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人们说话用的是本族语言,陈枚鸭子听雷,看头人们的表情,也知道是遇到难题。这就奇怪了,明明是打胜了,为何还会为难?巫仁早离他远远的了,他没有捞到一个翻译,暗叫失策,自己竟然疏忽了。
祝缨仍然一脸的淡然,道:“除掉了一个麻烦是件好事,怎么都愁眉苦脸的?虽然艺甘是新取之地,以前还有种种龃龉,拿了下来治理的时候也会有些麻烦,但毕竟是到手了。是一件好事,值得庆贺,青君,你手下的功过、伤亡理一理,报上来。小巫、祝银,准备好奖励、抚恤。你们各家有功的人,也不要吝啬赏赐呀。二郎。”
陈枚被点名,忙答了一声:“哎!”
祝缨道:“梧州,坏不了事儿吧?”
“那是,那是,到您手上,开疆拓土,又岂有坏事的?”
祝缨道:“那与我们一同庆祝?”
“好。”
艺甘家算完了,但得到了寨子的人心里却没有那么的痛快。各县头人最初的,给自己的亲人、晚辈置一份家业分出去,一则免了留在本家出乱子,二也是为了血缘亲情给亲人谋个更好的去处。开枝散叶嘛!既消除争产的风险,又多一份互为犄角的保障。
山雀岳父提到了官职,头人们不免要多想一点,心里有点小别扭,终究是得了好处,只将喜悦之情稍缓了几分,有一点“美中不足”之感。
新得的寨子,除了祝县的在祝缨手里,没得分,其他人家就没有这样的安宁了。
这是一场大胜,各家也都有损伤,约定了晚上再庆祝,各家各自聚拢商议善后的事。
梧州刺史府现在暂寄在祝县的祝府里,职官们也管不到各县,刺史府与县衙一起办公,很快将死者的抚恤先发好,再奖励有功之人。祝青君是头号功臣,但是祝缨现在没有更高的官职给她,也给不了她爵位。
祝缨道:“艺甘大寨你最熟,那里新附,还须你去看守。”
“是。”
祝缨又唤过来项乐:“你与青君同去,咱们在艺甘的寨子,你们两个来管。青君管军,项乐管民。项乐,要尽快将咱们的寨子的人口、土地、仓储、物产,清点丈量、造册登记。该种宿麦了。凡诚心依附的,都分给土地,再教授种植。对了,艺甘家的银矿,也要看好。”
项乐笑道:“是。”
之前分派官职,跟着祝缨的老人都有,独他没有,他虽然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心下也不免要有点猜测。现在坐实了,虽然还没明确给官职,但是这个职事有实权,相信祝缨会对他有安排的。
祝缨又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是。”
赵苏道:“只他们两个恐怕还不够,咱们手上可用的还是少了些。”
“那儿识字的不是一大把么?以老带新,家里的熟练的老人儿分出三分之一,跟青君她们先走。再从县里选二十个识字的,也送过去,打下手,边学边干。家里空出来的缺,另选人填补。
索性通知下去,三天之后,我主持,县里考试!各寨里识字的,有专长的都能过来考!这次选二十个人,学校里的学生也可参加。学校有学生考取了,空下来的名额,许考试补入。”
梧州、祝县,原就不归朝廷管,朝廷也不管这儿的学校,怎么选拔官吏、怎么考学生都她说了算。
祝缨又让祝银准备纸笔等考试用具,考场就定在县里的学校内。
花姐道:“青君要去,也带几个郎中吧,医学生里正好有学成的。”
“好。”医学生资历老的,跟着花姐学了得了十几年了,也该独立了。
祝缨这里样样安排仔细,其他五县比起来就比较粗糙了。苏鸣鸾将战利品分了两个小寨给苏晟,自己不要,其他打算均分给另外的哥哥。
郎锟铻是打算日后分给自己其他的儿子们。路果拿到的寨子是路丹青出了大力的,她想要,路果又想从其中分一些给自己的其他儿子。喜金则是给金羽,以及金羽的另一个哥哥。
山雀岳父也是做父亲的,林风出力多一些,就多给他,除了林风与长子,他还另有两个儿子,给他们也一人一个寨子。
路丹青与亲爹总是话不投机的,见路果的口气有些不对,她这次没与路果争吵,冷着脸跑了出来。想与苏喆诉说,又想苏喆与自己处境不同,苏喆是苏鸣鸾独女,生下来就有一个县要继承。自己倒与苏晟的处境相似,说自己的难处给苏喆也解决不了问题。
正站在树下发呆,赵苏走了过来,问道:“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到了祝县,我不能让你说在府里受了冷落。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讲。”
路丹青面带犹豫之色,赵苏道:“便是信不过我,也该信得过姥,她一向待你如何?”
路丹青这才说了自己的处境:“要分家呢,我能有一个小寨就不错啦。以后就又要困死在这大山里了。”
赵苏笑吟吟地问:“不甘心?”
路丹青冷静下来,抿着唇看向赵苏:“你想说什么?”
赵苏道:“你、小妹,还有这里许多女子,都有心气,都不甘心。你的情形可不太一样。哪怕你是个儿子,天下也只有一个太子不是?
觉得前面没路了?一眼看得到头了?喏,一口水缸,怎么扑腾,鱼也不可能比缸大。进到池塘里,就能长得更大些。只有大海才能容得下巨鲸。拿一个小寨子,你掀不起风浪,何不与能够行云布雨的人一起呢?”
“姥?”路丹青眼睛一亮。
赵苏点了点头:“我情愿从京城回到梧州,是知道在京城,我也差不多到头了。但在这里,姥进一步,身边的人也能进一步。你说是不是?”
路丹青道:“你有什么主意不妨直说,要我做什么,也不妨直说。”
赵苏道:“朝廷本该将紫袍还给姥,如今只给绯衣。该让朝廷知道咱们不好欺负了。要是让朝廷知道,姥回来不到半年就又拿下一个县……”
路丹青懂了:“这要找林风他们,咱们几个寨子,与姥手上的,加起来也不算小了,就设一个新县又怎么样?这样,又多了一个县令……”
赵苏道:“眼界窄了不是?一个县令,你也只有一个孩子能够继承。像山外朝廷那样,谁都不世代霸着一个官,却世代都有家产,子孙有本事的能做更大的官,没本事的也能衣食无忧。不比现在这样好吗?待新县安定下来,再往西、往南、往北,有的是地方!姥可不会安于一个小寨子养老。我也不是。你呢?”
路丹青道:“你很狡猾,不过我相信姥,我去找林风他们。”
林风还有点小兴奋,看了路丹青的脸色,问:“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路丹青不答反问:“你家新寨,都给你了?”
“我家里还有几个哥哥呢!”
路丹青道:“谁家都有哥哥,分家分给人一些也是应该。听说你家正要给你娶亲?”
“咳咳。”
“你又傻乐了,娶妻生子,孩子怎么过?又不在京城时,你儿子可以有荫官。如今只得一个寨子,又没有官职,低人一头。咱们身上的官职,大家都知道,就是个摆设。以后大哥家世代县令,咱们呢?”
说得林风也不得劲起来。本来!他官职比亲爹都高,现在……
那是有些落差的。
他问:“那怎么办?”
路丹青道:“还有金羽、苏晟他们呢,叫他们来一同商议。”
“好!”
很快,几个人就凑到了一起,彼此交换了讯息,发现他们的父亲的想法出奇的一致,而他们的处境也都是一样的。官职,只有个虚的,好处,只有有限的一两个寨子。比起他们的出身来说,不能继承家业,能有个寨子也算不错。
比起他们已经见过的世面来说,他们又是不满足的。
挑头的还是路丹青,她说:“都傻乐什么呢?你们只看到有了一个寨子,我却看到了这辈子只得这一个寨子,再没有其他了。你们甘心吗?反正我不甘心!艺甘的寨子又穷,又封在深册山里,人又不好管,单叫自己管,永远也成不了事。”
说得其他几人也愁了起来。梧州过得比以前好,是因为靠近吉远府,有祝缨的经营。艺甘洞主的地方在更深山一点的地方,宿麦都没种好,也不种茶树,也不产糖、盐等物。与在京城的一个田庄做富家翁是不同的。
金羽道:“你说这许多,究竟是什么意思?”
路丹青道:“附耳过来,咱们一同去求姥……”
几人商议一下,都觉得此事可行。路丹青总结道:“就算设了县,只有一个县令,哪怕给别人做了。姥治理的地方,也比别的地方富足,咱们的寨子也比只有自己操心强。金羽,你阿爸与我阿爸同艺甘家争的时候也占不了便宜,咱们更要靠近可靠的人。”
别的还罢了,最后一句是事实。让他们接手一个寨子倒容易,想经营好,生活得不比现在差,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几人很快达成了一致,路丹青又有了主意:“先保密,今晚大家都在,必要阿爸他们当面说出将哪个寨子给咱们,叫他不好改口。咱们再向姥请求。”
林风道:“这样好!这样就没人能反悔了。”
几人主意一定,几人的父亲还不知道这群大孝子已经决定不让他们操心,自己为自己谋个出路了。
到得晚间,篝火燃了起来,许多人开始喝酒,有人唱起了歌,有了跳起了舞。今天既是庆功,也是祝缨要为祝青君和项乐饯行。新占之地,必须马上消化。二人明天就带一部分人去向,几天后选出新人了再送过去帮忙。
祝缨对二人举杯,路丹青抓住这个机会,等项乐、祝青君喝完了酒,问路果:“阿爸,咱们的寨子呢?怎么管?我和哥哥各人管各人的吗?”
“你的?”
苏鸣鸾道:“她有功劳,你还没分她寨子?这可不好。”
路果只好点头:“行。”
祝青君好奇地问:“是哪个?”
路丹青道:“我想要与你近的,好互相照顾。”
路果只得答应。
她开了头,金羽等人也开始索要,苏鸣鸾不等侄子说话,先给了他。
须臾,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地盘。路丹青举杯上前:“姥!”
祝缨笑道:“也恭喜你。”
这一天的庆功宴,大家都很开心。
次日一早,路丹青纠集了林风等人找到了祝缨。祝缨才开完晨会,正准备给祝青君、项乐送出城去,路丹青几人就跪在了她的面前。
祝缨问道:“这是怎么了?你阿爸反悔了?”
路丹青道:“姥!您待我很好,又养育过我,又教导过我,还求姥接着怜惜我。我只有一个寨子,我什么也不懂,请您也帮我管一管这个寨子吧。我愿与青君一起。”
林风等人马上应和,林风嘴快存不住事儿,直接嚷了出来:“这些寨子,也够一个县了。我只管要收些租子,其他的都归到县里管吧。以后,我就跟着姥干了。”
路丹青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这混蛋,抢了自己的词儿了!
祝缨道:“这事,也要知会你们父亲一声才好。”
路丹青道:“哥哥们有哥哥们的家,我们都是要分家出去的,得自己找出路。阿爸给不了我那么多,也就不能管我那么多。知会他一声,他不答应,我也还是这样。只求姥以后有事,不要忘了我们。我们虽然本事低微,也识字、也识数,也听话,我们不想困死在一个寨子里。”
其他几人都点头。
祝缨道:“好好地,去同你们阿爸把话说清楚,不能不让他们知道。一定要把原因说明白。”
路丹青道:“是。”
祝缨道:“去吧。祝彪,把陈二请过来。”
赵苏默默看到现在,才说:“还是我去吧。朝廷欠您的紫袍,该还回来了。得借他的嘴一用。”
……——
陈枚头天晚外喝了点酒,山歌一唱、舞一跳,陈二公子也无法保持矜持,多喝了两碗,今早起得晚。
喝了碗酽茶,早饭来不及吃就被赵苏的消息给炸醒了:“你不会让我再跑第三个来回吧?”
赵苏笑道:“还请世兄具本上奏。不让世兄为难,我们使君正在筹划修一条驿路。太阔的官道山里修不来,不过,即使修得略窄些,也要能够连通外界。至少得能收邸报,方便与朝廷的往来。此其一。
使君在梧州,山中诸族必不能为乱,此其二。
新县名为甘县,使君已经在召集匠人,刊印识字歌、刻石字碑,以教化新附了,此其三。
使君素来言而有信,二十年前的方略,定下了,她就会执行,说牵制西番,就会牵制西番。接下来会一路向西,为朝廷分忧。”
陈枚深吸一口气:“好吧,新的县令,是谁?”
“项乐。”
陈枚嘀嘀咕咕,赵苏又说:“现在山下还没凉爽起来,不急。秋赋正在收集,不会耽误你押解秋粮入京的。”
陈枚叹道:“只要叔父别忘了回信就好。”
赵苏道:“当然不会。”
陈枚道:“我要见叔父。”
“请。”
祝缨已经送走了祝青君等人,正在与项安说话:“你的本领不比你的哥哥们差,以前因为我的身份,不便带你在身边教导政务,耽误了你。如今倒方便了,你要在我身边,多学、多练。”
项安心情激动:“是!”
“一会儿与赵苏他们把修路的花费理一理,与各县怎么分摊的章程也要拿出个草稿来……”
“是!”
祝缨一条一条地下命令,项安一条一条地记。祝缨又说:“你还要再带几个人,以前老祁在的时候,也有几个学生……”
“是!”
然后陈枚就来了!
祝缨是给朝廷出难题,但最难的还是陈枚,他一面暗骂朝廷办事不地道,竟不能一次给个紫袍,把他夹在中间。一面又是真的怕了这位不停闹出事来的“叔父”,瞧瞧她都做了什么!
中间都不带歇口气儿的!
祝缨温和而慈祥地说:“你都知道了吧?我不想再同朝廷来回扯大锯了,我也不要朝廷拨钱粮给我。一张纸,就这么费劲吗?他要缺纸,我这儿有,要不我自己来?”
陈枚吓了大喘气:“不不不!我来!我来!”
祝缨道:“知道姚辰英为什么上书废止法令么?”
“什、什么?”
“他们干不下去。朝廷接下来有得忙了,顶好不要再在我这里耗时费力。”
…………
京城,郑府。
表兄弟也正在讨论着禁止田地买卖的事。
郑熹固然不喜冼敬的改革,但也承认需要抑制兼并。表弟突然之前要叫停这件事,郑熹百思不得其解,觉得表弟脑子有毛病。
“咱们虽与冼敬出身不同,但抑兼并这件事,绝不能一点也不干。你究竟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如今祝缨她离开了!朝中没有人能办到了。”姚辰英说。
郑熹道:“没她就不行了吗?其他人哪里不如她了?”
姚辰英道:“她无妻无子,好吧,也没法儿有妻,无兄弟姐妹、无亲族密友,只有行将就木的双亲。这样的人,才能干得成。”
“我不用澄清天下,水至清则无鱼,”郑熹说,“别成烂泥潭就行。不用你干得比她强,也不用你学她那个样子,比她差点儿也行。”
姚辰英仍然摇头道:“你读史难道没有发现吗?一旦国家出现颓势,是自上而下能力、信念全都不行的,人各怀私,不顾公益、只谋私利。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救危图存的新政,推行下去都会被有私心的人利用,越挣扎亡得越快!”
“胡说!亦有中兴时。”
姚辰英道:“回光返照而已。凡一朝,立国之初,想改革新政,大多是能够做得成的。其运至半,越做越糟。譬如屯田,是好事吧?中饱私囊只能让兼并恶化。至末代,做什么都是错。现在不至于是末代,王相公也动手了,你看冼敬一接手,是不是有点儿往末代去的样子了?”
郑熹道:“大胆!噤声!”
姚辰英双手一摊:“哪怕是为了百姓,也别乱动了。做这件事,要得罪多少人?不能得罪,那就拖着,拖到一个不怕填进身家性命,亲戚九族的能干的人挺身而出,或许还有救。好好的一个人,不留下来共襄盛举,还给气跑了,怎么想的?七郎,你已经宽待她三十年,如今继续交好又何妨?”
郑熹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