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头有了,祝缨将算命的幌子和货郎挑子都先放到车里,自己将车帘都打开,驴车往前走,风穿进来还比较凉爽。
项乐与小柳轮流驾车,现在赶车的是项乐,他问道:“大人,咱们现在走哪条路?”
河东县地方挺多的,总得择一个方向先过去。项乐家的买卖曾路过河东县,对其中几个乡的路还是比较熟悉的。
祝缨道:“你只管沿着路走。”
项乐沉默地赶着车,小柳好奇地四下张望,一旁项安骑着骡子跟着。三人心里都很好奇:置办的这些个东西,就不用了?
项乐漫无目的地赶着车,沿途祝缨忽然说:“住一下,沿这条路拐一过去。”仿佛知道路途一般,项乐听令赶了过去,不多会儿就到了一个村子。
祝缨道:“行了,咱们先过去看看。”她钻出车,小柳和项乐慌忙要让开,她已经灵巧地跳了下去。项乐要去拿货郎挑子,被她制止了。
村子里来了生人,便有人来围观,一个半大不大的姑娘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祝缨道:“路过的,讨口水喝,再问个事儿。”
项家兄妹与小柳面面相觑,眼里满是惊诧:大人的口音!
祝缨现在的口音既不是标准的官话,也不是福禄县的方言,与南府所在之南平县的口音也有些差异,更不是河平县本地的方言,但是能听得出来是附近的方言!
小姑娘道:“你有什么事?”
祝缨摸出两枚钱来,道:“你先拿点儿水来喝,给我们把葫芦灌满了。”
三人晕晕乎乎,你看我、我看他、他再看你,眼神再倒过来转一圈。一般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他们三人出身不同、经历不同,却在同一个上司的身上感受到了同样的压力,不由生出一股袍泽之情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祝缨下乡是想看什么的。项家兄妹是福禄县人,按照他们在福禄县时候的所见所感,应该是下来微服私访,探听冤情的。什么富户欺负穷人、婆家打死媳妇儿之类的。可现在祝缨又不问这个,她只是与小姑娘话些家常。
项安看到小姑娘的双颊已飞了些薄红,再看看自家大人,身长玉立,唇红齿白,又会说话又不往前粘着小姑娘猥琐调笑,极礼貌地保持着一点距离。听大人说的话,竟也不是问收成如何、官府是否公平之类。说的也是商家之语,问本地稻子什么时候收,去年秋收稻米多少钱,春天的时候涨了多少价。本村有没有开始种麦子,到时候卖不卖之类。
小姑娘道:“你问这个做甚?”
祝缨笑道:“小本买卖,问个价。”
小姑娘说:“价?秋天贱,春天死贵呢。我们这儿余粮不多的,村头三翁家是大户,兴许有多余的。也听说有人种麦子了,咱们这儿还没开始哩。”她还给祝缨带路去“村头三翁家”。
祝缨也没有推辞,跟她到了那位三翁家里。三翁家是村里的富户了,不过依祝缨看,余粮也不很多。现在这个时候,本就是各家存粮快吃完的时候,穷人家更是巴望着秋收。
三翁看他们四个人,祝缨的衣服稍好一点,只在袖口有一点补丁,其他三个人的肘、膝等处打了好几块补丁。也不当他们是个大商人,三翁自己也不是大财主,就互相套着话。项家兄妹和小柳都不敢说话,听着祝缨跟他胡扯。又说不信他们家有这么多稻米,一定是在故意压价。又说只要价合适,一定会收粮的。
又问本村人以前吃不吃面粉、麦饭,如果不吃,麦子是不是会拿来卖。
说了差不多,祝缨又从三翁家买了两升米做样子,都装在一个小口袋里。问完了米价,她就开始向三翁等人推销自己顺手买的东西,因为仓促,买的东西并不全。她向三翁推销贵一些的小玩艺儿,向贫家平价卖针,连小孩子攒下来的几个铜板都哄得买了糖。
随行三人大开眼界!
这样的祝缨是他们从来不知道的!只能说,太厉害!这三个人都十六、七岁的年纪,小柳因为家庭的关系,听到的“小祝大人”的事迹,是大理寺的财神爷,是一眼就能认出犯人的青天,是带伤追杀凶手的狠人。项乐、项安看到的,是一个言出必行,关心百姓疾苦的父母官。
哪有这样的?!
上了车之后,又催项乐沿着路再往下一处去。
到了下一处村子,天开始擦黑,他们在户里转了一圈儿,就求个人家借宿。不同于以县令的身份下乡有村长、里正接待的,现在他们是住在一户穷人家里,家里只有老两口。女儿嫁出去了,两个儿子都去了地主家里帮工了。
祝缨在这里,发现这里有个老人做的竹器,比如小竹筐小竹笼之类手艺不错,又将从前一个村子里赚的钱拿过来进了一批货,又放到了驴车上。再在这个村子里买了点豆子。
次日清晨起来,祝缨道:“今天开始,得加快脚程啦!”一上午仿佛走马观花一般,竟跑了三个村子。
再坐到车上,祝缨道:“这条路宽,下面应该是个大的市镇,咱们就在那里休息。”
果然,下一个就是个稍大的市镇,横竖两条街,横长、竖短,铺子之类大多分面在长街上。他们又找了一处小小的客栈,就算是宿头了。
项安去厨下看饭菜,小柳伺候牲口,吃完了,项乐去取热水来伏侍洗漱。小柳看祝缨洗完了脚,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咱们这到底是要看什么呢?”
祝缨道:“看看日子过得怎么样。”
小柳道:“不听冤案么?”
祝缨失笑:“你以为咱们过来就是为了断案了?”
“难道不是?”小柳从小听的故事里,祝缨是整个大理寺里最厉害的人了,下来不断冤案,看什么?知府不也是得断案的吗?
祝缨道:“断案当然重要,不过呀,我要看更要紧的事儿。”
“什、什么?”小柳一不留神问了出来,又闭上了嘴,生怕祝缨误会他是在质问。
祝缨道:“看看有没有不在户籍上的人啦、没在衙门登记的地啦~”
项乐道:“直白问,他们恐怕不会答。”
“已经问出来了。”祝缨说,她想了一下,还是给三人解说了一回:“凡所经过,必有痕迹,只是有时候能不能察觉而已。比如一个人,他就永远说不出自己没经历的事儿。头一个三翁,他能说出来‘纳完税后有余粮,米价贱’。刚才最后那一个,嘴里一句官府、官差、税、粮、赋,都不提,回来看看,多半就是没在户口上的。哪怕是骂呢?骂都不肯,就是不打交道、不知道的。”
项家兄妹自思也不是笨人,项乐也曾自己探听消息,听到此处,顿时开阔。项安道:“原来如此!”
项乐道:“我懂了,多看多听是这个意思。那……要怎么将这些田地人口弄出来呢?只怕……不好弄吧。”
祝缨点点头:“不错,兼并严重的地方,其他的恶事只会更多。思城县的黄十二便是一例。不止地方劣绅坏,管不了劣绅的官府,你道他们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项安不由为祝缨发愁:“这要大人一处一处跑下来,也太累了。下面的县令们呢?要怎么让他们管一下才好。想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大人只要摆出样子来,他们总会比以前好一些的吧?”
祝缨道:“要是让我亲自一处一处跑下来,反而好了。可惜不能够这么插手啊。一开始就插手,就是不信任他们。上下之间没有信任,以后的事儿就干不下去了,不相谐还罢了,就怕互相掣肘、互相坏事,那就全完了。所以要悄悄地看一看,做到心里有数。遇到案子,先记在心里,只要不是着急的人命官司,都等回到府衙再说。”
项家兄妹了然,他们的父仇也是这样的。
小柳也佩服不已:“怪不得故事里大人那么厉害!他们传说,您一眼就认出个假冒的官儿来!”
项家兄妹不知道这个事儿,都看向小柳,小柳开开心心地添油加醋讲了田罴的事情。
祝缨道:“都传成这样了?那是我以前见过他!当然知道眼前的是冒牌货啦。行了,睡吧!”
他们四人要了一间房,让店家加了床。本来屋里那张最好的床给了祝缨其他三人都在新搭的小床上睡,床不够,最后店家卸一柴房的门板搭在两张长凳上凑了一张床给他们。这种事情也是见怪不怪的,开店的人,什么样的客商都遇到过,一个单间儿肯只住一个人、顶多加个小厮的,就是讲究人了。多的是花一间的钱塞好些个人,走了之后要伙计打扫半天的。即便这样,也比通铺的利润大些。店家也就只在背后嘀咕几声。
四人吃了饭就睡了。
第二天,祝缨又在镇上进了点儿货,顺手将在前面村子里买的小竹笼子之类在镇上一个店里稍加了点钱给卖掉了。店主人还要压价,祝缨道:“我只路过这里,价不合适我就走了,可没有回头的。”
店主人道:“那你就走。”
祝缨头也不回就跳上车了,老板娘在后面喊:“那个小郎君,你回来,我买了!”又骂丈夫不会做生意。夫妻二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祝缨的货给买了下来。
小柳三人继续目瞪口呆,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大人能够在前一晚说了那么多的忧国忧民的事儿之后,今天白天开始跟小店争一个铜子儿的利,居然还争了下来!你缺这个吗?!
祝缨走马观花地将河东县大的市镇都逛了一遍,想看全也是不可能的,哪怕是福禄县,她也不敢说每个村子都去过了。但总比让王县令给她安排了个样板,再陪着她接见乡绅,能看到的多得多。
快出河东县的时候,她又挑着挑子,将东西在最后两个村子卖了个精光。项安留意,这一趟下来,光在河东县,她就赚了一贯零三百一十一钱。开始祝缨顺手买东西的时候,他们还道这是私访的费用,没想到……
更没想到的是,她说着不管什么冤案。但是遇着了财主家大斗进、小斗出,放高利贷。她把幌子翻出来,将衣服抖一抖,披了件长褂下车。往人家家里说:“贫道夜观天相,府上怕要有灾殃。”
那宅子里的人要来赶她,家里老太太听着了,喊她过去解一解。项安、项乐没能跟过去,就看她进去好一阵儿还没出来。过不一会儿,一个书生模样的小郎君气乎乎地回家:“又有骗子来了么?我倒要看看这个道士可有度牒没有?”
三人吓了老大一跳,项安、项乐就要冲进去抢人。哪知里面又没了声音,过了一阵儿,祝缨背着一袋铜钱出来了。
转了几转,到个僻静地方大家会合离开了。项安少女好奇心起来了,问道:“大人,刚才看个小子进去说要看度牒。”
“喏?这不就是了?”
她还真从怀里摸出来一份度牒,写的是州城那儿发的。祝缨将钱袋往车上一扔:“十贯钱,来啦!”
真让她在外面呆足二十天,怕不把脚力的钱给赚回来了!
接着,他们终于进到了南平县。
这一路,祝缨也没着官府,也没有官威,她与周围的环境十分相谐,货郎扮得浑然天成。另外三个人时常要忘了她的真实身份,却又为她这份捞钱的本事折服。项安心道:但使大人经商,哪里还有我们的饭吃?罪过罪过,大人堂堂知府,我怎么能想大人经商的事情?
小柳更是拜服,没见过微服私访顺带赚钱的。
他一个小青年,话也多了起来:“大人,南平县看着比河东县好些,不会有太多的坏事吧?”
祝缨摇摇头:“这儿可不一般呐!这里可有官眷的。”
整个南府还是出了几个官员的,不过按照朝廷的规定,他们都在外地做官。也有将家人接到任上去的,也有家人留在家乡的。南平县这里,恰一个目今本府土著里出过的最大的官儿,从六品一位在外地任县令的官员荆纲,他的家族都在这里。
此人的父亲荆老翁在祝缨刚到府衙的时候,还与本府的父老一同来迎接过祝缨,排在父老位子的头一个。又同祝大聊了一会儿天,祝大虽然当了几年的老封翁,祝家简朴,派头终归没养起来。老头儿看祝大这样子,颇有些自矜。不料祝大此人在意的点与别人不同,他听说荆老翁也有儿子外任的时候,就问了一句:“哎哟,那咱们一样啦!你儿子几品?”
一句话将荆老翁给噎得不轻。
只有做了地方官、遇到了,才知道在自己的辖区里出现一位官员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你既没有同他接上头,彼此也没有多少的默契。他的家族又在这里你又不能不留意,如果犯了法,还得留神不能跟普通百姓一样的判。荆老翁纵使有罪,都不能拉到衙门外面公开打板子。因为他也是个老封翁,朝廷要面子的。
果不其然,进了南平县,剥去了官衣的威严之后就看到了许多之前看不到的事儿。
南平县也有些隐田、隐户,荆家自己就瞒了好些个!问就是,他家是官员,朝廷优待官员,有若干的免税田地。除此而外,南平县确实比另外三县要富裕一点,福禄县也就这两年好了一些,以前比南平县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祝缨对小柳等人说:“咱们先不进府城,差不多了就赶紧回河东县,再消消停停地回来。”
项乐心道:等回来之后,我也如现在这般换身衣裳好好在城里蹲一蹲,看一看那些以前没看到的事情。
…………
祝缨的盘算打得很好,她往田间地头看了一回,顺势又看了一下河渠等水利设施。在河上又看到了几处碓坊,打听了一下,果不其然有荆家的产业。
她远远地又看了一眼府城的城墙,见往来的商客、行人进出还算便利。
“回去吧,咱们要赶路了!王县令那里要等急了!”祝缨说。
她还是坐回车上,此时货郎担子已经被她卖空了,针也卖完了,幌子布被她叠巴叠巴揣怀里了,就剩根棍儿在外面。
另外三人精神都不错,小柳吆喝一声:“驾!”一行人往河东县赶去。走不多远就听到后面远远的马蹄声冲了过来,有人骂:“闪开!没长眼睛吗?!”
小柳回前一看,脱口而出:“老侯叔?”
“吁——”侯五勒住了马,惊疑地看着他们。祝缨在车里说:“不要停,往前走!”
他们一气跑出很远,到了一片野地才停了下来。
祝缨问道:“怎么回事儿?”
侯五大喘了两口气,道:“大人,出、出、出事了。”
祝缨将装水的葫芦递给他,侯五喝了几大口才说:“出案子了,还是好几桩!”
“慢慢说。”
“是,”侯五道,“大人在这里,那往河东发的公文大人兴许就没看见了。我从头说起。大人往河东县去后,府里风平浪静的,我们留意着,也没见着往衙门前告状。小吴还说,别是有人故意拦着的吧?我亲自到外面守了一阵儿,没见着有人拦着不让告状,就是没有。听说是大人到这儿之前,大狱里放出一批人出来,又开始审理旧案、清理街面……”
项乐叹了口气。
侯五道:“你别打岔,说这些话不是白啰嗦的,是有缘故的!大人,您想,这么匆忙地放人,它必得忙里出错呀!哎哟,什么升走了的丘知府、现在的郭县令,都是一群糊涂虫,但凡有点本事的人,谁来这里呀?混日子呗!不是,大人,我不是说您,我是说他们!这一放,将一个作奸犯科的货给放了出去!”
小柳紧张地看着他:“又、又犯案了?”
“那倒不是!听说他被放了出来,原本的苦主坐不住了,探得实情之后,跑到府衙来告状了!可人已经放了,眼下竟一时再抓他不着,这要如何对苦主解释?
他是因路上多看了荆家小娘子两眼,被荆家人揪到牢里来的,您还没来,郭县令就将人给放了。可谁知道,他是个惯犯!打架斗殴、偷盗犯禁、设局诈骗的事儿没他不干的。那些罪过没抓他,多看了金贵人儿一眼,给抓了。
现在又抓不着了。”
放的时候一看抓来的原因,好么,就这多看一眼就关黑牢,县衙也觉得不地道,把他给放了。可他身上的其他罪恶不会因为这个而消失,不是说新知府是个青天么?那就告了!前衙顾同等人后衙花姐等人都以为此事不能不管,将苦主稳了下来,没有让人将苦人打走。
这是第一件。
“另一件呢?”
“失窃!”
“嗯?”
“大人想,这地方能有什么贵重物件啊?”侯五道,“有几件好东西,人不都得跟眼珠子似的藏好了?偏偏就有一个贼,他偷!偷了好些金银首饰,还有带宝石的,还有几件极好的衣服裙子。这不是清理街面么?抓贼的事儿一直没停,您去河东县,他们也还在干着。这回没抓错,将贼给抓着了。起了赃物一看,又出事儿了。”
项安道:“来路不正?”
侯五摇摇头:“倒是正经有主儿的好东西。唉,就是咱们府里那个有名的凤凰儿,荆纲荆大人家的。他做官儿去了,几个兄弟在家侍奉父母呢。都娶了妻。首饰、衣裳都是他们家的。是荆家五房娘子的。听说,还是嫂子派人捎过来的呢。正经的官样子,是这儿没见过的。”
“这不挺好?”小柳说。
侯五道:“好什么呀?拿着了,贼赃也起出来了,他说他冤枉,没偷荆家的,是从……从……从咱们府衙那个女监典狱那儿顺走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往官儿家里偷呀!女监典狱住个小院子,墙也不高、门也不严,好偷。”
祝缨道:“哪个典狱?”
侯五道:“就那个叫娇娇的。白净面皮,细长眉毛那个!”
“我知道了。”祝缨点点头。
“诶?”
“没事,你接着说,就这些了?”
侯五道:“一个失窃的案子,哪里值得惊动大人呢?这不还有后续么?顾小郎君说,味儿不对,他跑出去打听了一下儿。回来说,从他舅舅那儿听到的消息,这个娇娇,跟荆家五郎有点儿不清不楚的。”
“都是传言?有没有实据的?”
侯五道:“娇娇当然不认啦!不过咱们问了府里旁的人,还真有点儿影儿。那个娇娇,也说不大清楚来历,有人说她是卖唱逃难的,也有人说她是个婊-子养下来不要的。反正,大家知道的时候,她就在这儿了。一个孤女,穿得破破烂烂的,没几天就能穿戴整齐了,再过几天,又不赁房子,买了个屋子,后来又进了府衙。
更离奇的来了!荆家五娘子带了人要打上那个娇娇的家,娇娇躲到府衙里来了,她又闹到咱们府衙里。哎哟,这个乱哟!”
“司法他们没有管?”
侯五道:“五娘子要讨人,有个司法佐派人告知了荆五郎,他过来将他娘子领了回去。然而荆家也说了,以后娇娇跟他们家没关系,可也不想看着这个人在府城里了。他们将娇娇家也捣毁了!往门口挂了两双大破鞋。”
“那二人究竟有没有私情呢?”
“荆五郎常往她那屋里去,”侯五说,“我悄悄去她那屋里看过了,里头还有男人的东西。”
祝缨道:“哦。”
不过这也不值得让侯五跑这一趟,以祝缨对侯五的了解,自己让侯五看家,如果不是大事儿,顾同也支使不了他。
侯五道:“娇娇倒说要与荆家五娘子当面闹一场,司法他们看着着实不像话,喝令她不许撒野。她回不了家,先住在值房里头。衙里人也不敢做主,说是等您回来再做决断。那边儿荆家老封翁的帖子也递了过来了,就怕他也往河东县那儿递给您。顾小郎君与我们一合计,就让我来找您通报一声儿。”
“热闹啊……”祝缨说。
侯五道:“大人,那现在?”
“回河东县!你在后面走慢一点,别超过我了。”
“是。”
祝缨带着三人一口气奔回了河东县,留项安在外面看车,其余三人又溜回了观音庙。
观音庙内,丁贵正急得团团转。见到她回来,丁贵双腿一软,半跪着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人我快撑死了!”
这些日子,他把饭菜端进房里,代祝缨吃了,回来还要再吃自己那一份儿。又得遮掩着别让人发现祝缨不在——这个好办,只要说祝缨交待了不许打扰,一般人也不敢过来看。
祝缨道:“知道了,去请王县令来。”
“是!那您……”
“我自己会换衣服。”
“是。”
祝缨换好衣服,丁贵也把王县令请到了。
王县令这些日子比丁贵还要焦灼,到了观音庙后面的客房一看,祝缨正在打坐。
他等了一小会儿,祝缨才睁开眼睛来,道:“老王?”
“大人!这些日子……”
祝缨道:“方才打坐忽然睡着了,梦中有一童子,道是观音座下龙女,告诉我说府里有事,催我速回。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王县令瞪大了眼睛:“啊?没、没听说啊……”
祝缨道:“既然如此,咱们再巡视一番我再回去……”
话音未落,项乐过来说:“大人!府衙有信!”
祝缨与王县令对望一眼,祝缨道:“叫进来。”
侯五匆忙进来,将一封书信双手奉上:“大人,府里有事,请大人回去。”
祝缨故意说:“能有什么事?”将书信拆了一看,“看来是得回去啦。他们居然将个强盗误放走了!老王,你这里不会将强盗当作无辜给放了吧?”
王县令吓了一跳:“那怎么会?”
祝缨道:“唉,我又不会吃了他们,就这么急着清旧案,结果忙中出错。说不得,我且将冤狱平一平,再谈其他吧。好在离秋收和种麦还有些时日。这些日子打扰啦。”
“岂敢岂敢。”
“方丈呢?我要当面致谢。”
祝缨从两县赚了不少钱,其中勤劳致富的只有两贯,从劣绅家靠算命倒坑了几十贯,她也就很大方地给了方丈二十贯。一总算下来还有盈余。
她开玩笑似地对王县令道:“我在这里住这些时日又花县里的钱了吧?你列个单子,过一阵儿去府里报账。”
王县令这下真“不敢”了!
祝缨不再与他玩笑,下令启程返回南平县。
…………——
回南平县的路上,趁住在驿站的功夫,祝缨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公文都看了。其中也有侯五之前讲的几件事,另有几件寻常事,再有是些邸报。祝缨翻了一下,暂时没有什么新消息,一切如常。
第二天傍晚,她便抵达了府城。
王司功、郭县令等人都出来迎着,顾同也在一旁候着她。祝缨留意到李司法往上迈了一步,李司法之前的存在感极低,现在如此按耐不住想必是与案情有关。不但有漏放了盗匪之事,还有破了盗窃案子竟将火烧到了府衙的身上。李司法恨不得现在就去庙里烧炷香!
王司功也颇不自在,本来荆家闹事儿,正可借此试一试新知府的成色,偏不幸这事儿与他也有干系。娇娇是女典狱,府衙里招女典狱的时候是他在主持,最后报给现在已经去仪阳府的丘知府、原来的丘司马批准。
所以,娇娇有事儿,也有他的事儿。他得跟知府一道,先把这场桃色闹剧给消弥了。
郭县令也不敢多看笑话,府衙在他的南平县,有贼,就是说他的治安也不好。
几个人脸上都挂着情绪,将祝缨团团圆住,连顾同也被挤到了一边。
王司功道:“府里不能没有大人呀!大人就是定海神针,有大人坐镇,百邪辟易。大人一离开,什么妖魔鬼怪都冒出来了。”
祝缨道:“有什么大案子,竟能慌成这样了?”
“就是……”
祝缨道:“来,坐下慢慢讲。”
一行人到了签押房,祝缨坐下,小黄等人端茶递水,项安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祝缨一面擦脸一面说:“人非圣贤,难免会有疏漏,能补回来就行。李司法,放走的那个叫洪春是么?加派人手拿回来,细细审一审。”
“是。”
王司功轻声说:“那盗窃的案子?”
“人、赃都拿到了,不是么?”祝缨说,“赃物瞧瞧,折成什么价儿,按值判罚多简单?东西再归还失主,只要失主拿得出证据来。”
王司功道:“就怕……荆家……这个……还有本府里的衙役牵扯其中。”
祝缨问道:“哦?人呢?”
王司功、李司法等人心里将荆家五娘子祖宗八百代都骂了,“无知妇人”、“不晓人事”、“败家媳妇”、“家教败坏”等等等等。恨不得现在能代荆五郎休妻。这么个只会坏事儿的老婆,要来何用?
骂了一阵解恨,还要回话:“现在值房看押着,不能叫她回去。荆家妇人无知,她也无行,两人闹起来不打紧,叫百姓看了笑话,有损朝廷威严。”
祝缨道:“事情可有实据?”
王司功道:“妇道人家,听风是雨,哪里来的实据呢?不过据下官看,这瓜田李下,不如将她也开了,倒也清净。”
李司法忙说:“还有贼赃的事儿也得问明了……”
祝缨道:“当初是怎么弄进来的?”
王司功的脸就有点苦:“当初也是招不着合适的人看她识字才收了来的。想着女监也不用有什么别的本事。”
“她一向可有违法之事?”
“那、那倒不曾听说。”
“带过来。”
王司功等人见她没有叫升堂断案,而是在签押房里叫来问话。心里都有了结论:知府大人懂行,这事儿是要按在府里,一床被掩了。这是极好的。
娇娇很快被衙役们带了进来。
祝缨见过娇娇,她是那些女典狱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其实,当时有这么个长得不错的年轻女子混在女典狱里她想不注意都难。当时看这个姑娘是有点骄横又有点不大端庄的意思,不太合群。不过当时有小江主仆这对生人,跟大家更不合群,她还不太显。
现在单拎出来,确实比一般人长得出挑一些。
李司法喝道:“贱人!你干的好事!还不从实招来!”
祝缨摆了摆手:“好好说话。怎么回事儿?”
娇娇跪在地上,仰脸看着祝缨,样子竟有些妩媚,道:“大人容禀,妾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们就往妾的头上扣屎盆子。妾冤枉!”
祝缨看看她,就这一身打扮,光养这一头好发,哪月头油不得花个几十钱?出了事儿也没耽误她涂脂抹粉。以此类推,她的那点子俸禄不大够她这样生活的。祝缨问道:“你家在何处?父母长辈做何营生?”
娇娇怔了一下,道:“妾父母双亡。”
“这样啊。阿同,将左手边架子上第三格的本子取来。”
顾同取了个本子,祝缨道:“翻开了,给她纸笔,让她写。”
上面是一点题目,祝缨随便写的考衙役的。娇娇额头沁出点汗来,开始写,祝缨留意看着她,只见她写一点,紧张地瞟向门外。祝缨眼尖,见外面躲着个人,命唤了进来。
侯五出去“请”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司法佐、一个是司功佐。王司功与李司法低声询问各自的下属:“何事?”
司法佐道:“那个逃犯,还没抓着。”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拿?”
那边司功佐低声问道:“新招衙役……”
“没见正忙着呢吗?有多少事儿不能讲,非得在这儿说?”
里面,娇娇写完了一张纸,小柳拿去给祝缨看,祝缨扫了一眼,道:“卷面尚可,取中也不意外。”
王司功舒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可算过了。
祝缨道:“先把她带到值房再住几天,那边案子结了再问她。”
衙役们忙将娇娇押了下去,王司功等人都看着她,祝缨道:“明天吧,将荆五两口子传过来。散了吧。”
众人唯唯。
祝缨起身,道:“差点儿忘了说了,跟我去河东的人,每人给三天假。不用跟着我。”出门一拐,转到了大牢里,命人降抓到的那个惯偷提上来,先审一审。
这贼也没想到会偷出这么个案子来,人已经被打了好几轮了。见了祝缨就喊:“冤枉!”
祝缨道:“你没偷东西?”
“偷、偷是偷的,没敢进荆大户家呀!人家带官字儿的,不敢偷!”
祝缨将他打量一番,问到:“你是怎么偷的?”
“就,就从她家后墙翻进去的,她家白天没人。”
“她屋子里都有什么,家具什么样的,柜子什么样的,锁,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有趣的陈设?”
“有的!”惯偷急忙说。述说娇娇房内陈设、箱笼,绣牡丹的绸面被子,桌上银蚌壳的胭脂盒……
祝缨又细问了几个问题,命将他继续收押,然后在王司功等人焦虑的目光中又去了娇娇家。
娇娇家门上没有鞋子,但是一股臭味儿,居然被泼了粪。怯怯地跟过来的李司法赶紧上前一步说:“大人,这里腌臜……”
“开门。”
衙役们屏息将门打开,祝缨不让人跟,一个人走了进去。里面已经被闹过一场,痕迹很杂乱。她先去屋后,果然发现了惯偷的脚印。然后进屋,见里面陈设与描述相符。在往各处一转,只见绣牡丹的被子也是一股恶臭,灶间锅里也是一样的待遇。
“行了,把门锁上,都甭搁这儿站着了。”祝缨说。
这才转回后衙,又被张仙姑等人接着了,张仙姑道:“一身汗味儿!快洗洗换了衣裳再来。”
出门在外二十几天,尤其是两县奔波的时候,确实不大讲究。祝缨一笑,洗完了,张仙姑给她擦头发。张仙姑嗔她怎么这么不留神,祝缨也不说自己干了什么,只说:“出门在外,哪有在家里方便的?”
“知道还往外头跑?”
话虽如此,张仙姑还是很高兴,张罗着给她弄晚饭,又不许她今天太累:“有什么事儿都等明天再说。他们不是都把信儿追着你去河东了么?”
祝缨道:“那是没别的事儿了。”
她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清晨,荆家老封翁便带着儿子、儿媳过来了。以他们家的意思,是不想让女眷到府里来应诉的。无奈现在府衙被荆五娘子折了面子,也就不想给她这个面子了。
荆老封翁只得亲自送这二人过来。
祝缨一身便服在签押房见的他们。
她对荆老封翁仍是一如既往地客气:“案子上的事儿与你何干?他们将话讲清了便是。府上失窃,赃物已然追回,案子结了就可发还。五郎年轻,以后做事可要再妥贴些才好。不过小娘子做事还是欠妥呀。无凭无据不问青红皂白就闹到上府衙污蔑府衙差役,有损朝廷尊严,我是罚你好呢?还是不罚呢?”
荆五娘子道:“我有证据!”
“哦?”
荆五娘子指着丈夫说:“我从他匣子里起出过一绺女人头发呢!还裹着纸!写着不要脸的字!那个贱人,是那个贱人损害朝廷尊严!大人,不能再留这样的贱人在府衙里啊!那个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