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先从盐场出发到的阿苏大寨,正好可以顺路携带一些阿苏大寨的人前去山城那个传统的大集市去进行交易。
从阿苏大寨出发的时候,天略有些阴,走到半路开始飘起小雨。后半程,小雨又变成了细小的雪珠——这在梧州就算是很冷的天气了。
孔雀看到山城的影子的时候,勒着缰绳的手已经冻得发胀了,她呵了口气,吐出一蓬白雾,对后面挥一挥手:“都跟上!就要到了!”
后面发出一阵欣慰的声音,这见鬼的天气,可算是能停下来好好休息了。
离山城极近的时候,一队人马从另一个方向奔了过来。孔雀定睛一看,当先一个打扮得很利落的姑娘,穿着箭袖,骑着一匹矮马,在她的身后是一些披着蓑衣的高高矮矮的人,个个带着兵器。
这姑娘孔雀也认识,是苏鸣鸾的小表妹——路丹青。两人虽不熟,仍然打了个招呼,孔雀道:“这样的天气,你还要办差?辛苦辛苦。”
路丹青抿嘴一笑,她的脸也冻得有点僵,笑容略显僵硬,道:“才从那边回来,也没多么的苦。你这是?”
孔雀道:“快过年了,我总不能等大人召再为。”
两处合到一处,路丹青问道:“阿姐没来吗?”
孔雀道:“寨子里也要她管,她要过几天才来。我先来解释求情,不好叫她顶在前面的。”
路丹青小声道:“你就照实说,犯错总比隐瞒强。”
孔雀道:“我知道。”她不欲与路丹青详谈,路丹青的亲爹路果,可也是个麻烦人物。多少事,皆因路果与喜金两个糊涂蛋而起!
为打破沉默,孔雀拧身看了看路丹青的身后,没话找话地问:“你如今能带多少人啦?”
路丹青很谨慎地道:“说不好,一个校尉,在京城、在边军与在咱们这儿,能带的人物不一样。总是比朝廷规制的少些。你问小妹就知道啦。咱们这儿,是不如朝廷那么大,不过,回来了自在。对了,小妹怎么样了?”
“她也是个大姑娘了……”
两人闲聊着家常就到了府前,路丹青道:“正好,我要去见大人,我为你通报。你的这些人?”
孔雀道:“他们是来赶年前大集的,还照原来的样子,只有这两个人是从盐场来的。”
路丹青道:“那让他们去市集那边先安顿下来,大冷的天,别在这儿冻着了,再晚,店家该打烊了。”
孔雀便只留下了两人,先打发其他人去集市:“你们先去,我们住客馆,明天你们先自己做买卖,我得闲去找你们。”
路丹青则进府去向祝缨汇报。
府里到了快要吃饭的时候,祝缨却仍然不能休息,赵苏离开之后,一些事情她需要亲力亲为,此时正在与项安、巫仁、项渔等人核算一年的收入、来年的预算之类,又有过年的花销等等。
祝青叶说了一声:“丹青回来了。”
祝缨抬头看看头:“哟,也到晚饭的时辰了,正好,一起吃个饭,人多了热闹。你们先去那边儿等我,这里的事儿明天再继续。青叶,你去把丹青带过来。”巫仁就手把账簿等物收叠好。
祝青叶答应一声,脚上不沾地去找路丹青,项安等人出了书房,走到中途就见祝青叶与路丹青两个往这边走。路丹青的靴底在青石地面上留下浅浅的水痕,彼此打了招呼,项安道:“一会儿一同吃饭。”
“好。”路丹青说。
到了书房外面,祝青叶禀报,路丹青站在外面跺了跺冻麻的脚。
里面祝缨走了出来:祝缨道:“怎么不进来?给她拿个火盆,烤烤脚。跟你来的人呢?难道有什么不好?”
“姥!”
祝缨道:“一定有事。”路丹青这姑娘,刚到京城的时候有些拘谨,后来渐渐放开了,回到梧州之后越发不在祝府做外人了。今天这么客气,必有缘故。
路丹青陪着祝缨,边走边说:“这些兵都不错,真的。我们前半晌西出遇到青君姐姐了,她也说不赖,还说,不愧是您,就是有主意,她也要试一试这样的练兵……”
祝青君与路丹青等人练兵,祝缨也不是全然不管当个甩手掌柜了,她给侯五往下的几个人都下了令,除了日常校场操练之外,还要拉出去练习野战。狩猎只是游戏,要从现在开始练习山地急行军之类,以备以后之用。
祝缨道:“一会儿看看去。”
“是。姥……”
“嗯?”
“那个……孔雀来了。”
“哦?在哪儿?”
“门上等着,还带了两个盐场来的,阿苏大寨来赶集的都去市集安顿了……”
祝缨摆了摆手,道:“炭盆给你留着,走,一同看看去,哎,你带回来的人呢?”
“刚回营了。”
祝缨边往外走边说:“你就为了她的事儿不自在?”
路丹青又陪着她原路返回,轻声道:“盐场的事儿,我后来也听说,我阿爸也不……”
祝缨点点头,这里面亲戚连着亲戚,难免会有挂心的。路丹青的蓑衣解在了正厅檐下,祝缨没再披蓑衣,取了柄大伞撑开,路丹青想帮她撑伞,祝缨摆了摆手,路丹青又自取了一柄,两人走到府门。
孔雀正在门房站着,见到祝缨先拜下:“姥。”
祝缨一手拎起她,道:“来了?这个天可受罪,也不等雨停。”
“正遇到他们要上山,就一起来了。”
祝缨对门上说:“把这两位先请去喝碗热汤才好,晚饭了,管待好。”然后带着孔雀、路丹青先去营房看拉练回来的士兵。
孔雀好奇地打量着营房,只见守卫巡逻、兵刃雪亮,站岗的土兵一个个抬头挺胸魁梧而严肃。
祝缨这儿的士兵分男女营,祝缨一来,先看女兵,个个精疲力尽,白天虽穿蓑衣,身上的衣服也潮得粘皮肤,脚上的鞋子更是被冷雨打透。此时一个个都扒掉鞋子,搓手跺脚,还在喊着要喝热汤的,又有默默在一边解头巾梳头的。
路丹青说了一声:“大人来啦!”女兵们飞快地把房间收的收、藏的藏,勉强弄得像样子了。
祝缨道:“知道你们辛苦,回来了也不要懈怠,外面有岗哨,你们也须安排一、二人设岗。”
“是!”
“晚上要有热汤,加些柴炭,好好烘暖和了,不要冻坏了。以后有这样的事,都另批一份肉骨,每间营房加十斤炭。”
姑娘们从拘谨改成了欢笑:“是。”
祝缨又去男营,男营比女营还要乱一些,味道能把人熏个跟头,好在祝缨等三人也不是什么娇弱女子。好在是冷天,男兵衣服还穿着,见有女从过来,又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脚把脏鞋子踢到了床下。
祝缨看了也笑:“不错,都还挺有精神的。也与那边一样,加热汤、柴炭。”
小伙子开始鬼叫,祝缨摆一摆,含笑带着路丹青与孔雀原路返回。
……
再次回到书房,祝缨道:“怎么只有一个?再添一个。”
祝青叶跑出去,很快带了两个人又抬了个炭盆放到孔雀的脚下。
孔雀先不敢坐,当地一跪,从怀中又掏出了一个本子:“姥,我知错了!这是暗账。过家里大寨,头人也说,要老实对您说,我就都带来了。”
路丹青有些局促,她想留下来,一是练兵还没有汇报完,二也是想关注进展,万一能求个情。但又知道不干正自己的事,不方便听。踌躇间一不小心踢着了炭盆,她站了起来,道:“我……”
祝缨道:“稳住。”
“是。”
祝青叶接过暗账递到祝缨案前,祝缨没看,而是对孔雀说:“你既然自己来,就是心时有数的,但你毕竟是阿苏县的人,要处置你,不能不知会苏鸣鸾。你先起来吧。”
“她、她知道的。”
祝缨道:“她知不知道,都得讲道理。这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拿得定主意,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担得起责任。你要是瞒着她,现在早被她扔到卤水里腌成咸肉了。”
孔雀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祝缨道:“好在她也就这几天就来了,放宽心,青叶,带她去小妹住的屋子里,换身衣裳。这一身粘在身上怪冷的。”
“是。”
二人走后,祝缨又问路丹青练兵的情况。雨天山中行军会遇到的问题、需要的装备、如果对敌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等等。据此要一一准备好应对之方。防雨、防滑、保暖等等,都是接下来需要考虑的。
商议完,晚饭的时间也到了。
张仙姑近来过得热热闹闹,祝府不时就来几个蹭饭的,今天二江与女儿回家去与周娓商议她们的年终总结,路丹青与孔雀又回来了。
张仙姑道:“我看她面生。”
“阿苏家的。”祝缨说。
张仙姑道:“哎哟,也不知道小妹现在怎么样了。”
孔雀道:“她们娘儿俩过年要来给您拜年呢。”过年这个风俗,也是这里最浓,寨子里其实不大讲究黄历上的新年。
张仙姑道:“那敢情好,人多,热闹。唉……”她想起了苏鸣鸾应该还在孝中。
祝缨拿话岔开了,问张仙姑今年准备了多少红包,张仙姑道:“有,都有!”
饭桌上,再没提及任何正事,孔雀这一餐反而吃得不太安心。当晚,她在苏喆的屋子里住下,屋里的小火塘也烧了起来,但长久没人住,她总觉得屋子里有点久置的味道,睡得并不安稳。次日,到了集市看了阿苏家的生意,也还如之前一样,没有受到影响。
孔雀更加不安心了。
如是数日,直到苏鸣鸾母女到来。
……——
母女二人就住在府内,两人手拉手在前面走,孔雀跟在后面,这一回也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小花厅里见的祝缨。
祝缨这一天的打扮也很随和——她没佩那柄长刀,只在腰带上挂了柄剑刃。坐在一张坐榻上,手里捏着根木头在刻簪子。见到她们,将手里的东西一放:“来了?坐。”
苏鸣鸾母女却没有这么心大,苏喆表情严肃,苏鸣鸾也是一脸的正经。
苏鸣鸾道:“姥,盐场的事,是我的主张……”
苏喆咳嗽了一声,声音有点不满,孔雀前所未有的紧张了起来。
祝缨道:“坐。”
苏鸣鸾道:“您就让我说完了吧。是我的主张,以前是没有主事的人,除了几件大事能有共识,其余的只好各人顾各人。我不是为自己狡辩,事实俱在,就是这样。我也没本事将各家拧在一块儿,光我舅舅就够我头疼的了。您不一样。您有什么办法,我听您的。”
祝缨指了指孔雀,道:“她的事儿,出了这个屋子,不许再议论了。对外,只当无事发生。”
苏鸣鸾道:“那……对内呢?”
“路果、喜金他们,也不宜一味贯纵。分润他们的好处,是要他们把日子过好,善待百姓,不是养祖宗。是你答应过他们,挣了钱给他们花?还是我答应过他们,供养他们了?”
“没有。”
祝缨道:“那不结了?只不过,大家仍然是自己人,已有的,我不剥夺。他们呢,有时候想不明白,难免要气你。为防他们夹杂不清,盐场还是孔雀主事,但我要派几个人过去,以后路果、喜金再有怀疑,推给我,我来与他们说理。如何?”
孔雀心头一震,脑子有点懵,这是……
苏鸣鸾低头道:“这片盐场原就是您的安排,您再派了人,总好过我们苦苦支撑。”
祝缨道:“我知道你的辛苦,这么大一片家业,你不容易。这个盐场,你永远比他们多一分。”
苏鸣鸾道:“我听您的。”
祝缨道:“且看以后。”
苏鸣鸾笑笑:“好。”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孔雀有点不可思议,这不像是一个能有如此成就的女子做出来的事儿。孔雀最熟悉的是苏鸣鸾,杀伐果断,权柄捏得死紧。能让苏鸣鸾拜服的人,高低不能只派几个人到盐场与她“共事”吧?
然而孔雀却看不出这还有什么后招。
苏喆却灵醒得多,她提着两包茶叶,去找花姐去了。祝缨身边的人都知道,祝缨最在乎的就两个人,张仙姑等闲不管女儿的事,花姐或可一问、或可进言。两包茶叶只是个幌子,也就不算是贿赂。事儿有影,再准备些药材、书籍、纸张、谷米等等,送花姐。花姐平常好做点善事,这样的礼物对胃口。
花姐收了茶叶,听苏喆口气怯怯地提到了盐场的事,便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怎么?担心你阿妈?”
“您能帮我……问一问么?我才知道的时候,也生气,毕竟是自己家,不能不关心。又怕自己说话不妥当。”
花姐想了一下,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她既然没再追究,那就没什么,她这个人一向说话算数的。这样吧,我再为你问一问,你等我消息吧。”
苏喆大喜:“多谢姑姑。”
花姐道:“青君说也是今天回来,这会儿怕是快到了,你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吧?到时候熟人一见面,心就安了。”
“她要回来了?我去迎一迎她。”苏喆识趣离开。
花姐也很快去找到了祝缨,如此这般一说:“看来,她们心里也不安呐!你是不是要安抚一下?还有路果他们,要怎么弹压一下才好,你与阿苏家,都有些惯着他了。丹青多好的一个孩子,他就那样对女儿,丹青也是,亲爹也不能不要了,唉。”
祝缨道:“安抚?怎么安抚呐?有些话现在不能说。”
“怎么?”
“空口许诺是无用的,要么见到利益要么见到威慑。
我现在有什么?朝廷已经不是站在我的背后当靠山了,有些人不在背后捅我刀子就不错了。
我有的,不过是手里这个别业,那边一个甘县,项乐、青君她们才将将稳住,又有西卡的骚扰。满打满算,不过是一个半县的实力。阿苏家,苏鸣鸾经营二十余年,根基比我牢靠。再加上其他几县,我这个刺史能调动的还不如山下一个吉远知府哩!说什么都是空的。
我现在就盯着那些新兵,盯着青君,也许还有丹青,只有练兵,练出五千能用的兵,再打下两、三个县的地盘。就盼着明春能有几个能干的人愿意到梧州来帮我,帮我治理好新打下的地方。
到时候,安抚也好、震慑也罢,说出来的话才能顶用。没有比他们任两个县加起来还强的兵、还多的钱粮,这些羁縻县就不止对朝廷是羁縻县,对我也是羁縻县。这可不成!我要的是真正的令行禁止。”
“这可真是……那要自己人对付自己人么?”
“不一定,但要有准备。要想不动刀兵,就要有威慑力,至少让路果、喜金不敢。这几天苏家母女、孔雀和丹青,我都不能让她们双方碰面,对一个说的话,绝不能让另一方知道。”
“你也太难了。可是,只凭武力的威慑,恐怕也非长久之策吧?还有,盐场,路果、喜金两家的百姓,怎么办?”
祝缨道:“不止是盐,还有铜、有朱砂……”
“那不是他们两家的出产?”
祝缨道:“铜矿是一定要拿下的,要在我自己的手里。想要从州里的盐场分成,铜矿也得跟州里分成。”
“为什么?”
“铜钱。”
“啊?”
“这几天对账,收的税除了粮、布之外,就是土产,梧州不铸钱,但是与山外的交易要用到铜钱。铸钱是很重要的。市面上还有□□……”
花姐是个管家的人,还管过别业不短的时间,此时却听得有点糊涂了:“什么?”
祝缨道:“钱粮钱粮,钱与粮,其实是一样重要的。非得能自己铸钱不可!否则,朝廷要整治梧州,可太容易了。”
花姐这句听明白了,道:“那就干!”
“还早,新军未成,所以我需要盐场的盐换钱养兵先。三年,至少三年。”
“我看行!”花姐毫不犹豫地说,“你已经把前路都想好了,那就走下去。小妹那儿,我也不说这些,只说你不会对不起她们,成不成?”
祝缨道:“当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