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辆载着爱德华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向远方,威廉感到有些怅然。
好在布里茨先生增加了他的学习时间,让他有了其他排解寂寞的事物。
他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音乐的学习中去,他背诵那些枯燥的概念,认真完成每一个练习。专注的时光过得很快,秋去春来,有一天,布里茨先生为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提议。
“去伦敦?”威廉眨了眨眼。
“没错,”布里茨先生说,“我给我在皇家音乐学院任教的老师写信,附上了你的作品。他想要见你一面。”
“好啊。”威廉一口答应。
布里茨先生发现威廉对此根本没有概念,于是他解释道:
“我的老师认为你很有天赋,想要指导你一段时间。所以我们会在伦敦住上好一阵子。那里的居住环境可不如乡间舒适。”
威廉歪了歪脑袋:“我不在乎,什么时候出发?”
他满心是对伦敦的好奇,他喜欢去新地方,探索新事物。至于生活条件,他从来不在乎那种东西。
“好吧。”布里茨先生拍了拍他的头,“我这就给琼斯先生回信。”
带威廉去伦敦这件事,布里茨先生经过了深思熟虑。在发现威廉的音乐天赋后,他就意识到,仅靠他不可能培养这样的天才。
他曾在剑桥大学就读,为孩子们做些启蒙教育绰绰有余。但在音乐这种专业的领域……他这样半途而废的水准远远不够。
所以他才会写信给昔日的恩师求助。
威廉已经激动地像一只团团转的小鼹鼠:“我这就给爱德华写信,我要去伦敦啦!”
爱德华经常打电话过来,如果他们要出远门,肯定得告诉他一声,不然他联系不上威廉会担心。
布里茨先生也取出了信纸。
他开始给瓦莱希伯爵写信。
威廉的父亲——罗伯特·奈庭格尔,现任的瓦莱希伯爵,秉持着非常老派的教育理念。
这个时代贵族的繁文缛节正在渐渐消弭,连王室子女都直接称呼父亲为“爸爸”。然而瓦莱希伯爵依然要求孩子称他为“父亲”。
他拒绝温情脉脉的亲情关系,从不与威廉单独联系,只要求布里茨先生每月给他写一封信,汇报孩子的教学现状。
这让布里茨先生有机可乘。
一封,两封……
布里茨先生炮制了无数封信件,内容都是对威廉学习情况的总结汇报——纯属虚构。他计划请信差定期帮他寄出,并将可能的来信转寄到伦敦的住址。
他只能这样阳奉阴违,毕竟伯爵痛恨音乐,唯独不希望威廉将来以音乐为志业。
可布里茨先生不能听他的。作为老师,他要为学生的前途考虑。如果让这样一个音乐天才蒙尘,他会变成历史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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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依然坐在那株苹果树下,那个原先合适的凹陷,随着他与苹果树的成长,渐渐不再契合。
布里茨先生已经安置好行李,锁好门户,此时正向着威廉走来。一阵风吹过,白色的花瓣扑簌簌落下,就像是他们来到这里的那天一样。
威廉坐上布里茨先生的那辆柠檬黄轿车,他趴在后车窗上,望着那座灰绿色的房子渐渐远去。
“再见,苹果花。”他在心里悄声念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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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里茨先生在伦敦的南肯辛顿有一间小公寓,两室一厅,地方不大,刚好够他们两个人住。
“有点小,不过这里离皇家音乐学院很近,不远处就是阿尔伯特音乐厅,地理位置不错。”他向威廉介绍。
“这里很好。”威廉趴在房间的窗户上往外看。
拥挤狭窄的道路,行人、马车、汽车全都挤在一起,阴郁的天气会让人很快患上风湿。但一切在威廉眼中都是那样新鲜。
这是真正的大都市。
很快,威廉又发现了新的玩意。
“这是什么?”他跑到客厅,新奇地拍拍那个火炉上的大家伙。
“这是收音机,如果调整到对应的信号,就可以收听电台节目。”
布里茨先生打开收音机,他旋动按钮,搜寻频率。
一阵沙沙声后,收音机里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昨天上午,我们得知国王过世……”*
“什么?”威廉叫道。
“嘘。”布里茨先生把手指放到唇边,他的眼神变得严肃,“这是丘吉尔爵士的声音。”
“感受到深深的悲痛……他沉沉地睡去了……如今我们迎来了第二位伊丽莎白女王……让我们共同说出那句……”
“天佑女王。”
布里茨先生和威廉同时喃喃念到。
此时此刻,那位历史在位时间最长的伊丽莎白二世,甚至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女,刚刚猝不及防地继承了王位。
此时此刻,王室只是个遥远的符号,威廉并不认为他会与此有什么交集。
这是威廉第一次亲耳听到死亡的发生,伦敦就这样以历史性的噩耗迎接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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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精彩!”琼斯先生翻动着手里的乐谱,嘴里哼唱旋律。
“相当成熟的浪漫主义钢琴小品……改成钢琴小提琴二重奏也很不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会以为这是一名职业音乐家的作品。”
“过奖,过奖。”布里茨先生一脸与有荣焉。
他那得意的样子让琼斯先生无语地瞪了他一眼:“但是好在你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不是你能够培养的天才,来找了我。”
他蹲下来平视威廉,友好地说:“威廉,你知道评判作曲家创作能力的最重要的标准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交响乐。”
琼斯先生伸出手,向威廉展示他办公室内挂的那些画像:“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那些伟大的作曲家,他们都有着诸多经典的交响乐作品。”
“所以如果你有志于走古典乐这条路,创作交响乐——这是必须经历的一场考验。”琼斯先生循循善诱。
“我明白了。”威廉说。
他其实不明白。他太年轻了,见到的世界太过狭窄。他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种音乐的形式和流派。
但换言之——所有的音乐对他来说都是崭新的、神秘的、有待探索的有趣世界。
“你也不必舍近求远。”琼斯先生笑眯眯地说,“我手下正好带着几支交响乐团。假如你感兴趣,可以来我这里参观学习。”
他是伦敦交响乐团的指挥,同时也在指导皇家音乐学院的学生交响乐团。
布里茨心里一喜。这正是他当时将威廉的作品寄给琼斯先生时想要达成的目的。
“谢谢你,琼斯先生。”布里茨感激地与琼斯先生握手。
“那你呢?”琼斯先生看向布里茨,“当初你离开伦敦,所有人都感到可惜。你想什么时候回来?”
“我……我现在只想培养威廉成才。”布里茨目光游移。
琼斯先生恨铁不成钢:“你曾是我最寄予厚望的学生,却也是最不成器的。”
“谢谢老师的称赞。但是可能你太高看我了,我本来就是个庸才。”布里茨苦笑。
琼斯先生丝毫不客气:“你说的对,如果你的音乐天赋是二流,意志力就是三流。你只有发现天才的眼光是一流。你一直以来只会依附在天才身上,分享他们的光环。”
布里茨先生面色一白。
“我们乐团明天在阿尔伯特音乐厅有一场演出,而且正巧,”琼斯先生在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我还有两张赠票没有送出。”
他没管自己那不成器的学生,而是笑眯眯地将两张票递给威廉:
“威廉,明天和你的老师一起来吧,瞧瞧交响乐是怎样演奏的。”
威廉看向布里茨先生。
布里茨先生摸摸他的头:“收下吧。”
于是威廉小心地接过两张演出票:“谢谢你,琼斯先生。”
第二天他们应邀前往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坐在红色绒布椅子上,威廉转头看向四周。
“像一个宫殿。”他说。
音乐厅以红色为主色调,圆形的穹顶,环形的座位,配上最高处的一圈包厢,像是神圣的宫殿,又像是马戏团帐篷。
整个音乐厅座无虚席,绅士与淑女们都身着正装。
舞台上,乐团带着自己的乐器入场,很快,整个音乐厅充斥着嗡嗡作响的调音声。
这种场面威廉从未见过。他津津有味地伸长了脖子去看。
在掌声中,琼斯先生走上舞台,召集全体乐团成员起身致意,并向大家介绍他的首席小提琴手。
而后,他走上指挥台。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的指挥棒如同威严的教鞭。抬起的那一瞬,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他挥动指挥棒,阴郁的单簧管与大管奏出……
是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幻想序曲》。
威廉闭着眼睛,蹙着眉头,他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似乎已经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这让布里茨先生想起曾经他那自我封闭时的模样。
但是本质上已经变了,如果说那时的威廉像是在旷野上游荡的孤魂,此时的威廉则是一意孤行的战士。
而威廉则觉得自己像是堂吉诃德。
他之前只是随意摆弄着钢琴,凭感觉谱写好听的旋律,最多再加上爱德华的小提琴。
乐器如果再增加,增加到三样、四样,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将它们统合在一起。
此刻的他,直面着让五个器乐组,近百号人都井井有条的指挥。完全被这样庞大的声场所震撼。
这样多的乐器,这样厚的织体,却如此精巧地编织出优美的和声。人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这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就像是某种精密的仪器。
雄壮的打击乐器响起,伴随着镲钹的击打声,像一种恢弘的胜利。这是一部智慧与才华共同凝聚的伟大作品。
威廉几乎要屈服于这大师的荣光。
“威廉,你怎么在发抖?”中场休息时,布里茨先生温暖的手掌关切地放在威廉的肩膀上。却震惊地发现——
泪水正顺着威廉的颌骨往下流淌。
“布里茨先生,我要创作交响乐。”威廉仰着头说,“然后,就在这里,我要办一场属于我的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