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京城已经下了两场雪了,墙根处上一场残雪还未褪尽,新的一场大雪又飘了下来。
府里的年轻人玩疯了。
郎睿等人绝少见到这样大的雪,一旦下雪便钻进雪幕中疯跑,天一放晴又打起雪仗来。苏喆等人久居京城,见得多了,本还矜持,但等到一个雪球飞过来打到肩膀的时候,也顾不得这许多,投入了战局。
院子里登时雪球乱飞,他们都是头人家的孩子,各有自己的侍从,很自然地各率随从开始了交战。不多会儿,又开始了结盟,苏喆与林风、路丹青一伙,郎睿、苏晟、金羽一派,各自指挥着仆从堆起了雪堆当掩体。
苏喆等人有经验,将仆从分作简单的两拨,一拨团雪球,一拨开打,打得有板有眼。郎睿一方则是一腔热血,呼啦啦要上就一起上,要退就一起退,也颇有趣。
祝缨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到书房里接着办公。
瑞雪兆丰年的同时,也会引发雪灾。冻死的、房子被大雪压塌了砸死人的,诸如此类,是每年冬天都有的。这些通常是各地衙门要处理的事务。一旦受灾的面积扩大,户部就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她也得忙起来了。
离年底越来越近,各地刺史已有不少人抵京,有人就地上书,请求朝廷赈济。
此外,她暗中派往各地调查的反馈也陆续回来了,她曾向政事堂保证,到今年年底就会有一个结果,这一项尤其重要。现在已经十一月了,离给政事堂答卷没几天了。
冬雪虽好,她却暂时不能玩耍,还得玩儿命地干活。
外面的猴子们打了大半天的雪仗,头上身上统统被雪浸湿了,才在祝文的催促下恋恋不舍地回房擦干头发、换了衣服,抱着姜汤狂饮。
愉快的休沐日便沉浸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中。
期间又有不少人往祝府递帖子——休沐日她是一定在家的,想要拜访的人早在数日前就约好了日子了。
直到天黑,客人们被送出府去,祝缨的休沐日才终于得到了一点闲暇时光。
晚饭又开始了。
人越来越多,祝府的晚饭也越来越热闹了。郎睿吃着吃着就问:“阿翁,明天我能出城去玩吗?听说,冬天打猎也不错的!”
他久居南方,不曾在这样广阔的雪地里撒欢。
祝缨道:“不要落单,晚上回来吃饭。”
“哎!”
苏晟与金羽闻言附和:“我也去!”
路丹青还加了一句:“还有我!明晚我一准儿给厨下加餐!”
祝缨笑道:“好,那我可等着啦!明天你们打着了什么,咱们就吃什么!”
四人摩拳擦掌。
苏喆与林风有些遗憾,他俩明天得上朝。
次日一早,哼哈二将护送着义父/阿翁上朝,一家和睦。在宫里混了一天,晚间回家,路丹青等人却是空手而归。
苏喆笑道:“大意了吧?这儿与家里好些东西都不一样。”
路丹青嘀咕道:“怎么京城的兔子也比山里的狡猾呢?”
亏得李大娘没指望她们能够解决府里的晚饭,早早买了鸡鸭菜蔬,整治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郎睿发狠道:“明天我还出去,我只是不熟练!等我熟了,一定大有收获!”
祝缨笑道:“打猎也不能耽误了功课。”
如意算盘被戳破,郎睿缩成了个球,苏喆无情地嘲笑着他。
第二天,路丹青等人却没有被关在府中,祝晴天带着他们在京城熟悉风土人情。路过集市,郎睿忍不住买了一笼兔子回家,说是要给府里加餐。回家又惹得李大娘发笑,也收下了他的兔子,下了重料去烹制兔肉。
晚饭时,金羽笑着说了兔子是郎睿买的,郎睿不服气地道:“甭管是买的还是打的,总是让家里吃到了!”
一群小鬼吵了起来活像将整个集市的鸡鸭鹅都搬到了家里来。
热闹的晚饭之后,祝晴天求见祝缨。
祝缨心道:姚臻才接手京兆多久呀?这就又有事情了?
她对祝文道:“带到书房里来吧。”
祝文出去一会儿,将人领到了书房。祝缨看祝晴天的样子,不像是遇到极惊惶的事情,便等她先开口。
祝晴天一抱拳,道:“大人,今天与郎君、娘子们出门,听到了一件怪事,我常得有些怪。”
“哦?什么事?”
“一个国子监的学生吊死了。想不开自裁的人也不少,冬天冻饿而死的也不少。这本不是什么惊人的事情,您又给国子监拨了钱粮,据我所知,学生有事,国子监也会关照一二 。照说,连他一口棺材国子监都能拨给他的,断不至于有现在这样的议论。”
“什么议论?”
“说是,死得冤。我让他们打听了,说是是国子监里受了气想不开就自·杀了的,没人害他。可是议论的人很多,尤其是书生们,听说,他们在灵前还打了起来。”
祝缨道:“很好,明天继续打探。”
“是。”
国子监死个把学生,也不是什么大事,学生打个群架,也不算大事。这年月,无论是什么年龄的人,死亡都不是罕见的事情。国子监是杨静的地盘,出了事,也是杨静第一时间处理。万一这事没下文了,她再管这个闲事也不迟。
相较之下,祝晴天遇事敏锐肯去打探消息,才是更让祝缨高兴的事。
次日,她也没追问这个事,祝晴天依旧去打探消息。祝家的人与祝缨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不太了解文人。祝府随从的识字率可能是京城最高的,但是都不够“雅”,不够了解仕林。
祝晴天手下的无赖多,无赖们就更没什么墨水了。
连着三天,也只听说学生们起了争执,是因为学问的流派问题,再深入了解,祝晴天也有些搞不太懂。事情不大,祝缨也不催她。
便在此时,霍昱上表,弹劾了杨静和姚臻!
他这一次却是没有将奏本递上去由上司筛选之后奏给皇帝,而是自己直接在朝上奏上,所以政事堂里没一个知道他又要闹这个幺蛾子。他的上司御史大夫也是一脸头痛地看着他——上司也不知道。
各色目光之中,霍昱不为所动:“逼死学生,京兆竟也无动于衷。”
……——
祝缨惊讶地看着霍昱,心中充满疑惑:这是要干什么?
霍昱与冼敬有些疏远,这事儿祝缨是知道的,但是杨静一门心思的教学生,跟党争又有什么关系?杨静与冼敬也不亲近啊!国子监学生出了事,总要给杨静时间去查明原因、善后。这么着急归因杨静,是什么意思?
杨静这个人,也不结党,也不就朝政发表太多的议论,说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跟户部要钱。自打祝缨自觉给钱之后,他连这个事儿都很少在朝上讲了。
孤身在京,洁身自好,私德也很好,不蓄妓妾,也不奢侈铺张。他甚至比刘松年还和气!
不是说不能把学生不得志的问题归咎于杨静,而是这个事儿,以霍昱的出身、立场来说,不太应该当朝把杨静树成个靶子打!
此外还有姚臻,姚臻算是郑、冼两党相争时的中立派,哪怕霍昱现在不能说完全是个冼党,他也与姚臻没有什么直接冲突。祝缨觉得,比起参姚臻,霍昱参她的可能性还更高一些。
但是霍昱却偏偏参了这两个人!
皇帝也有点诧异,问道:“可有此事?”
杨静的脸色非常的难看,他出列奏道:“确有学生自缢而死,却非被人谋害。”
姚臻也出列,说:“听闻有此事,确是自经而亡,没有疑点。”
霍昱却说:“怎么会没有?!杨静治学,也是顺者置诸膝,厌者摒诸渊!他于国子监中考核,所出题目颇有偏向!”
说到学问,祝缨就更不便插言了,她看了看冼敬,只见冼敬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线。再看看岳桓,却见岳桓目光显难得阴沉了起来。再看王叔亮,王叔亮的眼睛也透着生气。
皇帝道:“着大理寺详查。”
祝缨熬到了散朝,见岳桓等人凑到了杨静身边,自己也踱了过去。她也不说话,就听他们说什么“学派”之类。很快大致弄明白了,就是这个死了的学生,所治之学与杨静是不同的流派,彼此的意见相左。
杨静选学生去推荐做官,当然是要推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这学生眼见无望,留下遗书控诉杨静排斥异已,然后上吊自杀了!
岳桓道:“国子监不推,他还有别的路子,这以死相逼,心胸也太狭窄了!难不成他进了国子监,师长就必得给他一个官做吗?!可笑!”
杨静沉声道:“我也有错。”
“怎么能这么说?”
王叔亮也低声说:“此事恐怕有蹊跷,且莫灰心,待大理寺查出来再说。”
祝缨这才说了一句:“不错,这人死得奇怪,一会儿咱们聊聊。”
杨静低声道:“门户之见,没什么好奇怪的,”又说岳桓和王叔亮,“子璋天真烂漫,你难道不知道?”
然后他又给祝缨解释了一下,这些读书人,这个“道统”之争,是能打死人的。一个学生,因为观点的不同,拿命来碰他,并不是什么诡异的事。
杨静这一派的观点虽然是不错,但是也有与之相对的观点,这个祝缨就弄得不是特别明白了。她自己的经史学得杂乱,主要是听了王云鹤讲了点。在梧州的时候,也是薅了王云鹤的文章让学生背,学的与杨静等人也不一样。但是她的学生们有她护着,不大用讨好别的师长就能有个出身。
刘松年对她最大的用处是识字歌,并不是教授这许多的学问。
苏喆等人虽四处求教,但受祝缨的影响,她们只管“有用”就行,不在乎你是什么派的,什么好用就拿来用。挑挑拣拣地学,扎心的内容她们就权当放屁。
祝缨是一个杨静入京前甚至不知道杨静的人,现在让她马上整清种种学术也是有些难的。她想了一想,转去先找陈萌。
陈萌虽然也算是纨绔出身,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下,或许是最客观也最能给她捋清楚事情的人。
……
祝缨去找陈萌,岳桓也不客气,去找郑熹了。
政事堂里,丞相各自到了自己的小房间,祝缨与陈萌两个独处之后便向他请教。
陈萌诧异地道:“你怎么也糊涂了?谁教出来的学生听谁的!谁出题考学生,考出来的必是知道自己心意的。以此为准,选出来的学生步入仕途,其政见也就自然与谁的一样。这哪是学术流派之争,这是权位之争!”
他就很奇怪了,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做的这种事吗?弄与自己意见一致的人当官、升官这事,自从他管吏部就干得更加明目张胆。怎么祝缨还问?
祝缨顿悟!
“我……我以为他们……做学问的……艹!”
大意了!
陈萌难得见祝缨有这么纯真懵懂的时候,不由失笑:“你这个样子可真是难得。”
祝缨却笑不出来了:“如果是这样,只怕杨静要坏了。”
“怎么就坏了?”
“那是他的学生,学生以死明志,他的心里恐怕会过不去……”
“不至于吧?不是他亲传弟子。”
祝缨摇了摇头:“他身上的君子味儿比别人重。”
陈萌道:“那还等什么?让裴谈仔细查明死因!”
祝缨心道:难!死因?要是我布局,只要告诉这个学生,你的死是有意义的……他能真自缢。查到哪里都是自·杀。
陈萌道:“莫愁,小小年纪就气量狭窄,陷师长于不义,便是自杀,又能如何?”
祝缨心中仍然不安:“再看看吧。”
陈萌道:“又天真了不是?姚臻难道会袖手旁观?案子交给大理寺,他也不会坐以待毙的。京兆府按自·杀结案,他要自保,杨静也就能顺便脱身了。”
“但愿吧。”
“你自己的事呢?今年可快过去了,你先前说的那个事,可要上紧了。”
“放心。”
祝缨问明了杨静的处境就告辞了,出门遇到郑熹亲自把岳桓送出来,四个人碰了个正着,互相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岳桓去礼部,郑熹却看着祝缨越看越有趣:祝缨又说中了,冼敬这些人,自己就会内讧,追求“纯粹君子”。
怪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