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坐在桌边喝汤。
他用小小的手攥着银色的勺子,那勺子又大又沉,难以控制方向。
他将勺子丢进汤盘里,浓稠的汤汁溅了出来,洒得到处都是。
“哦,我的天哪!这孩子怎么会这样没教养……”伯爵夫人盯着桌布上的污渍瞧,拿腔拿调地抱怨道。
“哼。”伯爵发出了一声冷笑。
奶妈慌忙上前帮威廉擦拭。
“别管他。”在伯爵夫人冷冰冰的命令下,她怯懦地停下了行动,退到一边。
威廉睁大眼睛,晃动脑袋看了看他们。干脆两手一摆,放下了餐具。
奶妈说,他们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像故事书里那样和蔼可亲。从他们身上,威廉只感到了浓浓的恶意。
他们不喜欢我,威廉有些难过地想。餐桌上的气氛让他喘不上气来,像是大雾天,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威廉。”一道声音破开了迷雾。
威廉循着声音转头。
“喝汤吧,威廉。”是爱德华,他的哥哥。
他帮他舀了一勺汤,汤勺被递到威廉的嘴边。威廉下意识地张嘴,喝掉了这勺汤。
那勺浓汤在威廉的嘴边形成了一圈“白胡子”,显得有些滑稽,爱德华忍俊不禁。
伯爵却看不惯:“爱德华,让他自己吃饭!”
恶意又来了。
爱德华犹疑地放下勺子,他看了看父亲,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让他服从父母。可是他受到的教育同样让他友爱兄弟。
原来是这样,这就叫做“进退两难”。
威廉看着爱德华,突然领会到了这个单词的意思。
算了,他不想让爱德华为难。
于是他决定自己离开。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将它从脖子上扯掉。而后从面包篮中抓了两个餐包,用衬衫一兜,轻轻松松地从餐椅上跳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餐厅。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只用了几秒的时间。因为他的动作太自然,也太平静了,所有人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当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伯爵少见地失去了风度,儒雅的面容狰狞起来,他的面庞开始发红,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到自己受到了羞辱,被自己年仅五岁的儿子驳斥了在家中的权威。
布里茨先生放下手中的刀叉,想去找回自己的学生。
“不用管他。”他被伯爵夫人制止了,“真是个恶魔般顽劣的孩子,不过是想要用出格的行为吸引别人的注意,去找他反而是顺了他的意。就要给他些教训,叫他知道世界不是围着他来转。”
“一顿不吃饿不死,”伯爵也说,“他已经够幸运了,生活在这个和平的时代。”
“我们继续用餐吧,”女主人笑着发话了,“今天佐餐的红酒风味极佳……”
觥筹交错之间,爱德华埋头切着肉排,余光看到身边那个空着的椅子,有些食不知味。威廉会去哪里?为什么父母好像不喜欢他?他只拿走了两只面包,能吃饱吗?
威廉不知道餐桌上的刀光剑影,他兜着面包,准备去花园里吃。
他不爱吃饭。吃饭对他来说,又费事又费时。又是汤又是主菜什么的,都需要不同的餐具,不同的用餐方式。
他对这些不感兴趣,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在花园里玩。
他一边啃面包,一边眺望着远处庄园的大门。他今天看到了,爱德华他们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奶妈从来不允许他出去,总是说他的年纪太小了,要等父母回来才能带他出去。
可是他的父母似乎不喜欢他,那他们会带他出去吗?威廉望着远方的晚霞,又啃了一口面包。
饭后,伯爵夫人回房歇息,伯爵和布里茨先生去吸烟室抽烟。
通常这是爱德华最放松的时光,他会玩一会玩具,再完成今天的功课。
但今天,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偷偷走到了吸烟室门外,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看到他的父亲背对着他,正在吞云吐雾:“我没想到,威廉居然那么像他……”
布里茨先生手里夹着烟草,却没有点燃:“他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威廉是个活泼的孩子。”
“活泼吗,”父亲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活泼从来都不是绅士必要的品质。不过他只是次子,爱德华足够优秀就够了。”
“你有没有想过,希望威廉将来以什么为业?”布里茨问。
英国实行长子继承制,长子会继承爵位、不动产和所有财富。而次子通常一无所有,只能自谋生路,期待通过个人奋斗重回贵族行列。基于伯爵对次子的规划,布里茨将会对威廉进行针对性的教育。
“什么都可以。从政、从军……只要别去搞什么该死的音乐。”伯爵有些心不在焉地摩挲着一枚挂在墙壁上的银色十字形勋章。
爱德华眯着眼睛仔细看那枚勋章,它和那些油画、雕塑、猎首之类的装饰挂在一起,显得很不起眼。
它是银色的,十字形的中间有一个圆圈,上面似乎装饰着繁复的浮雕花纹,还配有蓝色的绶带……
“咳咳!”爱德华太过专注,以至于一个不注意,被烟草的味道呛到了。
“爱德华?”布里茨先生走到门外,逮到了偷听的孩子。
“晚上好。”爱德华有些尴尬地打招呼,“布里茨先生,我正要去完成功课呢。”
布里茨先生无奈地看着他,没跟他计较偷听的行为:“去吧。”
爱德华听了一堆云里雾里的对话,依然完全没搞清楚为什么父亲对威廉的态度那么奇怪。
既然被抓住了偷听,自然不能继续在门外听。他只能郁闷地离开。
但他并没有去书房完成功课,而是在想威廉的事情。
即使爱德华只有九岁,身为伯爵的继承人,他已经非常早熟。他早早就被教导得知,他未来会继承伯爵的一切,而他的弟弟则什么都不会得到。
但布里茨先生也教育他,法律是法律,情感是情感。英国的贵族之所以能绵延千年,正是透过血缘这一牢固的纽带,互相扶持,互相依存。弟弟天然就是他最强大的力量和盟友。
以前,弟弟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虚幻的符号,一个“要互相扶持”的义务。或许还伴随着他出生时那恐怖的一天,给他留下了负面的印象。
直到他真正见到了威廉。
比起爱德华离开的时候,他已经长大很多了,不再是分辨不出模样的幼儿。
苍白、瘦削,半长的黑色卷发垂到肩上,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姑娘。没有可爱的鼓囊囊的脸颊,没有优雅有礼的仪态。爱德华向他友善地打招呼,却被他揉乱了脑袋。
不是理想中的完美弟弟。
但是他却有着最灿烂的笑颜。
还有那双眼睛。
雾蒙蒙的,蓝灰色里透着淡淡的紫罗兰色,像娃娃一样漂亮,笑起来时亮晶晶地闪烁,那卷曲的睫毛上像是栖息着一位天使。
怎么看都和母亲所说的“恶魔”扯不上关系。
一种身为“兄长”的柔情在爱德华的胸腔中鼓动,鼓动他在走廊里行走,下意识地找寻着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也许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走进了花园。
他注意到威廉正坐在湖边的石凳上。
威廉还在吃刚才餐桌上拿走的餐包,吃得非常漫不经心,咬一口要咀嚼很久,吃着吃着又会停下来,等好一会才吃下一口。
他吃的姿态非常不雅,面包屑满手、满身都是,他的脚边已经落了一群伺机讨食的鸟雀。
“威廉!”爱德华叫着弟弟的名字。
威廉对他的喊声有了反应,他站起来,面包屑扑簌簌地掉进身前的池塘里,被纷涌而来的鱼群吞噬殆尽。
爱德华向他走去:“威廉,我一直在找你……”
威廉却迎着他飞奔而来,高高跳起,猛地扑向了爱德华。
爱德华被威廉扑倒在地,因为是倒在柔软的草坪上,倒是一点也没受伤。
“嘿嘿。”威廉抬起脸,乐不可支地咧嘴笑了起来。顺便把身上的面包屑也抹到了爱德华的身上。
威廉在换牙,他嘴里缺了一颗门牙,笑起来实在可爱,让爱德华一点脾气也没有。
“给你看个好玩的!”威廉说。
他将爱德华拽起来:“跑!”
威廉拉着爱德华的手,爱德华不由地爬起来,跟着弟弟一起奔跑。
聚集的鸟雀被惊动,扑棱棱地飞起来。风将他们身上的面包屑吹落,诱惑着那些自由的生灵紧随其后,等待着啄食。
两个手拉手的孩子,沿着池塘边奔跑,所到之处,惊起一群群飞鸟。而有些大胆的鸟儿紧随其后,跟着他们滑翔。
落日,晚霞,粼粼湖面,成群的飞鸟。
爱德华边跑边偏着头看,他看痴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美景。
威廉年纪小,不可能跑得很快。可爱德华当时也只是个小少年。
很多很多年过去后,他只记得:“那时的威廉,跑得像风一样快。”
直到体力耗尽,他们才慢慢停了下来。爱德华拉着威廉的那只手,已经被汗水打湿。
“好玩吗?”威廉歪着头,笑着问他。
一只青色的小鸟飞来,它一收翅膀,降落在威廉的肩上。异常巧合地,它同样一歪脑袋,看向了爱德华。
“嗯。”爱德华喘息着,他从未像这样用尽全力地奔跑。
“好玩。”也从未像此时这样感到由衷的自由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