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威廉的答案,伊丽莎白二世的眼神很复杂。有沉思,有怀念,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震撼。
她深深地注视着威廉,好像第一次看见了他这个人本身。
她最终开口评论道:“说实话,我更喜欢你的这个结局。”
“您喜欢《图兰朵》,不仅仅是因为约瑟夫叔叔吧?”威廉抬起下巴。
伊丽莎白二世发觉这个小辈的敏锐超出了她的想象:“什么意思?”
“您从中看到了自己,”威廉说,“菲利普亲王殿下也曾是一名流亡的王子。”
女王手中的茶杯被重重搁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威廉,”女王脸色愠怒地起身,“只有你敢这么和我讲话。”
威廉并不怕,他耸耸肩:“这不正是您叫我来的原因?因为我只会讲实话。”
“我收回刚才的话,”女王说,“你哪有资格续写普契尼的作品?你对歌剧根本一无所知。”
“恰恰相反,”威廉笑道,“您是指《图兰朵》么?我不仅对它所知颇多,我甚至还能唱。”
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女王的包厢总是应有尽有,有独立的用餐室和盥洗间,甚至拥有一架钢琴。
他侧身滑到琴凳上,从低到高爬了一遍琴键,确定这施坦威不仅外表光鲜亮丽,内里也保养得当,音高就像刚刚调试过一样准确。
他轻轻抬起双腕:“刚刚您似乎感受到了冒犯。无论如何,请相信那不是我的本意。请允许我为您献上一曲,以表歉意。”
并不待女王反应,他就开始弹奏钢琴,昂贵的象牙制品发出令人心醉的美妙声音,在抒情的前奏过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歌唱:“……无人入睡!”
这是威廉第一次公开使用歌剧的唱腔,他的男高音洪亮饱满,甜润美好,不算契合角色,但演唱这首旋律优美的歌曲正好。伊丽莎白二世还来不及为威廉居然会唱歌剧而感到惊讶,就骇然发现威廉的美声唱腔与约瑟夫竟意外地相似。
“无人入睡!”
他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击穿了餐厅与包厢相隔的门,从无隔音的包厢窗口传了出去,那些还未来得及退场的观众猛然抬头,开始寻觅歌声的来源。
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就像哥特小说中歌剧院的幽灵,人们只能听见他美妙的声音。
“仰望星空,充满爱与希望……”
威廉庆幸这确实是布朗先生曾盯着他苦练过的歌曲,而他在《阳光》之后从未懈怠过每天的声音练习。这才能让他在今天,在这里,以最佳状态地为女王献上一曲。
“我的秘密藏在心间,没有人知晓我的名字……”威廉细腻地处理着轻重缓急,将这段最经典的唱词诠释得完美无缺。
当然不能和专业歌剧演员相比,但他的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流行歌星。
剧院院长听说女王莅临,匆匆赶来,他此刻也被这歌声所震撼,愣在了门外。
一曲终了,这是整座歌剧院最安静的时刻。
威廉的额发被汗水打湿,他趴在钢琴上微微喘息。做出这事他全凭一腔热血,此时却为女王的沉默而产生一丝忐忑,他不敢回头看她的眼睛。
过了好一会,威廉觉得像是过了三个日夜。女王开口了:“威廉,你确实是个音乐天才。”
威廉这才咧开嘴,笑了:“我以为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女王的态度却完全变了,不再是那种对小猫小狗的宠爱,她脸部的轮廓严厉起来:“授勋仪式在十月份,最近报纸上对你有很多批评,你知道吗?”
“嗯,”威廉不在意地玩手指,“知道啊。但只要您不在乎,我就不在乎。”
“我在乎,”女王说,“从现在开始,我在乎了。”
她严厉的声线从门缝中传出,听不真切,却让人意识到这位君主正在发怒。
守在包厢前的警卫做出一个手势,礼貌地请歌剧院的院长离开。他识趣地走开,装作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而女王还在继续对威廉说:“所以,在十月之前我想看到你的新作品。这部作品必须非常优秀,优秀到不会再有批评的声音。你也不要再……再做出会让王室蒙羞的无礼举动。”
“哦,我明白了。”威廉如梦方醒,“所以您已经想清楚了吗?”
面对王室的忽冷忽热,面对君主突然收回的脉脉温情,威廉的心没有丝毫动摇。他只是温和地注视着女王冰冷的蓝眼睛。
“是的,”伊丽莎白二世说,“我是女王。所以在公众眼里,我不能有偏爱,不能有私心。所有的恶果在一开始都是源于不起眼的小事。微小的放纵,片刻的喘息。一开始只是一点点偏航,最终变得南辕北辙。我不能承担这种后果,因为我是女王,我的错误可能会伤害整个国家。”
她虽然在向威廉说话,但仿佛也在自己说服自己。
“那太好了。十月再见,陛下。”威廉向女王走去,行了一个贴面礼。
一触即离,甚至没给她反对的时机。
威廉后退一步:“从来没和您说过,但我真希望您是我的母亲。”
有泪光在伊丽莎白二世的眼中一闪而过,最后湮灭在钢铁般的冰冷之中。
这是威廉对伊丽莎白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女王。
威廉离开了金碧辉煌的歌剧院,一回到家他就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爱德华向那扇紧闭的房门投去担忧的视线,然而威廉并不是在消化痛楚,他正在书桌前狂热地创作。
原来如此,就是这个,他一直没想通的事情。
他见到了无数痛苦的女性,有些不愿被拯救,有些期盼被拯救,有些实现了自我救赎。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不仅是女人,男人也是一样,人类本来就是千姿百态的生物。
错的人一直是他。
他被“女性”这个单词框住了。为什么他从来不会想着“要去拯救男性”?因为在谈论女人的时候,他下意识将她看作一种有别于“人”的存在。
更加柔弱的?更加美丽的?更加细心敏感的?更加疼爱孩子的?潜台词中有一个对比的对象,那个对象就是“男人”。仿佛男人才是“人”的标杆,而女人要去不断比照男人这个主体,才能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定位。
所以当他想做一张给女性的专辑,反而是默认了女性有着有别于人的特殊性,认为世界上存在一种“女性特质”。
他曾经是多么傲慢,居然妄图通过了解明娜来了解女性。这显然加深了他的困惑,因为明娜太像他了,他们除去性别外并没有太大不同。
原来如此,威廉终于意识到,实际上男人和女人都只是人。他们可以相似,可以不同,他们都可以拥有不设限的梦想与人生,都应当拥有平等的机会去成为想成为的人。
所以他又怎么胆敢宣称能用自己的一张专辑概括“人”的广阔?
威廉在伊丽莎白二世身上看到一种与性别无关的强大。她的地位让她与那些男性君主一样,拥有相同的舞台,而她远比那些昏聩的前任国王要贤明和睿智。性别在权力面前变得模糊,变得无关紧要。
“女皇。”威廉突然想起那张纸牌。
无形的巨锤如同晃动的钟摆敲击着威廉的心脏。
就像迪伦所说,别做自己无法做的大而虚的事。从自己的感受出发,说诚实的话,写真诚的作品。
他了解什么,他想表达什么,他能写出什么?
蘸水钢笔插进墨水瓶,墨点溅在雪白的纸上,被威廉的手背蹭过,摸脏了他的下巴。
威廉浑然不觉,他只觉得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的感动,他的思考,他的迷茫,他的痛苦,没有一件事是浪费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从脑海中喷涌而出,化作笔下的音符。他不得不命令它们规规矩矩排好队伍,才能不叫这些满溢的灵感顺着桌子边沿滚下去。他真想要一张更大的纸,最好比书桌还大,比床铺还大,比房间还大,比整条维多利亚街还要大,只有这么大的纸才够兜住他的构想。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朝阳升起,报童开始沿着街道吆喝,久到窗外下了雨,挂起彩虹,久到无云的烈阳烤干了大地,又从西边落下。月亮驱赶了晚霞,越来越暗,威廉看自己的笔迹都变得吃力。
门被无声地推开,爱德华拿着一支蜡烛走进来:“威廉,我不想打搅你,只是这条街停电了。”
烛光照亮了散落一地的手稿,威廉抬起头,他的嘴唇干裂出血,脸颊干瘪凹陷。整整一天一夜,他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威廉。”爱德华放轻了声音。
威廉这才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抽离。他看了看天色,还以为依然身处那个与伊丽莎白二世看歌剧的夜晚。
“……请等一下。”威廉借着烛光,像是游泳一样,摆动着手臂在手稿中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第一页。
他把笔尖伸进口腔,哈了哈气。
他在乐谱顶端写下花体的标题——《海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