个清楚,路果道:“我们信得过大人,大人不用这么麻烦。”
祝缨道:“那可不行,以后做事都要照着这个来呢。要是我有做不到的,你尽可拿着这个来与我理论。要是不讲明白,到时候你不满意了,连说话的道理都拿不出来了。”
苏灯之前没写过这些,胜在读书识字的时间更长、阿苏县又已开始执行了其中的约定,仇文之前有过一次经验了,他二人倒是适应良好。山上渐渐进入到了收获的时候,但是与山下的官府不同,这几位头人自己并不怎么管收获的事情,二人连同山雀岳父都在山下住着。
苏晴天和狼兄也过来分别拜会了他们,这二人是来领糖的,临行前来问他们有没有信要捎的。
山雀岳父道:“还真给呢?”
仇文道:“大人从来不骗人。”
仇文这么说着,却有一件心事:我这算是什么呢?府衙的官吏?没个身份。寨子里的人?自己又不是。中人?也不抽成。他倒是想跟着祝缨混的,人家又没放话。
一时愁苦。
……——
“小祝。”
祝缨睁开眼,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什么事儿?”
花姐四下看看,道:“是有个事儿。”
“走着。”看起来花姐像是有什么隐秘的话要说,祝缨带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这儿安静,也没什么人过来。
两人在次间的窗前坐下,祝缨支开了窗户,往外看了看,没人偷听。
花姐道:“你对……山里那些人,是不是又有什么安排了?”
祝缨笑着问:“怎么这么说?”
“你还对干娘说要进山避暑?我总觉得不对劲儿。你要有什么打算,家里要准备什么么?”花姐慢慢地分析,“你从来不做没用的事儿,也不信口开河,既说要进山,避暑未必,山是一定会进的。”
祝缨点点头:“瞒不过你。”
“是要,再设县吗?那是很大的功劳,可是干娘干爹年纪大了,不比你,经不起折腾。你要干大事,这是好事,他们……”
祝缨道:“我只想他们安度晚年,怎么会再折腾他们?听我说——我是真的想在山里安一个家。”
“怎么?是要避祸么?万一你的……”
祝缨道:“差不多。”
“你为朝廷立了这许多功劳,朝廷难道还不能容你吗?”身家性命总能留下吧?
祝缨道:“靠他们一念之仁?我可不想靠别人的良心苟延残喘。大姐,咱们都不是指望别人良心发现对咱们好的人。要做最坏的打算。”
花姐稳了稳神,道:“是得有个退路。不过人生地不熟的,就咱们几个人,恐怕……”
“嗯,你说得对。所以建个城,占块地,归我,我自己的地盘,不给朝廷。”
花姐自认猜着了一些,却还是被惊到了:“啊?自立为王?造反?”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是开拓。扯旗造反我也打不过朝廷啊!这烟瘴之地土地贫瘠人口不多的。”
花姐有点磕巴:“还真想过啊……啊不是,那……到时候不会被围剿么?”
祝缨道:“所以选在山里,地方也看得差不多啦,要过一道天险,易守难攻。”
“你与各族商议好了?”
“我没跟他们商议啊。”
“啊?”花姐道,“你等等,咱们从头说。”
祝缨点点头,道:“好,我给你从头讲。先说为什么要自己找块地方,好好经营。我如今是朝廷命官,府衙里、下头各县里人听我的话,因为我是知府。能够什么都不问只信我的也就项乐、项安兄妹,因为我为他们报了父仇。就算是小吴他们,看着是我的人,其实呢?人家为了自己的前程,不是为了追随一个……他们,不是‘我的人’。就算不要前程,人家还要自己的身家性命呢。
凭朝廷身份得到的一切,朝廷一纸诏书就像太阳下的冰块,烟消云散。哪怕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挣的、是我该得的。到时候就算朝廷不明着追究,呵……恐怕有人也不会放过我。为官十余载,怎么可能不得罪人?到时候我怎么办?”
花姐怔怔地听祝缨点明了现在的处境,心里为祝缨一苦,点了点头:“不错。你做着官儿,都有人要害你。”
“是吧?龚劼做了多少年的宰相?势力不算小了吧?帮手不算少了吧?结果如何?可见他那样是不成的。还是得自己手上硬。什么最硬?兵、民、地、粮,得有自己的地盘,起码能够自保。眼下还没到官逼民反的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管得着的地方,恐怕容不下我。一旦知道我是……追随我的人一定会有许多人动摇,不会为了我与朝廷对着干的。我倒霉了,他们或许会救我,也仅止于此了。可是我凭什么要归于沉寂?我还有好多事没干呢!”
“自己的势力”可不是这个样子!得经营真正属于“自己的”地盘了。
花姐慢慢地点头:“你做官比他们都强!我敢说你比王相公也不差。凭什么要你放手?”
“既然如此那就要选对地方,这儿长短刚好。要不是到了这里来,我也想不到这条路,顶多在出事之前挂冠归隐,当一切都是一场梦,揣着私房钱修个破庙买张度牒,收几个徒弟依旧给人算命。现在不一样了,我来到了这儿!群山之中,再好不过,虽贫瘠,离朝廷也远。以朝廷现在的模样,也不至于兴大兵围剿。只要不大举兴兵,旁的什么招数我都能接得住。”
祝缨续道:“以前不行,以前我什么都没有,连‘朝廷命官的身份’都不硬,现万事具备,虽不能说是水到渠成,但也不能再等了。我自己挖渠引水,也还能办得到。”
“你要怎么做?要我怎么做?我会照顾好干爹干娘,别的事儿呢?给我一个事做吧。”
“我已经在做了,”祝缨说,“我这回进山,也是要为朝廷羁縻各族,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已照着三族五家说的、画的舆图,选取了一处将来建城的基址。我先建竹楼,以后每个月抽半个月过去那里,半个月在南府。住一阵儿,也是观察自己之前择定的地方是否合适建城,会不会遇到什么塌方、山溪暴涨等等,也就地积累建材。如果没有别的麻烦,就在那里建城。”
花姐道:“等等,他们能答应?”
祝缨突然笑了:“说起这个,还有个故事呢!那个索宁家的……”她笑着说了索宁洞主的事儿。
花姐道:“前人造孽,后人遭殃!先前那个知府,也太不是东西了!不但害人性命,还坑了你。这个索宁洞主也是,没听说过你吗?”
她一面说,一面对祝缨倒了碗茶,推到祝缨面前。
祝缨一口干了,说道:“真要多谢他。这事儿我想了有一阵儿了,山中各族地盘界限不明,且有许多地方是‘无主’的。不少家族都说那是他们的地方,其实仅仅是他们家打猎的人能走到那里而已,并无世代居住。这深山之中,也有许多逃亡流民的后裔,这些人有的投奔了各家族,或被捉了去做奴隶,也有一些人不依附任何人,就自己小小聚几户人家世代繁衍。各家族也有些不随大寨居住的。又有逃亡的奴隶之类。
只要一开始给我百十来户人,我就能过下去,越过越好,三、五年,就能开出点薄田来了。不动用山下的工匠,教人做点木匠活、教人种庄稼,我自己都能干。各小寨、小村愿意投靠我,我也收,总能把人拢起来。难的是怎么开始。索宁洞主一句话,我就顺竿儿爬了。”
花姐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计划都有了,笑道:“也就是你。”
“我先把别业建起来。先建个竹楼,住一阵儿,说这屋子太简陋,换个好点的地方建个牢固一点的别业。”
别业并不只是一间屋子而已,它通常是一个大庄园,这是常识。一座大庄园,应该有的是:土地、人口、各种作坊乃至小集市,由此各种管理组合,甚至可以有自己的壮丁充当兵士,跟个大镇子没太大区别。再稍扩一扩,就是个小县城。
朝廷容得下她,她就接着做官。容不下她,她就占山为王。她为朝廷搜括隐户是一把好手,自己圈地隐瞒的手艺也不弱于他人。何况是在山中。
花姐道:“你打定了主意,那咱们就去干!”只恨动手太晚了,花姐心中很是难过。祝缨比朝廷中别的官员都好,却要如此努力才能保住身家性命。明明已经拼搏了十多年,现在竟才能算是“刚刚开始”。
祝缨看到她又不喜了起来,心道:我私下打的主意可不能跟你讲!
她从不将自己拱到一个道德的墙头,让自己下不来只能干晾着。她在南府、各族中的一切声望并不缘于“礼法”而是“实干”“公平”“抚恤百姓”,这些都跟朝廷所提倡的没有特别必然的联系。你问各族,他们会说“这个官不一样”,你问百姓,他们会说“大人与别人不同是个青天”。庸常、盘剥、高高在上才是官吏的常态,有时候他们兼具三个特性,有时候只有其中之一。如果只是高高在上,其他的事都能干好,比如鲁刺史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官了。
靠自己一点一点的积累而得到的信任,这样聚集在身边的人才是“自己的”。也是在福禄、在南府耕耘了这些年,她才能有底气说“会有人投靠我”。
打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忠心”的人,既不忠于皇帝,也不忠于朝廷,更不忠于礼法。
还有苏鸣鸾,她帮苏鸣鸾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的身份一旦戳穿,她会有什么下场,会直接触动到三千里外的苏鸣鸾。苏鸣鸾绝不是一个坐以待毙的人,她极有可能鼓动各族。到时候朝廷会面临一个难题,她或许就多了一线生机。
她祝缨,从来也不认自己是个好人的。
这些事儿就不要对花姐讲了。
祝缨道:“爹娘那儿你帮我个忙。等到别业好了,咱们去看看,你也要熟记路途。一旦有变,你就带他们过来!”
“好。”
祝缨道:“你要看到有什么在山下无法容身之人,咱们也收留。”
“嗯!”
“好啦,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担心了,对吧?爹娘那儿,先不要说太多。”
“懂,先说是个别业。”
祝缨站起来,拍拍屁股:“哎哟,我还有事要干。”
“干什么?”
“准备些供神的东西。”
“咦?”花姐惊讶了,祝缨虽是个神棍出身,却不是个虔诚的人。
祝缨笑嘻嘻地:“到时候你就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