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宾当前不能内讧,祝缨默认了窦尚书的安排。
户部那个姓童的郎中也在压抑着不满。无他,骆晟从年垂拱,祝缨突然跳出来要参与谈判,户部与她关系再友善也会小有不喜的。
只不过窦尚书完全没有表现出来排斥,下面的人也就不便发作,只好在心里嘀咕。祝缨看出来了,累利阿吐也看出来了。
窦尚书事务繁忙,即便不是年底也不会亲自盯着这件事。与累利阿吐场面寒暄之后,略陪着累利阿吐坐了一坐,就语气十分亲近地说:“本就有榷场,贸易之事并非没有先例。如何交易,让他们仔细商谈就是。”
累利阿吐并无异议,又说:“我要听一听,他们谈妥了,我就可以决定。尚书不必顾忌我,我知年末事忙,尚书要催督粮草。尚书的粮草足了,咱们的交易才能更顺利。”
何其体贴?竟不争执一下窦尚书走了,余下的人品级是不是不够与他这个国相相称。并且愿意为达成协议大开方便之门。这是谈判,不是招待,已经见过王云鹤、骆晟的前提下,日常招待祝缨出面是合理的。累利阿吐是“大邦”国相,谈判可以争论一下身份。
窦尚书又用力看了祝缨一眼,祝缨知道他要把这事儿落自己脑袋上。窦尚书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祝缨比户部的侍郎还更有用一些,少卿对番邦国相也不算羞辱对方,于是毫不留恋地挟走了侍郎。留下一个郎中眼睁睁看着两位上司走了,剩下自己一个人左扛邻邦国相、右顶抢权的隔壁衙司还要防着上头派来的监工録事背后挑刺。
童郎中一时凌乱,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扛完这个事儿。好在一番客套之后也到了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童郎中恨不得马上跑回去问一问窦尚书这事儿究竟怎么干才好?昨天就给了他一句“凡事三思,不可与鸿胪寺的人当着外宾的面起争执”。然后呢?接下来要我干嘛啊?
没有吩咐,你自己看着办。
午饭鸿胪寺给包了,从四夷馆那里送来的,户部的人蹭了一顿丰盛的午饭,又在旧邸里休息了一阵。
祝缨午饭后便将王録事与童郎中请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开门见山地说:“窦尚书先前是客气,我与録事一样,也是来观摩的。只因胡使是相国,礼数上不好疏忽,他来的时机又遇到京城事多。原本驸马亲自过来看看也不为,如今只好我来了。郎中只管忙你的。”
童郎中起先自认知道内情,以为是祝缨唆使骆晟抢权,现在一听解释又觉得祝缨说得也不算完全没道理。气消了一半,另一半仍是觉得鸿胪也想借机搞点事。不过少卿亲自给出了解释,他的面子也算有了,又说不干涉他,谈判还是让他露脸,另一半的气也差不多就消了。没人掣肘,谈判就容易多了。
再开口时,他就笑得愉悦而真诚了:“少卿哪里话?谁不知道少卿能干的?冼公在时咱们就知道了。还请少卿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
自家人先开解完,下午继续谈。这样的大事是不可能指望一个下午由一个少卿坐镇、一个郎中主持,就能谈下来的。尤其对方绝非易与之辈。祝缨并不心慌,只是不时点点桌子,让张、范二人认真记录,她自己一点也不打算插言的。瞧瞧屋里这几块料,包括她自己,就算谈完了,谁有资格拍板定案?累利阿吐能决定胡人的,她们决定不了朝廷,还是得上报。
所以童郎中表现得再差,只要话里没有特别愚蠢的让步,开始两天她都不打算说话,要先看看累利阿吐的招数。再说。
累利阿吐与童郎中稍谈几句就知道此人似乎也拿不了主意。童郎中心里有一个底线,是窦尚书给他的,能交易多少粮,要换取各类物品多少,如果遇到某些情况,譬如某样东西不足,又要如何折抵。
这样一来,他虽然算是有底,却又放不开手脚——累利阿吐实在难缠。
由于谈判的还涉及到了地方,童郎中提及北地转运粮草从里交割的时候,累利阿吐又将话题跳到了:“朝廷不能决定地方上的安排吗?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
童郎中还得跟他解释一下朝廷当然能决定地方,但是朝廷也要讲效率的。童郎中还反问了一句:“国相难道不在意交割早晚?”
累利阿吐道:“正因在意。”
如此一个下午,外面吏目进来汇报:“将要宵禁了。”
几人这才离开,由原赵邸的仆人与吏目们将房舍锁好,各归各处。
……——
祝缨回到家里,祝青君没见好也没见差,正在发汗。祝缨问了一句她吃了什么,得知只吃点了一点肉粥,便说:“还是得吃好点儿。明早再吃一剂药,不见好就请尼师过来。带点香油钱过去。”
祝银很快答应了。
祝缨对苏佳茗道:“你跟我来。”
苏佳茗跟着到了书房,祝缨问道:“铺子现在如何了?”
苏佳茗笑道:“很好。我的铺子旁边紧挨着三娘设的铺子,我们两个的铺子卖的东西不一样,又都是梧州货,两处连成一片,比各自开铺更招人眼,买卖反而更好一些。看了我的,勾起来心思又想去看她的,看了她的,又想看我的。”
苏佳茗前些日子就在京城寻摸开南货铺子,梧州人对做买卖没有别处那么大的歧视,外五县更是不以之为耻。苏佳茗一个小姑娘干得风声水起,自觉比在梧州受乌龟气强多了。
项安又添了一句:“铺子我去得也不多,阿金常在那里,她们两个都做得不错。”
祝缨又问苏佳茗:“茶还有多少?”
苏佳茗道:“上次捎来的销得差不多了,前几天跟着青君来的又捎了一些。还有几篓。只可惜我们的茶这里好些人嫌次,卖不上价。”
“量多就行。”祝缨道,“这样,你带着人,担半篓茶,换上家里的衣服到西番使者面前,认得西番使者吗?不认识也没关系,明天他与我一同出门,你看到我,就能认得他们,认准了他们,等他们回四夷馆的时候叫卖茶饼……”她让苏佳茗换上瑛族的服饰,因为昆达赤的随从里有前年到过京城的人,见过苏喆等人的装束。
苏佳茗愈听愈奇,与项安同时想:西番使者好运气哩!
祝缨要算计人的时候,那对方是一定要倒霉的,最倒霉的如索宁家,骨头渣子如今都烂光了。但如果说到“茶”,算是贸易,祝缨做生意一向公平,只要诚心跟她合作,通常都不会吃亏。
苏佳茗问道:“我们的茶也能制成茶砖,就是有一条不好——与西番的路不太通,都是山,偶尔才能有一点那边的东西经过西卡家传过来。要是经京城转运,那路途又太远、时间又太长,也费人工、也容易出事故。语言也还要阿翁给指点。”
祝缨笑道:“哪来那么多的麻烦?没有路就探路!山路也是路。但是记住,这件事要保密。”
“是!”
“语言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他在京城语言不通,会带通译的,你会官话就行。”
苏佳茗道:“好叻!我这就回去准备!那青君呢?”
祝缨道:“家里这些人照顾她还是足够的。”
苏佳茗道:“她早间说了一会儿话,怪自己病了。”
“又不怪她,你忙你的。”
“哎!”苏佳茗离开的脚步带了一点少女的蹦蹦跳跳。
…………
与西番、胡使的谈判是轮流进行的,祝缨依旧是冷眼旁观。原本,祝缨还试图让王、阮也参与进来,无奈骆晟要在家准备嫁女儿,如果王、阮也走了,就算有个沈瑛,鸿胪寺也忙不过来。于是王、阮只得留下。
苏佳茗已经与昆达赤接上了头。苏佳茗的衣服很打眼,她的铺子里为显示“正宗梧州货”,里面的伙计帮佣都是穿着瑛族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随手捞一见就很显特色了。她也不叫卖,只将茶篓上贴上斗大的“茶”字,生怕昆达赤不识字,一旁画了个几片大大的茶叶。
在一整天谈判没有结果之后,昆达赤想不搭理她都难。昆达赤第二次谈判时就不到场了,四夷馆来报,他跑南货铺子看新鲜去了。
胡人与童郎中还是磨,累利阿吐第二次开始就很少说话,也将谈判交给手下与童郎中,他自己偶尔冷不丁地问一两句。祝缨把四夷馆的人召集起来,询问累利阿图的动向。
答曰:“没有干什么,也不串连,逢有客来访,我们也都带着通译陪着。哦!对了,他还问,为何本朝官制与写的不一样。下官等也不知道,只好告诉他,那是大人们的想法。他还问了些文人,那些人说,是‘权变’。别的就没有了,他独处时也很谨慎并不多言。”
祝缨命人继续盯紧。
过不两天,又有通译禀报:“他们的使团里有两个人私下说话被小人听着了。他们说‘国相真的要学南人设官职了,我们一向追随可汗,这是机会,也要挑一个官才好。’一个想做户部尚书,一个觉得京兆好。”
又过几日,窦尚书有点坐不住了,趁着大朝的时候叫住了祝缨:“你们骆鸿胪忙得脚打后脑勺,你喝茶静坐,不好吧?”
祝缨道:“跟西番的事不是已经谈下来了?”西番没有累利阿吐这么难缠,前天就订约了。
“那个不算什么,我说的是胡使。”
祝缨道:“那人不好对付。”
“对付?”
祝缨道:“您嘱咐过童郎中了吧?幸亏嘱咐过了,不然他得叫那一位给勾了魂儿。”
“你的魂儿还在不?”
“我俗,”祝缨说,“只认钱。”
窦尚书不再催促,跟着笑了一场。
窦尚书开口了,就不能再消磨时光了。想知道的也偷听到了,这一天,祝缨看准了一个机会。
数日来双方一直在细节打转,童郎中颇为欣赏累利阿吐的风度,若非心里还留着一丝清明,差点就要被带着跑了。也因如此,他说不太出道理来与累利阿吐争辩,只能重复着:“这样可不好,既是交换,就没有独我方让步的道理。”
累利阿吐却是说得有理有据,声音里微微带点低落:“仁者爱人,上邦忍心看到无辜百姓冻饿而死么?”
童郎中既不能说“咱家余粮也不多了,不可能你想要多少就给你多少”,这就露底了。也讲不出来“大家都受灾了,你得多付给我”的话,更不能明说他真不在乎有可能叩边的外国“百姓”的死活。不得已,他可怜巴巴地看了祝缨一眼。
累利阿吐也看了过来,祝缨笑道:“看我干嘛?你们读书人说话总是心来心去的,我就不一样了,我没心。我这儿,只长了一杆秤。”她点了点自己的左胸。
累利阿吐温文尔雅的面具裂开了一道口子,王録事抖了一下,忍住了笑。
祝缨又说:“天下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分量,称量得出。我想国相也长了一杆秤,您现在要称的,不止这一点粮食吧?”
累利阿吐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再想一想。”
“静候佳音。”
这一天祝缨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以新年将近,使节几乎都到全了,自己需要巡视四夷馆为由陪同累利阿吐回去。
离四夷馆还有一箭之地,累利阿吐突然说:“少卿,可否单独一叙?”
“当然。”
祝缨在四夷馆里意思意思地转了一圈,发现昆达赤还没回来,又催促:“快要宵禁了,快去找回来。要是敲完了鼓人还没来,就请京兆协助。”
典客令急忙派了人去。
祝缨转身到了累利阿吐的住处。累利阿吐正在等她,桌上的茶点已经摆开了,正中一个架子,上面烤着一整只羊羔。
宾主坐下,累利阿吐道:“少卿一直不说话,一说话就叫人不能忘怀。”
祝缨道:“我是个大俗人,你们说的那些华词雅言我也插不上话,一开口倒叫您见笑了。”
累利阿吐苦笑道:“我怎么还笑得出来?”
祝缨道:“何必自谦?您风度翩翩,他们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您看了,连吏部侍郎有缺、御史职份的事儿您都问出来了。”
厨子将肉分切了呈上来,累利阿吐摆摆手,厨子等都下去了。累利阿吐才说:“我的一举一动,果然是瞒不过上邦的。”
祝缨道:“您是坦荡君子把话都摆在桌子上了,就没打算瞒我不是?只是我不明白,您问这些做什么?您要谈呢,知道户部、鸿胪报给政事堂呈陛下,这事就能定下来,这就足够了。我思来想去,以您的智慧,应该不至于想知己知彼,在朝廷里生出什么波澜吧?”
累利阿吐道:“当然不是!敝邦穷困,见缝插针,求一丝宽忍而已。少卿既已将话说到这里,我也不能固执己见了。难道真不能容让敝邦一二么?”
祝缨道:“各让一步,你再添点儿、我这儿再降一点儿。你回去怎么报账我不管,如何?”
累利阿吐仿佛松了一口气:“好。”
祝缨道:“如此,明日与童郎中商定数目之后,这事就算定了?”
“当然。”
祝缨不客气地饱餐一顿,才向累利阿吐道别。出了四夷馆,祝缨翻身上马:“去王相公家!”
……——
王云鹤家里今天人挺多,各地刺史等又是过来递帖子排号。祝缨悄悄地过去,与管事说了两句话,插了个队去见了王云鹤。
王云鹤道:“你是稀客啊。”
祝缨笑道:“客都在四夷馆呢。”
王云鹤挑挑眉:“胡相?”
祝缨点了点头:“他在问官制。”
王云鹤道:“坐。”
祝缨坐了下来,说:“我可能猜着了。他懂官话,又警觉,派的人没敢靠太近,只听着了一些。他们像是要改官制,把一盘散沙捏起来。”
她将手掌一收,握成一个拳头,往外一捶。
王云鹤道:“不太好办。”
祝缨问道:“那也得办呀。”
王云鹤叹息一声:“眼下也不能兴兵。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且不必去管。”
“那榷场?”
“差不多就行了。”
祝缨想逗他:“不让利啦?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汗要是拢不住人,胡人一乱,边境也不好过。您不也挺喜欢他的吗?”
王云鹤斜看他一眼:“谁说的?我现在说的是国事。”
祝缨笑道:“是。”
王云鹤又说:“那个人你看紧了就是,不要动他,他得安全回去。也不要去质问,一则未必能问得出来,再则问明白了又能怎么样?他能不能做得成还是两说,他要回不去,立时就是一个动乱的借口。朝廷现在也腾不出手来,能不动先不要动。他能不能变成祸患,要看朝廷是不是励精图治。记住这个人。”
“是。”
王云鹤的情绪稍稍低沉了一点:“我是羡慕他呀,如果真如你所言,他的想法是对的。他能来,必是得到了支持,我却……”
祝缨道:“机会总会有的,他也未必做得成。”
“他若做不成,我既高兴又难过啊。”
祝缨点了点头:“各人走各人的路。”
她看王云鹤不像想继续聊下去的样子,说一句:“明天我先对窦尚书讲一声,再与童郎中他们去见胡使,将约定下来?”
“去吧。”
祝缨轻手轻脚地从王云鹤府里出来,终于可以回家了,差使里最难的部分也算是办完了。对胡使她没什么感情,倒是昆达赤那里进展顺利。
她盘算着下一步,前面出现一队人马,打着灯笼火把,两下凑近了一看,互相认了出来。
祝缨先下马:“诶?您怎么这会儿还在街上游荡?”
郑熹从车里探出个头来:“又胡说八道了。”
祝缨看他鼻头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故意望向他的来路:“宫里?”
郑熹笑笑:“没事儿,你不用出钱。”
“咦?”
郑熹笑骂:“我的女儿,我养了她这么些年,说话的口气怎么突然变得像你了?你下什么蛊了?”
“可不敢乱说!”
郑熹道:“回吧,没事了。”
“哦,好。”
到第二天,祝缨才知道“没事了”是什么意思——皇帝出手就是很快,他给承义郡王也定了一门亲事。
女方家里十分清贵,是名门王氏的女孩儿,年纪与承义郡王相仿,父亲是清流。细细算起来,与鸿胪寺的王丞还是远远远远亲的同族。王氏是勋贵之后,门第颇高,但是王丞却可以告诉你:“她家呀?也不行,比我还差呢。”
名门望族对外不大瞧得上寒士,内部各房之间也有高下之分。厉害的,譬如之前没能嫁成先太子就卷进龚逆的案子全家倒霉的袁氏,闺女能选做太子妃。差的,就像这位王家小姑娘的爹一样,虽然姓王,现在还是个七品,正窝在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当个地方的小官。
难为皇帝能把她给挖出来。
这事就与祝缨没关系了,她先是与窦尚书通了气,再与童郎中一道与累利阿吐将约签了。
中午之后,她就闲了下来,预备明天再与礼部协调,教授各使者演习如何朝拜皇帝、太子。今天这半天,是她凭本事闲下来的。
这让她有点高兴,从四夷馆出来,她先回家,写了两张帖子,命人送给武相、崔佳成二人。
祝青君在一旁给她研墨,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祝缨给她准备的。祝缨以为,自己带着祝青君还是不太方便,不若先请武、崔二人教授祝青君律法。
送帖子的人才出门,祝府的门前就扑倒了一个人:“大人,大人,救命啊!!!”
祝文拉开大门,见了来人的模样不由吃惊:“你是什么人?”
他不是一惊一乍的人,全因这个人他作瑛族的打扮,说着祝文再熟悉不过的奇霞语。看起来一副随时要死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