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任不是说走就走的,得先拿到任命。
祝缨提前知道了消息,任命还没下来她就先在家里准备上了,这样就能节省时间。从接到任命到赴任抵达是有路程时间的要求的,逾期不至要受罚。
张仙姑和祝大说了要一起走,真要收拾行李了,又满眼的舍不得。多少年来头一个舒服的家,才住了几天就要搬走,说不留恋是假的。
他们又有一种过惯了穷日子的习性,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什么都想带走。衣服首饰得带吧?铺盖得带吧?钱得带吧?还有家里没吃完的米……
张仙姑道:“咱们只有一辆车呀!这可怎么弄?”
祝大犹豫地说:“再买一辆?”
将近三千里地,你愿意雇也得有人愿意跟你走。不然就得买。这一买就更麻烦了,有车还得有牲口,还得有车夫,这又怎么弄?
两人收拾一回,又停一回手,很是躇踌。
花姐也不舍这里,却比他们有规划得多。她列了几条,一是家中的账上要怎么核算,二是田租怎么征收——这个她打算跟祝缨商量,托付给温岳家,三才是自己要携带的东西。她又寻杜大姐聊了聊,问杜大姐:“我们要是走了,这房子也是要人看的。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看房子呢?”
杜大姐想到三千里路,脸也白了,留在京城又担心自家叔叔一看没了主人庇佑再作夭,咬咬牙说:“我跟娘子走,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在家里收拾,祝缨则到外面忙去。她先去了金良家道别,顺便想问金良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她带去赴任。这也与找仆人一样,有个保人、有个来历的更可靠。否则以祝缨在京城地面上的人缘,呼呼啦啦召几十号人一道出去也没问题。但是未必合适。
她对金良说:“差不多三千里地,没个长性的人半路就得跑了,还是得知根知底又愿意的人才行。”
金良道:“早叫你预备仆人,你偏不听,现在才着急吗?你要带曹昌走,那家里大哥大嫂就没有仆人了,我先给你找个门房,正好有个老军,无儿无女,虽瞎了一只眼,看家护院还是可以的。你呢,除了曹昌,还得再有两个仆人……”
祝缨道:“爹娘他们跟我一同去。”
“你疯了?!!!他们多大年纪了?你……”
祝缨道:“那个老军,要是愿意同我南下我倒想见上一见。如果合适,我就留下他。”
金良道:“你没糊涂吧?”
祝缨道:“曹昌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的父母,现在带他走三千里,他父母怎么办?我想让他留下来帮我看个房子。他要愿意,接他父母过来同住也没关系。看房子嘛,人多热闹。至于爹娘和大姐,他们不放心我,我们家就四口人经过的事太多了,是不想分开的。”
金良道:“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祝缨道:“你要有合适的人荐给我呢,现在就说,要是没有,我还得再寻去。”
金良道:“你就这么空手去找?”
祝缨道:“我这不是找到你们了吗?”
金良皱眉:“路远长程,不得要护卫吗?还有……”
祝缨道:“我知道,还得有帮手,我接着攒人去。”
金良道:“你要是不必得弄个甘泽陆超那样的,打小就机灵学会伺候人的,又不要必得识字的,倒不难。现成的,有些开罪了贵人的,也有想避祸而无处可去的。我还是觉得你该招几个护卫,穷山恶水,防着强人剪径。”
祝缨道:“明白了。”
金良道:“我给你留意着,这两天给你。”
过不两天,金良带了两个人来给祝缨,两个人都情愿签了卖身契。愿意卖身给祝缨的条件是:过几年给配个媳妇儿。他们都是京畿附近的良民,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凭自己想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的,让他们愿意为奴为仆的条件也就是有个老婆。
祝缨拒绝了这样的条件。
金良觉得十分可惜:“你再买几个女奴,到时候相配成婚,你家就有几房家人奴婢了。多么划算。”
祝缨道:“还是算了。我现在哪有闲功夫弄这个?”
金良道:“你总这样,非得等到不得不办了才着急忙慌的去弄!就说仆人,你来京城几年了?早早上心,用得着现在抓瞎吗?”
“早早?早些年我我也没那个本事呀。准备永远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到临头总有疏漏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祝缨说,“那个说好的老军呢?”
金良道:“那不是?先说好了,他是个倒霉的人,做事还行,你要不计较别的,他倒可以。要是讲究,就别带人千里迢迢的走,没几天又不要了给打发了回来。”
老军叫侯五,四十来岁年纪,本事也是有的,就是运气不太好。他的上司们总能在他说上司怪话的时候从他的背后经过,换了多少个上司都这样。真心实意夸上司的时候,上司又总听不到。弄得虽然有小功,却总也做不成军官,又伤了眼睛,眼瞅没个地方混饭吃了。要回家乡呢,从军二十多年,家里早没人了。本来是想当个门房的,现在要跟着南下三千里,他倒也没有拒绝。
金良让他耍一回刀枪棍棒,祝缨看这个人武艺还行,除了独眼龙,样子还算端正,见面也不说话。她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侯五道:“更远的都去过。”
金良道:“他曾随军出征过。”
祝缨就他的条件,直到此时他才说话。侯五的要求是管吃管住就行,如果死了,给身老衣、给副棺材。
祝缨道:“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早了点儿?”金良也说“不吉利”,侯五道:“小官人答应了下来,小人心里踏实,就觉得能长久了。”
祝缨道:“好。万一日后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也把钱算给金大哥,托付给他。”
侯五笑道:“爽快!小人这就搬取行李,现在就能给您做个门房。”
合着他都没地方去了。
祝缨道:“行。”
…………
她又去邵书新那里,问他有没有合适的账房推荐给她。邵书新叹了口气:“你的钱够吗?”
他给祝缨算了一笔账,祝缨要去的地方穷得叮当响,还要养活当地官衙内现在有的人员,祝缨自己招募的人如果不能给他们安一些名目领地方上的俸禄,就得祝缨设法去养。好的账房是很贵的,同理,祝缨带去的仆人也是一样。
“这些人谋外任,为什么都要去富裕的地方,你现在明白了?”
祝缨道:“我到了看看,兴许就能找到财路了呢?”
邵书新道:“随你。好的没有,傻子倒有一个。账也会做,就是人傻点儿,你得照应着。他就只会看账。祖上就会做账,在户部里干了两年,认不全上官、记不全上官的名字,除了账,别的什么都不想管,叫他写个片子说事儿可要为难死他了。本来以他的本事,由吏选官也倒也不是不行,就这不会来事儿让人头疼,这不干不下去了。你要不讲究这些,那应付一个县的差使做个帐史还是可以的。”
祝缨道:“好,那就是他了。”
此人叫祁泰,四十岁了被人从户部踢了出来。去给商人做账房,他又不会八面玲珑为商人拉近户部的关系,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要去给贵人做账房,人家自有信得过的人,他非但没能干什么正事,还差点被府里的同行们下套背了黑锅。
邵书新也没有收留他,不过祝缨需要人,邵书新算了一下,就这个人划算,于是向祝缨推荐了他。祝缨问道:“他要先付多少钱好安置家人?难道还要带着一同去?”一般去这么远的地方,都不会带家眷的。许多官员赴任甚至是携妾前往照顾起居,留着老婆在家里主持家务、伺候父母等等。
两千七百里外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祝缨情况特殊,她也不想让父母、花姐跟着奔波的。留在京城看个房子、收个租子,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多好?
邵书新道:“不用。”
“诶?都四十了……”
“他爹娘早死了。头前有个娘子,难产死了,留下个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再娶妻又娶不上,女儿没有一分好嫁妆也嫁不出去。正好,你带他走,他能给女儿攒一分嫁妆,招个女婿,也算后半生有望。要是死路上,那就是命。”
祝缨就让邵书新做中人,先见了祁泰。祁泰是个白瘦的中年人,看着比实际年纪小一些,两眼无神,看谁都跟没看着一样。发现了邵书新才笑一笑,等邵书新介绍了,才把眼睛对准了邵舒书新身旁的祝缨,认一认人。
祁泰作揖,道:“东翁。”
祝缨道:“我钱不多,地方上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不过我把你带去,也会把你带回来。你看怎么样?”
祁泰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祁泰看着邵书新,邵书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热心肠,他只好自己干巴巴地谈条件:“我要把女儿带上,她不用您管。我的酬劳分几样,我的衣食……”
祝缨心说: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户部踢出来了。
但是祁泰便宜,有这门手艺,包食宿,每两天一顿肉,其他时候能吃饱,四季衣裳各一套之外,一年只要再给五贯钱就行。当然,过节的时候他要假期,到了地方得给他们父女安排两间屋子居住。祝缨给他算了一下,这么个赚法,他三年下来也就给闺女攒套不算好的家具当嫁妆。真想问他之前四十年是怎么过的、还有积蓄没有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全算下来这一笔开支也不算小,但她拿祁泰当账房,那就非常划算了。
郑奕因为上次的事与她也算患难之交,主动要给她两个小厮伺候她南下。祝缨道:“我南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不宜带太多的仆人。你要是有合适的车夫就给我两个,有车也借我几辆。等到了地方卸了车,我就让他们再回来。”
郑奕道:“这个好办。”不用小厮,他就安排了四辆大车,各配一个车夫。
祝缨路上的人手一下子就齐全了。
至于护卫,她甚至不用自己去特意攒,就有商人闻风而来想要随她一同南下。他们不走那么远,也就往南走个一两千里,随身带了货物贩卖,为的是跟着官员行走可以逃税。他们携带有货物、护卫等,也愿意奉上一些财帛给祝缨。
这其中有商人是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就熟识的,祝缨也不问他们要太多的钱,只问他们每人要一辆车,为她装载一些东西。
门房有了,车夫有了,仆人还没有,祝缨也不想要什么贴身的男仆小厮,但是却有一个人自动送上门来了。
一个是老吴的小儿子,老吴想再给他谋个吏职也挺难的了,巧了祝缨要南下,老吴就把儿子给送了来。
他和女儿、女婿带着儿子到了祝缨家,四人带了礼物,就要把小吴送给祝缨。老吴舍了老脸,说:“大人知道的,小人家里有几个儿女。蒙您关照,一儿一女都在大理寺里当了差。只有这个小儿子还没有着落,一事不烦二主,他也就拜托给您了。”
人交到祝缨的手上,他是十分放心的。跟着主官南下,就是个心腹。哪怕现在执仆役,祝缨升了,这个小吴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祝缨总有一天能回京,甭管什么时候回来吧,必能给这孩子在京城安排好了。
当爹的给儿子找这么个恩主,也算对得起儿子了。
祝缨道:“我去的地方可不好。路上累着了,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病了,什么事儿都会有的。那可不是京城,京城遇到事儿我都还能有办法。”
这个小吴也机灵,笑道:“您都能去的地方,哪有我们叫苦的份儿?您的本事大家伙儿都是知道的,要是跟了您还有意外,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了。家里爹娘、姐姐、哥哥他们也不该埋怨您。是我们求您给条明路的。”
他姐姐骂道:“就你话多!”
小吴一躬身,缩后面了。
祝缨知道老吴一家的根底,说:“也好。我们彼此不埋怨就好。”
老吴道:“那这孩子就是您的人了。”
祝缨点点头。
跟小吴也不用谈什么条件,祝缨就照着侯五的条件来给他。老吴一家也不挑剔,老吴甚至希望现在的条件苦一些,儿子陪着祝缨吃过苦,则日后祝缨给的回报只会更丰厚。如果回报不如预期,就只当自己做买卖亏了本儿。几年大理寺相处下来,老吴非常相信祝缨的人品。如果跟了她小吴还混不出来,那就是命了。
…………——
到任命正式下来的时候,祝缨的准备都做得差不多了。在京城的家托付给曹昌一家看家。田产由温岳家代管。郑奕为她准备了六辆大车,其中两辆坐人,四辆载物。祝缨自家还有一辆骡车,七辆车足够用了。她自己骑马,把驴子留给了曹昌一家使用。
花姐带走了猫,狗就留给曹昌。
女仆有一个杜大姐,男仆由侯五、小吴兼任,同行的还有祁泰父女俩。
祁泰是个除了算账旁的事都不太有谱的人,逼得女儿小小年纪就很有点成算。亲爹已然答应自我流放三千里,祁小娘子听了生气都没力气了,只得收拾了包袱陪着。这个爹跟主人家东讲西讲,一是忘了讲她的食宿,这些也得从那五贯钱里出,亏大发了。二是没有讲她父女俩怎么走,祁小娘子找了两天的车,都没人愿意接这三千里的活儿。
她东拼西凑,又凑了一头驴的钱,家里还有个破的板车,就挂驴身上,载着父女俩和铺盖一同走吧。这还没有开始领薪酬,倒要先赔钱了。
祁小娘子看着盒子里的钱,欲哭无泪。
祝缨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她家的。侯五没家已经暂住门房了,小吴家太熟,祝缨先到祁家来踩个点儿。她身后跟着曹昌,到了一看,祁家真不像是个在京城做吏的人家。房子都是跟人合住的,他们家住三间厢房,厨房也是跟人共用的。
祝缨就站在外面,曹昌去敲了门。祁小娘子看主仆二人都还挺像好人,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吃亏,自己爹傻,有什么办法?
她还得上前说:“不知东翁何日动身?我们好准备。”
祝缨看一眼祁家这情形,就让曹昌先拿出一贯钱来给祁小娘子:“准备一些路上用的东西。你们要是有自己的车呢,就用自己的,如果没有,我倒可以匀一辆车给你们。够不够?”
祁小娘子大喜过望:“那可真是太好啦!”说完脸上一红。
祝缨道:“府上这是……”
小姑娘低下头,说:“也没什么,还应付得来,不会耽误您的事儿。”困难的人家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生病、死人、不太会挣钱,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祝缨道:“你家里打理不错,我家里大姐也是周到的人,你们会投缘的。”
然后才是在调令下来之后,在大理寺内办交割。
………………
虽然风声已经传出来了,但是调令不下,她还是大理寺的人,还是照旧做事。只是提前把相关的案卷又仔细地读了一遍。
调令下来了,她先拜别裴、冷等上官。裴清道:“据我看,政事堂这一次往外调了不少年轻人,其中不乏英材,当不是厌弃你们,是想叫你们有所历练。你一定不要灰心,以你之能,必能有所作为!切记!切记!”
祝缨再次拜谢他多年的关照。
裴清回忆起当年初见祝缨,也是一笑:“当时还道你……罢了。虽说你是郑大人引入的,以后也不必与这里生份。”
祝缨道:“下官出仕就是在大理寺,如何能忘?”
冷云道:“这就走了啊?啧!常写信回来啊!”他常见他爹跟亲近的人这么说话,也就有样学样了。
祝缨道:“只要不嫌烦。”
冷云笑道:“谁会嫌你呢?”
“你回信吗?”
“得寸进尺是不是?”冷云笑她,“回!”
祝缨这才与胡、左等人办交割,公文、公费、大理寺的产业等等,两下交割毕。大家又要给她饯行,祝缨也没有拒绝。她落衙后先把放在大理寺的东西都搬回家,然后就去了郑府。
郑熹这些日子也是忙,詹事府与大理寺又是另一种不同。他接手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才被清洗过一回,方便他施为。东宫就没有这么便利了。当年的大理寺,正有大案可以立功。东宫要的却是“安静”。
看到祝缨,郑熹长叹一声:“我真想跟你换一换。”
祝缨乐了:“只怕我干不来您的事儿,您要出京又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能盛得下您。”
郑熹也笑了,拿出几份名帖和几封信来,说:“拿着。”名帖是他的,信是写给一些沿途的郑家的亲友的。虽然他们与祝缨要去的地方并不近,但是在“沿途”,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配合的。
郑熹道:“自己斟酌。”
“是。”
郑熹道:“一定要去拜别三位相公,京兆府你的熟人们也要走动。”礼物他都给祝缨准备好了。祝缨的家底他不能说一清二楚,但是一眼看过去他都觉得寒酸。
祝缨道:“不用……”
郑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让甘泽去送她,陪她把这些告别的事情办好。
甘泽也想跟祝缨好好聊一聊,他把表弟介绍给祝缨是要表弟干事的,并不是要占祝缨的便宜白养个傻小子,真要顶用的时候又不走了。
祝缨道:“你姨父姨母怎么办?”
甘泽道:“有我呢!带上他吧。”
“我房子还没人看呢。”
甘泽道:“你要信得过,我就把姨父姨母接过来,住你偏院那两间屋,给你看房子。那小子你一定要带上!不然,姨父姨母也就不安心。”
祝缨道:“三千里,熬死了多少人,我死不打紧,我自找的。他们家……”
“那也是命!”甘泽说,“我和姨父都商量好了,他要死了,我们认命,我给二老养老送终。他要好好的跟着你,你不会亏待了他。我们都是放心的。”
祝缨的随从名单里,于是多了一个曹昌。他高兴地骑着驴子,跟着祝缨、甘泽带上礼物先去拜别施鲲。祝缨跟这位施相只是见过面的交情,施鲲也就泛泛地鼓励她几句。
到了王云鹤那里,两人之前能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王云鹤给了她一个袋子,说:“路上仔细研读。”
“是。”
“要记得写信回来。”
“是。”
王云鹤忽然笑了一笑:“对了,老刘一向喜欢游历各处,也爱读游记,当地有什么趣闻也写一些传递回来。”
“好。”
最后是去陈峦府上。
陈峦又与这两位不同,他见祝缨时说的却是:“初到一地,为政一方,一定要看准了,再想怎么动手。”
“是。”
他也给了祝缨一个袋子,让祝缨:“路上慢慢看。”
“是。”
陈峦又说:“我还有一事相托。”
祝缨道:“不敢。”
陈峦道:“把他们带上来吧。”
陈大娘子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跟着一个幼童,祝缨忙站了起来。陈峦道:“我有一封家书,劳你带给大郎。你看,这是他的两个孩子,还好吧?”
祝缨先对陈大娘子一揖,再看两个孩子,都玉雪可爱,看着比陈萌机灵些。幼童还对她一揖:“世叔好。”
祝缨也还了一礼,然后对陈峦道:“相公这是……”
“你见了大郎,也好告诉他,他的妻儿都还好。否则口说无凭呐!哈哈哈哈。”
祝缨对他一礼,接了家书。陈峦不但有家书,还给她安排了一场“同乡饯行宴”,祝缨再看这些同乡,与当初陈萌为她引见过的有一大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只有一两个在陈萌的聚会上见过。祝缨心下叹气:子不类父。
她又往京兆府各位自己的熟人那里道别,最后到了老马的茶铺里坐了一坐。
…………
到了祝缨出京这一天,王云鹤并没有出现,派人送了条腰带给祝缨饯行。郑熹、陈峦竟然都出现了!
郑熹身后跟着金良等人,都来送祝缨。郑熹道:“酒就不给你喝了。把你的刀带好。”
陈峦还带了几个同乡来,同乡们托祝缨:“路上请稍绕远一程,转交些书信。”
陈峦道:“怎么这么客气了?他难道不要回乡看一看的?三郎,你去的地方远,给你的时间也比别人长,不必太着急赶路。回家乡看一看。”
两人对视,祝缨深深一揖。
大理寺的同僚们都来了,裴清、冷云是勉励她,其他人都是不舍。祝缨对大理寺的女监格外的用心。
“麻绳都从细处断。一根麻绳捆了人,细处断了,整根绳子都要废了,”她指着女监说,“这就是大理寺的细处。崔佳成、武相,还有你们,你们自己要争气。诸位,她们也是我们的同僚。”
裴清道:“你只管放心地走。有我们呢。”
冷云道:“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盆景儿前两天出京,可作了首好诗,京城都传开了!什么玩艺儿!”
他原本对段婴也没什么恶感,现在却不一样了。祝缨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呸!整天东游西逛!”
祝缨道:“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他就算是过目不忘,那些学问也不会自己跑到他的脑子里,还得亲自读书的。天下能人多了,他能出头至少是个肯下苦功的人。你别总瞧不起他那样的人,人家都是用过功的。你老这样,撞上个认真跟你计较的人会吃亏的。”
冷云大声叫郑熹:“你还管不管了?这孩子还没走远就跟我顶嘴了!逆子啊!”
郑熹道:“你丢人不丢人?”
陈峦、裴清都看笑了。
那边金大娘子等人也跟张仙姑、花姐道别。金大娘子又送了张仙姑一提盒的食物让路上带着吃,温母等人与花姐依依不舍。慈惠庵的尼姑也在后面来了,尼师送了花姐一些丸药。
更远的地方是老穆老马等人,也远远地看着,有官面的人在场他们不敢上前。祝缨看到了他们,对他们挥一挥手,他们看到了并不招呼反而将身子往柳树后面躲了。
祝缨没把他们托付给任何人。这些人现在勉强算是灰色的,以前还是纯黑色的,交给官场上的人,一个不好,人家不拿他们当人、拿他们当刀,用完就扔。他们呢,品行也不能保证,也对这些官人没有什么“忠诚义气”,背后捅一刀也不一定。
双方还是各凭本事过活的好。
商人们的车队在不远处集结,也不凑近。左丞同祝缨并肩站着,冲商队挑下巴,道:“唔,不错,这是你的长项。虽然说外放能有腾挪的余地,你去的地方太穷,你也不能怎么搜刮。这样手上就没钱,还怎么往京里孝敬?从他们身上弄些财货,倒能救你的急。”
祝缨道:“记得常写信啊。”
左丞笑道:“忘不了。”
祝缨出京也没有特别的标榜清高,她那几辆大车并不全带的是书籍、行李,这一路她也是要倒买倒卖挣些钱的。王、陈二人给的袋子里都是她要赴任的地方情况,穷是真的穷。“民风淳朴”也可以说是没几个读书识字见过世面的人,刮地皮都费劲。钱还得自己想办法。
……——
出京的时候还是春天,不冷不热,祝缨骑马,小吴骑个驴跟在后面。其他人或坐车、或押车,队伍的后面是商队。
沿途走官道、住驿站,商人们行得开心,因为祝缨的仆人也少,并不额外勒索他们要他们孝敬。
行了三百余里,再拐个弯就是陈萌任县令的地方了。祝缨拿了陈峦的家书,又帮陈大娘子给陈峦带了几件衣服、一些药材之类,到了驿站住下就派小吴去投帖要见陈萌。
陈萌亲自到驿站来见祝缨。
祝缨站在门外等他,远远看到陈萌骑马过来,看着比在京城时有精神了不少。心道:陈相要是肯早点放手,大公子早成人了。
她笑着与陈萌寒暄,两人进了堂内坐下,祝缨将家书等转交。陈萌笑道:“他们就是爱操心。”
祝缨对他说:“怎么能不担心呢?日后你的两位小郎要出远门,你也是这样挂念的。”
陈萌难以压抑兴奋地问:“你见过他们了?他们现在怎么样?长高了吧?”
祝缨比了个高度:“大郎这么高了,很有礼貌,口齿清楚也不怯场。”
“哎,我可真想见见他们呐!”
陈萌先与祝缨话家常,最后话锋一转才说到朝廷的事务上去。他说:“你这回走得有些远了,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也不要忘了与京里常联络。那地方特产又不丰富,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须知道,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又有当地豪强……”
他滔滔不绝,祝缨也听得入神,陈大公子看来是吃了不少亏,也练得精明了很多。
祝缨将他的经验都听完,对他道了谢。陈萌又送了她一份盘费:“到新的地方,有多少准备都不嫌多。”
祝缨已接了陈家不少人情,些许财帛反而是最小的事情了,她也不矫情,大方地接了,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逢。大公子,保重。”
陈萌叹气,道:“政事堂这事儿办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从这里过的人了,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个,你可要保重啊。政事堂是公心,可天地不仁呐!”
祝缨道:“大公子,你没白来做这个县令。”
陈萌咧嘴一笑:“亲生父亲的权势也未必就是自己的,你也当心,郑熹的福未必是你的福,他的祸怕也要牵连到你。”
“大公子,交浅言深了。”
陈萌道:“那要看对谁。我这些年干的蠢事可也不少,说过的蠢话也是一堆,你别放在心上。珍重!”
“告辞。哎,不对!”祝缨说,“这是驿站,是你走。”
两人都笑了出来,陈萌又问:“冠群,跟你南下么?”
“是。”
“跟着你很好啊,没有了你,她留在京城未必就能顺心了,。一同上路你们互相也有个照应。”
祝缨道:“要见一见吗?”
“我……算了……吧……哎,我是真想有那样的一个妹妹……可我们家呀……”
陈萌摆着手出去,回头对祝缨说:“别送啦。”
冷不丁地厢房的门打开了,花姐在门口对他盈盈一拜。陈萌又咧嘴笑了:“冠群啊,保重啊。”花姐又是一拜。
花姐站在门边,等陈萌离开了才走到祝缨身边,说:“他有些不一样了。”
祝缨道:“脚落到地上了。不过也有出来做官也学不好的,分人。他人不坏。”
“嗯。他以前对我也很不坏。”
祝缨道:“他送了些盘费,你和娘收一下。”
“不跟祁先生对账吗?”
“他还有别的活计,家里的事儿不归他管。祁小娘子呢?”
“跟干娘说话呢,小小年纪怪能干的,也是个操劳的命。”花姐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祝缨的眼神有点奇怪,问她,她又不说。
祝缨只好说。“明天启程,等到了地方还有她操心的事儿呢。”
花姐想了一下,说:“不是让你常往京里写信吗?你写一个吧。”
“好。”
…………
郑熹在府中收到了祝缨的信,祝缨在信中说见到了陈萌,陈萌比以前大有不同,可见外放做点实事确实能让人成长,觉得等自己亲自主政一县之后,也会有所进益了,请郑熹放心。又写了一些沿途的风景,说之前跟着郑熹上京的时候不曾细看,现在发现沿途风景是真的不错。
郑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他把信放到一个匣子里收好,站起来慢慢地踱步。
甘泽轻手轻脚地上前,给他换了盏新茶。郑熹问道:“三郎他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甘泽道:“拖家带口走得慢,至少还得两个月吧……”
郑熹皱眉,捏着桌上另一张纸,道:“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那张纸上是段婴的新作,这位才子一路出行动静不小。他走得比祝缨早两天,这一路触景生情,或者看到古迹时感怀,又或者路遇某人相唱合,再有写诗明志。写的都是志向,又透一点淡淡离愁。反正是三天两头有诗作流出。
段婴人离开了,又仿佛没有离开。他不在京城,京城却仍传诵他的诗歌。
这就显出祝缨的不足来了,她在文学上的才华并不显眼,本事都在实务上。长项是查案断案,是刑名。人还有两个多月才能到地盘上,到了地盘也不可能马上就大刀阔斧干出成绩来。干出成绩来了也得些日子才能传到京城。
甘泽心道:这是有点糟心,三郎可一定要尽早弄出点响动传回来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他俩的心声,就在看完信后的第三天,侯五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拿着祝缨的名帖奔到了郑熹的府上:“出大事了!”
响动,它来了!
彼时郑熹还在东宫,郑侯在家里,听了消息就把侯五叫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侯五道:“都写在这上面了。”
他拿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来递给郑侯。郑侯拆了一看,脸上也是变色:“快!我要进宫!”
他拿着那封信进了宫里,先找到郑熹:“你那宝贝疙瘩怕不是佛塔飞檐下的风铃?到哪儿都有响动!”
郑熹接了信一看,信上写着,祝缨看完陈萌重新上路,走了没几天忽然想起来一个旧识田罴前两年也谋了外任,刚好在她途经的地方。在驿站住下之后,她就去拜访,结果发现田罴不是田罴!他被调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