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京城,天气依然很冷。祝缨等人出来进去,带起的冷风一阵一嗖,坐在外围的人身上一阵一阵的凉,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些端倪。
更有些机灵鬼儿已经开始猜了:如何这些老大人们都离席了?
赵苏四下张望,对苏喆、林风道:“开始吧!”
祝缨走之前给了他一个引子,祝府少有歌舞,射箭之类的竞技倒是不少,祝缨命人设了箭靶、投壶之类,又取出了彩头,才往堂后去。
很多人都猜,祝缨这是借着寿宴与陈、郑等人要说些机密事。虽然好奇,但也不敢轻易跟过去,让祝缨等人悄悄从侧门溜走了。
然而过不多久,几局过后,就有人发现不对了!宫中有事,一时半会儿不得回来,迟早是会被人发现的。竞赛是有名次的,要颁奖。主人不见了踪影,贵宾也没有了!人们开始嗡嗡地议论。
赵苏要负责的就是这个——让所有人安安静静,别传出谣言,乱七八糟地跑回家引起恐慌。
他们几个笑吟吟地道:“名次出来了,义父与相公们有事,吩咐我等来招待……”
赵苏说这个话的时候心里紧张得要命,就怕宴还没结束,宫城方面传来噩耗,那就怎么也瞒不住了!到时候还得乱。
还好还好,直到他与陈放等人将满腹狐疑的宾客送出府去,宫里也没有动乱的消息传出。
宾客们三三两两,走得都比较早,寿星都不在了,他们留下来做什么?不如回去打听打听消息。
好容易将人送走,陈放道:“我回去打探一下消息。”亲爹进宫了,岳父家应该还有人在,再不济他还有以前的同僚。
赵苏一拱手,诚恳地道:“要有紧急消息,千万知会一声,我们这里也好准备。”
陈放道:“我理会得,你这里要有消息,也告诉我一声。”
苏喆道:“我也进宫吧!他们不会太在意我,我往东宫去看一看。”
赵苏道:“千万小心。”
林风道:“我陪你同去!赵哥,还得是你坐镇家中。”
几人匆匆分工,赵苏在家指挥起收拾桌椅碗筷,借着忙碌静一静心。
那一边,苏喆与林风往宫中去,进宫的时候并未被阻拦。
林风道:“怎么觉得有点怪怪的?”
苏喆道:“是有些怪,安静是安静,就是静得不太对劲儿。”
她转过头来,透过门洞往外看去。禁军校尉的身体往前一堵,板着脸道:“莫看了,许进不许出的。”
苏喆心中咯噔一声,林风的脸色也变了,两人凑在一起,林风问:“怎么办?闯不出去呀。”
苏喆道:“先去东宫看一看。”
御前他们也闯不了,东宫却是他们任职之处,路比较熟。这一次他们走得很小心,离东宫越近,走得越慢,不再像进宫时那样一头扎进去,反而在东宫外观察了好一阵。
林风道:“不像有事的样子。”
苏喆道:“阿翁应该是在御前吧?我先进东宫,你不要进去,如果有情况,我就大喊,你就快跑,设法出宫。”
此时他们都有些无计可施,林风怎么出宫,不知道,出宫之后找到赵苏要怎么办,也不知道。反正就是随机应变。
但两个人不知怎么的,就觉得有这样一个主意也不错,于是一个在外面等、一个进东宫去了!
东宫里,守卫看到苏喆都吃了一惊:“苏大人,您不是在家给祝尚书庆寿的吗?”
苏喆道:“你们笑得太假了,我这个时候过来必有缘故的。我是东宫官,有什么事,还要瞒我吗?”
守卫这才低声说:“陛下弥留,殿下已经过去了。”
“太子妃呢?”
“在里面。”
“宫禁是怎么回事?”
守卫道:“是奉殿下的令……”
……——
太子是经过一次新旧更替的,上一次,前半程有祝缨带着,后半程有刘松年安排。太子都看在眼里,这一次也就依样画葫芦了。早在大臣们到达之前,他就照着上一次的步骤,先下了一些命令。
他又不敢下太多的令,只让严守宫禁而已。皇帝的寿命,是个说不准的事情。怕亲爹再活转回来。
帝后各有信任的人,各要召人来,太子想了一想,也派人悄悄去把冼敬给召到宫里来。
令有先后,赶来的人也有个先后,祝缨与陈萌等人是最早到的。两人直入御前,穆皇后与太子对陈、祝二人还算能接受。太子看到他们心中也是一振!
太子对二人道:“虚礼都免了吧!过来看看,眼下如何是好。”
陈萌问道:“御医怎么说?”
太子微微摇了摇头:“不大好,说就是这两天了。”
陈萌道:“那便守在这里吧。殿下、娘娘,眼下有几件事要办……”
他做这个丞相还是称职的,要求把窦朋、李侍中也召到御前来,这样政事堂能够轮起来。然后是禁军,得把禁军安抚住,让禁军守好宫室。接下来是京城,要让京兆尹暗中收束京城治安。
杜世恩急忙说:“已经去宣温岳了。”
一个重头戏是要把开府在外的亲王、郡王召进宫里来!尤其是太子的两个弟弟!
陈萌又特意强调:“卫王也要召进来!”
太子叹了口气:“卫王……”
陈萌道:“有办法安置他,莫急。”
“好。”
祝缨一直安静站着,分了一瞥目光给穆皇后。穆皇后正在急切地询问她所召之人为什么还没来。
太子与陈萌说了一阵,又问祝缨:“尚书以为如何?”
祝缨道:“听丞相的。您是太子,现在应该稳住,万不可画蛇添足。”太子表现得太多,容易犯忌讳。
太子心中一震,点了点头,道:“你也这么想么?”
祝缨没有回答,她说:“此外,臣请将施、郑二位相公再召进宫里来。施相公自不必说,这个时候他能压阵。郑相公处事的手段,殿下现在也还用得着。”
太子有点犹豫,陈萌道:“是这个道理,这个时候,要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与祝缨对望一眼,不是二人有多么喜欢郑熹,而是此时郑熹显然很适合帮忙做一些事。还有施鲲,也是需要暂时请出来的。
太子道:“他孝期未满。”
祝缨道:“事急从权,行事要快要准。”
新旧交替是个要紧的时候,许多人都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站错队又或者反应错了就此失势的。前朝老臣又如何?不得新君之心,照样要被排斥。但是相应的,如果在这个时候新君不妥善处理与老臣的关系,也够新君喝一壶的。
祝缨的想法,甭管接下来如何,现在得先稳着,稳到太子登基。
她看看床上的皇帝,再看看眼前的太子,权衡一下,觉得对现在的国家而言,还是按部就班地换皇帝更好一些。如果皇帝又醒了,才是个麻烦。他早点死,还能少糟蹋天下几年。
皇帝在位这几年,也没养出个能干的丞相,这个时候还矫情个屁!不得有人主持大局么?
太子才下定决心:“请吧!”
使者匆匆往郑府去,温岳也赶了过来。他是皇帝召的,但皇帝已经昏死过去了,他便向皇后禀报:“臣奉诏而来。”
穆皇后道:“陛下信任你们,你们可要守好宫城啊!”
“是!”温岳干脆地答道。
太子问道:“外面还太平吗?”
温岳道:“一切如常。”
接下来,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陈萌吐出一口浊气,穆皇后紧张得左右观望,太子看看祝缨。
祝缨还如同上一次一般,没有过多的表示——皇帝脸上笼着一层死气,是差不多了。
她对医标术并不精通,但是打小病鬼见得着实不少,皇帝这个样子,是回天乏术了。
她察觉到了太子的目光,问道:“殿下,东宫那里可还好?”
太子道:“让他们闭门不出了。”
陈萌又提醒了一句:“要稳住。”
接着,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瞬间,窦朋、李丞相也到了。窦朋一脸焦急之色,李丞相涕泗滂沱。所有人中,竟是李丞相最动情难过的。
穆皇后又催问了一遍自己的娘家人,一个小宦官踉跄着跑了进来:“娘娘,穆成周喝醉了,骑不得马,摔了下来……”
穆皇后气得大骂:“不争气的东西!我这辈子是用不上他了!”
太子忙劝皇后息怒。
然后,冼敬来了。
接着,郑熹、施鲲等人又陆续到了。郑熹与祝缨对望了一眼,旋即去见太子。
太子对郑熹道:“若非紧急,实不该劳动相公。”
郑熹则说自己是责无旁贷。
所有人里祝缨的地位最低,她也最沉默,看着这些人安排事务。都是几年前干过一回的,都不难。且如今也没有一个鲁王党捣乱,比上一次要顺利得多。
郑熹与冼敬的目光一碰,旋即散开。郑熹道:“陈相公说得很对,就照这样办。咱们先轮值吧,东宫情形如何?”
冼敬犹豫了一下,狠一狠心,道:“我回去看看。”
太子道:“拜托。”
祝缨心道:错了,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第一。现在的东宫里没有太子,你去干嘛?
……——
丞相们也分工好了,祝缨在这里就有一点突兀,皇帝召她来的,不能就走了,留在这里又显得不好归类。
亏得她脸皮厚,还站得住。
站不多会儿,齐王等人哭着过来了,穆皇后冷静一下来,喝道:“你们父亲还好好的,哭什么?!”
齐王才默默抹泪。
接着卫王也到了,急切地问:“陛下如何了?”
穆皇后道:“仍在诊治。”说完,闭上眼睛坐在床沿上,摸着腕子上的一枚镯子,谁也不搭理了。心里把穆成周骂了个狗血淋头。
到点灯时分,皇帝还是没有醒来,御医的药煎好了,皇帝已经灌不进去了。御医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太子道:“你好好医治,我不杀你。”
问题是治不好!
御医的脑子里闪过了之前写好的遗书。
陈萌又劝公主、亲王们到偏殿里休息,还如先帝朝的故事。卫王瞅一瞅左右都是温岳带的佩刀的禁军,没吭声,带头走了出去。
外面传了膳来,穆皇后劝太子吃一些,她自己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太子也吃不下,但仍是命给大臣们安排饮食。
外面天黑乎乎的,面前的菜热乎乎的,祝缨不客气地提起了筷子。陈萌有些羡慕地说:“年轻就是好啊!你还吃得动。”
“不吃饱了怎么撑得下去?别感慨了,快点吃点儿,以防有事。”祝缨说。
“怎么?!”太子失声惊问。
祝缨道:“没事最好,但要做好打算。殿下,现在惊慌哭泣不是忠孝,冷静处事、安定国家才是忠孝,才对得起社稷。”
太子心下稍安,也有些羡慕,现在让他冷静是万万做不到的。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了,心道:你但是镇静,我却不能,此事与我切身相关,是无法故作镇定的。
吃完了饭,又熬到了子时,皇帝还是没醒,太子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
祝缨道:“殿下也先休息一下吧,且有得熬了呢。”
太子努力摇头:“我、我没事儿。”
穆皇后道:“你歇去吧,这里有我。对了,他们呢?杜世恩,给二郎他们也要安排好。”
“是。”
杜世恩不但给这些金枝玉叶安排好了,祝缨等人也在偏殿另一处屋子里得一张小榻,她也不去休息,只在御前盘膝打坐。
太子看她如此作派,心下渐渐安定下来。
如此一夜,直到鸡啼,皇帝还是没有醒过来。郑熹来替了陈萌,对太子建言:“各衙司该办的公务还是照办的好。”
太子同意了。
祝缨道:“那我先回户部。”
郑熹道:“你是陛下所召,不能随便走,找个地方眯一会儿,等陛下醒。”
“好。”祝缨无所谓地答道。
如是过了三天,皇帝可也没有醒。
这天中午,太子“汤药亲尝”,对皇帝说:“阿爹,吃药了。”
捏着勺子往皇帝嘴里送,突然,他的手一抖,一勺子苦药落在了被子上!
皇帝已没有了呼吸!
穆皇后发出一声呜咽,太子也嚎啕了起来。哭声传出去,皇帝榻前挤了一堆的人。
祝缨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太子身边说:“殿下节哀,还请您主持大局。”
陈萌、窦朋等人开始列队,跪下,哭。哭过一阵之后,由丞相们劝进,太子于灵前即位。
皇帝这个年纪,死了也不算太可惜。祝缨虽跟着一块儿哭,但是听大家的声音,大臣与自己也差不多,都不怎么悲伤。齐王、明义公主等人声音倒是比较难过,妃嫔们哭得惨,杜世恩两眼发直。
事前的种种安排,都好像很多余的样子。太子也顾不得细思,假意推让两次,便被丞相们拱上了宝座。
他舒了一口气,问道:“我年幼,万事仰仗卿等。接下来,该怎么做?”
丞相们对望一眼,施鲲道:“当然是要办好大行皇帝的后事。”
新君虚心地问:“该做哪些?前番也是相公主持,如今还请教我。”
施鲲本来就打算把李丞相给再踢出去的,李丞相去做山陵使就非常的恰当了,此外还要起草诏书,把朝廷里的诸般事务都给安顿了。
具体细节施鲲没多管,只给新君一条建议——不能忽略了宗室。什么皇后升太后、公主变长公主之类的,都是顺理成章的。新君的兄弟、叔伯则不然,没有说兄弟当了皇帝,亲王就也跟着升级的。
施鲲建议,卫王,给他升成太子太师,解除太仆寺的职务。这是明升而实夺其权。
新君豁然开朗!
施鲲道:“其余臣不便多言。”
任凭新君再问,他也不肯说了。
朝上的事务都由政事堂来负担,先是下诏,奉穆皇后为皇太后,把太子妃升成了皇后。接着就是办丧事。
郑熹回来之后,政事堂的效率明显高出不少。郑熹等人建议,把姚臻再给召回来。
新君微一皱眉,郑熹道:“他是为殿下请命的人,不可辜负呀!”
“还管吏部?”
郑熹微笑道:“礼部也可以呀。调一调嘛!唯有户部,营山陵也须他们上心,眼下不宜轻动。”
新君点了点头:“相公说得是。李相营山陵去了,政事堂就又少了一个人啦,再补一个吧——就冼敬了。他是先前王相公的学生,王相公一直是我敬佩的人。”
郑熹噎了一下,道:“敢不从命。”
新君道:“正好,让他安排安排詹事府的人。东宫旧人,不也不可辜负啊!”
郑熹的笑容有点僵:“是。”
除此之外,一切都按照旧例。什么给官员普遍涨级啦、通知四夷啦、下令戴孝啦……
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紧张而无聊。
苏喆终于与祝缨联系上了,两人在宫中见面,祝缨道:“你们怎么进宫来了?”
苏喆道:“我们在宫外,什么消息也不知道,当然要打听啦!于天下,皇帝重要,于我们,当然是您最重要了。”
“嘘——”
“嘿嘿。”
祝缨摸摸她的脑袋,心道:你可也是东宫僚属啊!鸡犬都能升天了,何况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