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打外面蹓跶完一圈儿回来就打算尽量在家里窝着了,从郑熹那儿抱来的一叠文书还没看,王云鹤给的《左传》也还没读,她心里比没考试前还要紧张一些。
考试,就是糊弄一张卷子而已,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真实的人生,与一张破烂卷子不可同日而语!卷子考不过,大不了就是丢个脸,下次再考或者是当小吏或者听了郑熹的安排读经史给郑熹当三孙子,官场混不好,是要出大事的!
就像她之前对金良说的,不能光顾着威风,是要害怕的。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爬了起来。
张仙姑和祝大起得比她还要早,祝大被张仙姑打起来担水去,祝缨起来就听到他在跟邻居吹牛:“我们家孩子考试过了,就快要当官儿啦!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儿,只管说!”
张仙姑在厨下已经煮了一大锅的稀粥,正在切咸菜,又给祝缨和祝大多煮了个鸡蛋。看到祝缨起来了,张仙姑笑着说:“快,你爹担了水回来了,是甜水,你洗漱了来吃饭!”说着,在围裙上抹了抹手。她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鬓边的银簪在清晨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祝缨道:“哎!”
早饭就摆在堂屋里,张仙姑开心地说:“可算安顿下来了,这下老三也算是个官儿了,也不怕有人来拿了!好好吃饭,好好过活!”
祝缨剥了个鸡蛋放到她的碗里,张仙姑道:“你吃。”
祝缨道:“就多煮一个又怎么了?现在又不缺了!”
张仙姑还要推让,祝缨拿筷子把鸡蛋给挟开:“行了,一人一半儿,下回再煮两个,我把两个都扔隔壁猪圈里!”
张仙姑嗔骂一句:“狗脾气!”哼唧着把半个鸡蛋吃了。
吃完了,她又高兴了,说:“你什么时候坐衙啊?”
祝缨道:“得等告身下来,学了些礼仪禁忌,再办身官服才能去报到。还有几天呢。正好,我趁这几天把些事儿弄清楚了,免教他们糊弄我。”
祝大道:“那是!新来的总是要受些欺负,可不能马虎了!”
“嗯,郑大人都给提点了。”
张仙姑道:“要说这郑大人也挺仗义的。”
夫妇二人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官场有什么禁忌,不过是按着他们的生活经验,嘱咐些神棍生涯里获得的经验智慧。祝缨也不反驳,就安静地听着,间或挟根咸菜下饭。
她一向安静,以前是因为爹娘、尤其是她娘只有睡觉的时候才能住嘴,其他时候不停地叨叨叨叨,骂大人骂小孩儿的,她早就习惯了。现在证明了,她娘,张仙姑,也是可以不骂人、只说些生活的温馨琐碎的。挨骂都能听着了,这些又有什么不能听的呢?祝缨一边吃就一边听,心情好极了。
听着张仙姑支使着祝大出去拣点废木板什么钉个鸡窝,拣点破竹皮编个鸡笼,她去转一转买点鸡崽,以后剩饭就能喂鸡了。又说要买点粗陶缸好腌咸菜。祝缨说:“再买点米面吧,金大嫂虽然给装了些,我还挺能吃的,明天想吃烙饭。”
张仙姑慌忙说:“怎么?这些不够?有的!等会儿就去买来弄!”
祝缨笑道:“也不急,缸啊什么的,我今天就再出去跟娘一起买……”
“那怎么行?!你不是还要温习的?”
祝缨道:“等会儿咱们就这么着,我去弄点木头竹子,爹弄个鸡窝,慢慢儿干。我跟娘再去多买点东西,现在能吃好点儿了,以后咱们都能吃鸡蛋了!再弄点肉回来。嗯,衣裳也能裁新的了。再把那些南货给卖了,手头也有余钱了。我看我的俸禄也差不多够生活了,还能攒下些。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张仙姑道:“行!”
祝大想了想,说:“那我闲了,要去找徐老道。好久没去看他了。”
祝缨笑道:“行。”
张仙姑骂道:“你又作!你先去看摊子,把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卖了再说!”
祝大道:“他住道观的,我去那儿卖货也是一样的。哎,这不是跳大神,能行吧?”
祝缨道:“你往庙祝那儿寄卖就是了,随便收点儿钱,没收到也不打紧,算给干娘在那道观里各阴德了。”
说到于妙妙,张仙姑就没那么高兴了,叹息道:“她就是想不开,就算是到现在这样,跟咱们一块儿,咱们也不是没良心的人,她的日子也不会不好。”
祝大道:“你少说两句话!快点吃,吃完了刷碗买东西去!”
一家人照着祝缨的安排各自行事,祝缨跟张仙姑去买了好些东西,最后雇了一辆车回来,卸下了几个粗缸,一堆菜、一大坛子盐和柴米面之类。又寻了一些家什回来。祝大看了这一大包家什,说:“好么,斧锯刀凿都有了!”他的手艺粗糙些,不过都还有,乡居生活什么都得自己动手,也就动手开始搭鸡窝了。
张仙姑嘴不停:“她买了一百个鸡蛋!一百个鸡蛋!我还没拦着她就付了,就付了钱了!我的钱!”
祝大和祝缨都不回她这个话,父女俩对望了一眼,各忙各的。
祝缨把从家乡赶来的那辆车给卖了,带来的东西她今天也都差不多卖了都找到了下家,只余几样都写了水牌,预备让祝大拿去到道观前随便一张布就地一铺,爱卖不卖,给他点事做。牲口棚空了,正好订个鸡窝来用。
张仙姑叨叨完了一百个鸡蛋,又叨叨了一回祝缨还买了菜和肉,居然还有鱼:“前天那些剩菜里还有半条鱼呢,加点豆腐还能凑一个菜。”也笑着骂骂咧咧地去腌咸菜了。她要多放盐!这样能保存得久些,直到冬天下雪还能吃!
祝缨心道:过两天咸菜腌好了,让娘自己买鸡崽去,也是有事做了,总不能在京城还跳大神。又不灵。还容易被当成巫蛊给抓了。巫蛊可是个完蛋的罪状!
她从车上最后搬下个酒坛子给祝大:“呐!京城的酒,新酿,省着点儿喝!”
祝大道:“还用你说?要我说,你也得练练酒量了!不过,我和你爷爷酒量都好,龙王老儿会游水,你也能……”
张仙姑咸菜腌到一半,提着菜刀杀了过来:“你要死也别拉上她!老三,你去找两块大石头来压缸,我跟这老东西兑命!”
祝缨又花了一天,把自家赁的小窝收拾完了,就开始闭门读书了。她家灯油等有金大嫂子备了,字帖有郑熹给了,张仙姑对她很舍得,在家也肯给她点两根灯芯,让她夜里读书。
这几天过得,与之前在金良家里备考没有什么区别,祝大和张仙姑也完全没有“孩子当官了”的自觉。祝大还吹个牛,被张仙姑骂:“她还没坐衙,你别给她招事儿,等事儿落了了你再吹牛也来得及!”
读了两天,陈萌就派了人过来,给了她一整包的东西,从书袋笔袋到饭盒全套的装备。陈萌还专门写了张条子,告诉她:这些都是到皇城里当差需要的。什么会食的饭菜现在已经很糟糕了,最好自己带之类。最后写了一句,他也是受人之托。最后一行他还加了个语气词,以示自己也很感慨。
祝缨笑笑,都收拾下了,按照这一套东西,把自己手上现有的都准备了,发现还差一套铺盖——原来,各部官员还要轮流值夜的。大理寺也在皇城里,也是要正式的官员带着小吏安排轮值。
有钱的就在家和皇城各备一套,穷点的就把自己的铺盖两头搬,祝缨想了一下,还是另备一套。
过不几天,又有正式的告身下来——她,祝缨,一个神棍家冒充男孩儿的女孩子,正式地成了大理寺的评事。
大理事评事,从八品,深青色的衣衫。
祝缨得自己置办。
好在京城干这个营生的店铺有的是,只要请金大娘子给引个路,付了钱,几天也就妥了,连讲价都由金大娘子代办了。金大娘子因为祝缨给了她一锭金子,总觉得受之有愧,又自己送了祝缨一套,祝缨连换洗的衣服都有了。
等衣服的时候,背下郑熹给的大理寺的名单与自己的“同年”名单,祝缨还有功夫学一学礼仪,然后开始看《左传》。
看着看着,她就乐了:“这不陈大公子干的事么?厉害了呀!怪道大家都说要读书,原来书本真能治人。”
祝大与张仙姑却都兴奋于女儿真的做了官!一个浆衣服,一个就看着架子上的衣服,非得让祝缨穿起来:“给我瞧瞧。”
从八品,听起来是个芝麻官儿,连绿豆都不如,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了。它是官儿,连于平、黄先生那样的人,见了都得老实行礼。且还不是最低级的从九品,而是从八品!对祝缨这样出身的人来说,绝对是个极高的起点了。
祝缨也不给他们泼冷水,这个官品她已经很满意了,如果从小吏开始做,可能刚开始是个从九品的狱丞。从九品到从八品,还隔着好几级呢!
祝大掰着指头数了一下,说:“你比金良还差五级吧?”
祝缨道:“乘个二,十级。”因为每品分正、从,正、从又分为上、下。
祝大道:“不管!反正当官儿了!”
…………
官儿却不是那么好当的!
到了正经报到的日子,祝缨穿好了一身官服,早早地起了床,按着先前的指示早早地到了皇城外头。
按照之前的教导,京城北边大片是守卫森严的皇城,皇城前半截是中央各衙署,后面是宫城。
祝缨得自己按时到皇城外面,核验了腰牌,然后到大理寺报到。这个时候,郑熹还在皇帝面前上朝。不过郑熹的仆人有在皇城外面等着的,比如陆超和甘泽。二人围着祝缨转了两圈,陆超说:“有点样子了嘛!就是你还小,看着跟玩儿似的。”甘泽说:“你别胡说,三郎现是朝廷命官了,怎么能说是玩呢?想开玩笑,回府里怎么说不行?”
这两个就是祝缨的老熟人了,他们两个还是郑熹的心腹,大理寺的官吏们进皇城的时候见三人聊得热络,都暗中使眼色——就是他了。
说了几句话,两人就让祝缨赶紧去大理寺了,且小声说:“他们要欺负你,你就告诉七郎!叫七郎收拾他们!这群老油子!”
祝缨心道,你们七郎还等着我去冲锋呢!笑道:“知道了,我进去了。”
按照郑熹给她的那一叠关于大理寺的文书,这个衙门不像县衙那里拿收税打人,它专管刑狱,听起来还没县衙的职责复杂,连税都不用收。事实上它的职责范围有很长的一串,总结起来就两句话:“普通人的大案,大人物的案子。”
它既复核,也主审。
凡诸司百官所送犯徒刑已上,九品已上犯除、免、官当,庶人犯流、死以上者,详而质之。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就这么落她手里了?
祝缨顾盼之间也有点小激动。
她小小地激动着,拿了自己的腰牌,按着指示到了大理寺,就遇到了一盆冷水。
大理寺里,她在官员里几乎是最底层,除了两个录事、四个狱丞,她就是最低级的官吏了,与她同级的还有十一个人,连她,十二个虾米。与她“同年”的一位考了明法科的同仁还授了录事呢!那位是正九品,比她还低。
新来的录事姓鲍,年纪有祝缨的两倍大,与她见了面,叫一声:“祝世兄,可知你我有何差使?”
祝缨也是不知道的,她说:“我亦不知,只好听上峰吩咐。”
按照她的想法,就等郑熹这个大理寺卿出来给她安排活计,郑熹说什么她就干什么。然而郑熹还在御前,她就只能干等着,等郑熹出来了,也只是说一句:“你们都是新来的?叫什么?考试的等第是什么?”
祝缨是甲等,她背书好十条全对了。鲍录事也是甲等,比祝缨差一点,文字上略有出入,也算不错了。
郑熹没有特别的照顾祝缨,转头问问坐在下手的两个人:“二郎有什么吩咐?”
祝缨看这个“二郎”的座位仅次于郑熹,应该是大理寺少卿之一的冷云,看着好像跟郑熹差不多大。冷云凉凉地道:“您尚且没什么吩咐,我又有什么好吩咐的?让他们先做着看看吧。”
郑熹又问另一个少卿裴清:“子澄有什么吩咐么?”
裴清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部清须,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样子。祝缨看了这二位少卿一眼,就知道他们俩现在心情并不很好,冷云显得有点无聊,裴清似乎对自己有点不满。那指定不能是冲自己,肯定是郑熹造的孽!
果然!裴清问祝缨:“你是甲等头名?”
“是。”
裴清将她上下打量,忽然发问:“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如何判?”
祝缨道:“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伤人者,同强盗法。”
裴清又抽了几条,譬如“玄象器物”指的什么。
祝缨心道:郑熹得罪他了吗?怎么考我抽的都是中间的律条?
背书的人都知道,头尾是记得最熟的,中间是最容易忘的,裴清却拿这些来考好,很难说不是对她有意见。祝缨寻思着,自己也没干什么缺德事儿坑裴清,指定不能够是因为自己,自己果然是来为郑熹出力的。
她没去看郑熹,这会儿看郑熹,屁用没有,这人就在一边抱手看着,也是在借裴清试自己呢。
不过裴清抽的这几条祝缨都答出来了,裴清心中不快,也勉强压下了不满,暗道:还行。
然后他问了一个打击祝缨的问题:“你的字怎么那么难看?”
裴清对祝缨不满,大部分是从这字上来的。他看过祝缨的明法科卷子!
祝缨的明法科是甲等头名,但这个头名是有争议的,因为她的字迹并不好。
他看到了祝缨的卷子。题目固然是都答对了,但是字迹让他产生了怀疑——这么一笔烂字,他的学问能好?还是郑熹点名要的!
从来读书上学的人,从会背书起就开始拿笔写字,书背熟了,字也写出来了。许多人甚至在做官之前就是书法初成有书法大家的风范了。祝缨呢,字不能说鬼画符,只能说像是比较初学的人写的,虽然构架不错,它显生疏,这是瞒不了人的!
你才上了几天学?
这就能把卷子全答对了?!
裴清非常的怀疑。
郑熹的态度又加深了裴清的这种怀疑,他完全有理由怀疑这次考试有漏题,祝缨一个生瓜蛋子,他背下了考试的答案,然后填了上去,他并不懂什么律法。再一看,十四岁?你哄鬼呢?
十四岁,考个头名,这得是神童了吧?神童不好好养着,让他考个明经、进士,谁会浪费让他考明法科?
你们这群皇亲国戚、纨绔子弟,真是无法无天了!
但是他没有证据,郑熹又一副“我觉得这孩子”没问题的样子,裴清连对郑熹的观感都降了几分。
不行,他裴清是来大理寺收拾烂摊子、一正风气的,不像郑熹,这人只要把事情办个八分,就稳能积攒资历了,裴清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
抽的这些律条祝缨都答上来了,裴清也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判断可以出了问题,就问出导致自己误判的点——字。
祝缨本来对自己的字没什么不满的,但是郑熹让她练、王云鹤让她练,现在冒出个裴清又让她练,她只能说:“我没练好。”
裴清又有点生气了,这小兔崽子真是会怄气呐!问他为什么字难看,他就说没练好,这不废话吗?练好了能难看吗?
裴清道:“好好练!”
祝缨道:“是。”
裴清一口气噎喉咙里,一阵咳嗽。冷云笑道:“还算听话,哈哈。来个人,带他们俩先转转,知道知道门往哪儿开!”
上来一个穿绿色袍子的人说:“下官带他们去吧。”
冷云道:“去吧去吧,认完了路,再带到他们同侪那里去,看有什么要忙的分担一些。”
绿袍人一揖,将两人带走了。
留下冷云突然大笑,对郑熹道:“七郎,眼力不错呀!子澄兄,这下咱们又添了一个干将啦,年纪小,律法学得还不错呢。现在正缺人,正好,正好,哈哈哈哈!”
裴清冷着脸说:“还有卷宗没看完、狱里还有犯人没审,你有空笑,不如多看点卷宗。”
冷云又是一阵笑:“好好好,你认真,我去啦!”说完,他对郑熹也笑嘻嘻地一揖,跑路了。刚跨出门槛儿,又是一阵爆笑,扶着柱子,看前面一绿二青的三个人在大理寺转,他摇了摇头,哼唧一声:“要热闹喽。”
…………——
带祝缨他们两个熟悉大理寺的是个大理寺丞,从六品上,官位比他俩高十级上下,已是鬓斑白了。祝缨知道,大理寺丞,拢共有六位。这位张寺丞告诉他们,大理寺未满员:“好好干,都有机会的!”
祝缨心道,你莫哄我,这全是因为去年替换死囚的事,你们□□下去一批,到现在还没补齐。可不是时时都有的机会,也必是有人盯着了这些位置想着填坑呢。比如她,就是郑熹填进来的。
她还是与鲍录事一起显得很虚心且激动地听着了。
跟着张丞连大理寺狱都逛了一圈,把里面的女监都看了,又讲了一堆禁事项,包括不要胡乱往北边的宫城那里乱逛。祝缨和鲍录事都应下了,张寺丞很满意地点点头:“好。就这样了,各自去办事去吧!”
祝缨被送到了评事那一堆里。
大理寺的评事,满员应该有十二人,现在算上她也就十个人,现在领头的是一个资历最老的左评事。空出来的位子,不用说,是上一回大案掀下去的太多,后虽补了几个也没补满。就这十个人,在大理寺的也不全,据说派出去了俩,连她还剩八个。
祝缨进大理寺前已经打算好了:现在正缺人,郑大人也缺政绩,我得好好干!
见了裴清和冷云,她就知道:大理寺里头,也是山头林立的,这两位少卿就不是很听郑熹的话的样子。
哪知到了评事这屋子里,左评事先来,说:“后生可畏呀!”招呼所有人欢迎她一下,大家一齐夸了一通她的考试成绩。又问她籍贯哪里的,问了一圈,没人跟她同乡,又问她住在哪里,发现她住的地方也不与大家很近。最后只好就她是买的还是赁的屋子聊上一聊。
一个白胡子的王评事说:“那个地方,这个价赁的房子,你占大便宜啦!”他是去年新调进来的,年纪虽大,资历不如左评事老。
然后大家又就京城的吃食聊了好一会儿。
祝缨被他们聊得有点傻:这群老货都在干嘛呢?不干活吗?
好在她是干神棍的,听人说话的耐性还是有的,听了一个郁评事讲完了鲤鱼脍、鲜虾米的吃法,又听刘评事说:“今天会食不知道吃什么?”除她之外的七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食谱。
一个说:“还能吃什么?大理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荤一素一汤罢了,比清水衙门吃青菜豆腐好些,比不上那些肥称的地方大鱼大肉。”
另一个说:“一荤一素也有不一样的搭配呢!”
京官里,生活紧巴巴的居多,这一顿饭也是挺重要的,他们都在给祝缨讲着这衙门里的生活要紧,全不似一个“被清洗过了,准备干出新业绩”的衙门。
祝缨在心里把郑熹之前给她的那份大理寺人员名单重新和这些人脸对上了,按照简历,这里面有四个是大理寺旧人,上次清洗没问他们的罪,算留用,其中包括左评事。其他几个是别的地方调过来的。看来旧人的作风还是影响到了新来的。
祝缨听他们说完了一顿吃的,会食的时间就到了。头一天,她什么也不带,反正饿一两顿她早就习惯了,等到了会食的时候大伙儿聚齐了,饭菜陆续上来,祝缨一看就乐了:“这不挺好的么?”
对她来说,有荤有素有汤,还有大碗的饭管饱,就很好了!
她吃得很香,让几个挑食的同僚怀疑她跟自己吃的不是同样的饭菜了。
吃完了饭有个休息的时间,她就问同事们:“我干什么?”
王评事道:“你问老左。”
左评事道:“不急,你新来的,虽是考的甲等头名,可考试和干事还是有点不同的,先不派你活计,你先看看卷宗,学学前辈们是怎么断案的吧。老王,你带他去看咱们的卷宗。”
大理寺的卷宗又与户部等不同,户部存着天下的户籍,二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旧的都要处理掉,大理寺这里,全是重大要案,保存期限上不封顶,从开国初到现在的案子都有,几十年的大案都在这里了!
王评事带着祝缨进了存放案卷的库房,说:“喏!都在这儿了!你把这些吃透了,也就明白怎么断案啦,再派你差使,你就能应付自如了。”
祝缨心说:你们他娘的真是欠揍!别的不说,这得差不多八十年了吧?每年,每府一件大案,一年也得几十件,怕不得上万件案子了?我都看完?!!!我给你们脑袋都塞马桶里你们信不信?
她面上还是很谦虚地说:“好,我就看起来。”
王评事带她认识管看档案的文吏老方,说:“以后要看就找他,登记一下,还回来的时候销账。”
祝缨也都记下了,按照他的说法,先借了一些案卷搬到自己的案头去看。
她的案头位置倒还好,因为十二张位子还缺二个,她就于剩下的几个里选了个通风、采光都还勉强的位子坐了。大理寺也发纸笔,又有灯烛之类,她沉下心来,一案一案地翻看。
中间,评事们也有要“我去看那个案子”、“我去狱里问个犯人”来来回回,祝缨也站起来问:“要我做什么?”
他们总说:“没事儿,你新来的,什么都还不知道,先看卷宗!”
看到晚间,左评事抻了个懒腰,说:“哎,今天谁当值?”
王评事说:“不该咱们的!”
左评事道:“那好!小祝你才来,这一轮先不排你的班,你下个月再班宿吧!”
于是一呼啦散了回家吃晚饭去了,留下祝缨看着他们欢呼的背影:搞什么鬼?
…………
头一天坐衙回家,祝大和张仙姑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巷口,殷殷切切地等祝缨回家。还在巷口,张仙姑就问:“怎么样?怎么样?今天干什么了?”
祝缨看着他们俩,想到今天一天的遭遇,也是失笑,道:“都挺好的,回家吧。”
这天晚饭也都是新菜,张仙姑一边给她挟菜一边问:“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我来到,还什么都没干呢,那边饭还行。”
张仙姑道:“那就好!”
两个神棍也不知道皇城衙门里是个什么样子,但都是尽力叮嘱。而后祝大突然想到:“你新到的,不一起喝个酒接个风的么?”
张仙姑一惊:“你可不能胡说啊!”
祝缨摇头道:“没有啊!并没有酒局。”
两人才放下心来。
祝缨吃完晚饭,又点灯接着读书、练字,二更天才睡。
第二天早早起来去大理寺应卯,又是看了一天的卷宗,不过她渐渐地看出了点兴味来。不得不说,各种案子可比街头说书讲故事的人编的那些离奇又有趣多了!再将前人的判断对比她之前背的那些律令,又有了些新的体悟,甚至为何律一直不变,但是令却不时对律做出补充调整——律法的改变,跟不上人的心眼儿。
她这一天,依旧是同事们跑来跑去的忙,但每逢她要伸手,左评事等都说:“不急。”
祝缨只好继续看卷宗。
左评事见她忙着,起身老文吏老方,问道:“新来的小祝,她了都看了些什么?”
老方道:“一些旧档。”
“哪一年的?什么样的案子?”
“都有,从太-祖年间的到今年的,随手抽。我看他拿三个骰子,扔了几点就去第几个架子。再扔,就去第几格。再扔,就抽第几本……”
左评事嗤笑一声:“到底是个小孩子。他看的什么,簿子我瞧瞧。”
老方也是留守的老人了,拿了登记簿子给他看,问道:“这个新来的,来头不小?那个比他大的可没他品级高。”
“唔,裴少卿为这个正与咱们郑大人怄气呢。”
老方也是一笑:“两个都想干出点什么来,偏偏两个不是一伙的。啧,上头争名夺利,就会抽着咱们拉磨——您不给新来的接风?”
“接什么接?还看不出个好歹来呢!先搁那儿吧。大家伙的钱不是钱吗?又要讲个清廉。我们没钱。”
这两人虽然一官、一吏,却是大理寺的老熟人,也能说些话,又聊了一会儿,左评事翻完登记的簿子,见没什么问题,随手一放。
祝缨于是又平平安安回了家,吃着张仙姑给她预的宵夜,吃完了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去皇城应卯去了。
就这么过了几天,直到休沐日的前一天,左评事对祝缨道:“小祝,你准备好铺盖,下旬要轮到你值夜了。”王评事插了一句:“本来不用这么早的,这两天他们又有两个要出去办差的,害!先前的事儿被翻出来,弄得好些个案子要重新过一遍筛子,这不,原本不用咱们跑的差使,也得再跑一跑了。”
祝缨道:“好。”
入职后的第一个旬日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没有繁重的公务、没有找麻烦的上司、没有排挤的同事、没有故意添堵的小吏,甚至有大理寺办事小吏给她搬个书卷、倒个热水。
祝缨每天过得都一样,除了字有了点进步,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
到了休沐日,祝缨早早起来,吃了早饭去了郑府。郑府已经有人记得她了,门上笑着问道:“祝小郎来了?”
祝缨道:“是。郑大人在吗?”
“在的。”
祝缨又多等了一会儿才在书房里见到了郑熹,郑熹仍然是那副从容的样子,说:“不错,不用金良带路就认得我的门儿了。”
祝缨道:“我与您初见的时候,也不是他引的路呀,不过后来处得来,就一同过来了。”
郑熹道:“嘴上不饶人!手上功夫怎么样了?字练好了吗?”
“这才几天呀,”祝缨说,“也就比之前好点儿看得见。说起来,您怎么裴少卿了?他看着我跟我偷了他家二斤油似的!指定不能是我偷的,怕不是……”
郑熹骂道:“小兔崽子!你那笔烂字,他能喜欢得了你吗?”
“那他别来大理寺找人,去翰林供奉那儿,不但有写得好的,还有会画画儿的呢。”
“又胡说!哪个饱学之士的字差了的?反之,一个人的字要是能写得好,必是下过功夫、有些涵养的。你考试题目答出来,像是读了十年书的,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才学写了十个月,他能不起疑?还怀疑我给你开后门呢。”
“那您就看着?”
“你不是应付得很好么?”
祝缨认真地说:“我原本以为您是很着急有人使得趁手好打开局面的,您这几个月偏偏坐得住。您觉得这大理寺现在这个样儿,很趁手?”
“有话就说。”
“整个大理寺,不大灵光吧?”祝缨说,“我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还没动手呢?”
郑熹摇了摇头:“这又不是打架,打完了,一地鸡毛就不用管了。这儿闹完了还要我收拾,六部九卿,旁边多少人都看着。大理寺内,我若声色俱厉,赢了也是输了——我是主官。”
“收伏一个,立个榜样呢?”
“不错么,连这个都懂了?”
祝缨问道:“您为什么不这么干呢?”
郑熹道:“不懂?不懂就慢慢看着。收伏?说说,这一旬你都干什么了?”
“我一天看几十个小故事呢!什么乱-伦、凶杀、强盗……呃……大理寺旧人断的案子,我找出七七八八了,怪有意思的!”
郑熹笑问:“是么?”
“照您给的名单,原大理寺的旧人留任的有四个评事、一个主簿、两个司直、一个大理正、四个大理丞,其他包括正卿、少卿都是后来的。我就把留下来的这些人断过的案子都找来看了看,又比了前些年类似案子的判罚。”
“哦?”
“上回是因为替换死囚案,大理寺经了手也没查出来,虽然责任更大是钟钦差掌刑部的时候,大理寺也被换了好些人,都是查出来有违法勾当的。没被查出来的,未必就都老实了,也有一些是鬼混的油子,办事十分敷衍,只是没有主动犯法而已。”如果看不透一个人,就看看他怎么做事的,多看两次就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了。
郑熹赞许道:“不错。凡肯多走一步、多看一步,就是有心人。给你引路的张丞,就是这几个月由司直升上去的。”
祝缨道:“您这,也是对我的说的吧?我干好了,也给我升?!”
郑熹道:“你才过来几天?就想着升迁的?”
“我没读几天书还敢考试呢!”祝缨不服气地说。
郑熹也喜欢她这股劲儿,说:“好,给你交个底,你能干一个人的活,我就能踢走一个废物,能干两个人的活,我就就踢走他们两个!再慢慢淘换老实肯干的来。”
祝缨高兴了:“那这话我愿意信。明天当差,就让我干活了?”腾笼换鸟嘛!
郑熹道:“不急,我也是这个意思,你再看一看他们怎么行事,起码看一个月,试试这大理寺的凉热。活计?多得是!”
祝缨道:“那就是二十天后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