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还被拘留,芝加哥公寓案即将开庭,乔尼作为重要证人,挣扎着要去作证。
一桩桩糟心事摆在理查德面前,他还需要解决目前最紧迫的问题:青鸟乐队的下一场演出即将开始,乐队四人却只余两人。
“取消就好了,”威廉说,“毕竟乔尼和迈克尔都不在,只能取消。”
“后面的巡演行程还来得及调整,可是芝加哥的这场演出……”洛根欲言又止。
理查德掰着手指数着前期投入:“场地租用费用、音响灯光设备、道具服装、工作人员的工资、前期宣传……如果取消,这一切损失就要由我们自己承担。”
“那也没办法,爱德华说我们赚了不少钱,这点损失没关系吧。”
理查德沉默了。虽然以目前青鸟乐队的盈利来说,一场演出的损失完全能够承受。但对他个人而言,哪怕损失一分钱,即使不是他自己的钱,都感觉是在从他身上割肉。
理查德的大脑飞快转动,他想找到皆大欢喜的解决方式:“我们可以找人临时顶替乔尼和迈克尔的位置。”
威廉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理查德,你说真的?”
理查德点头:“当然了,虽然时间紧迫,可能不太容易找到合适的人选,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乐迷会对你们非常宽容。”
“可那是乔尼和迈克尔!他们不能被取代!没有他们的青鸟乐队就不再是青鸟乐队了!”
理查德试图和威廉讲道理:“没人取代他们。只是一场演出,就像你和披头士的那个约翰不是也一起合奏过?”
“那不一样,那不是公开的。”威廉双手环胸,“如果你非要这样做,那这场演出不能以青鸟乐队的名义办。”
理查德劝说他:“观众都是冲着青鸟乐队来的。我知道乔尼和迈克尔无可替代,可是观众不懂,他们看到你们兄弟俩就很高兴了。对他们来说,你们兄弟才代表了青鸟乐队……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威廉?”
看到威廉脸上的表情,理查德终于停下了喋喋不休。
爱德华向理查德摇摇头,示意交给他。
他对威廉动之以情:“就当是为了歌迷,好吗?我听说甚至有歌迷跨州来看青鸟乐队。如果演出被取消,他们一定会很失望。”
“我没说要取消,”威廉说,“如果乔尼他们能赶上,一切照常。如果他们赶不上,我可以和爱德华两个人上。”
“反正不要什么莫名其妙的乐手突然自称是‘青鸟’的一员。”
留下这样一句话,不顾爱德华的劝阻,威廉走进自己的房间,摔上了房门。
“你这回真把威廉惹怒了。”爱德华摊手。
理查德有些困惑:“我不理解他这么固执的原因,明明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理查德,威廉和你不一样。”爱德华说,“我不知道你的生长环境。我猜以你的经验,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能通过利益衡量吧?包括感情?”
“当然,”理查德推了一下眼镜,“人们因利益结识,又因利益不断加深联系。我以为你应该能理解我。”
“我懂,因为我一度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但后来我遇到了威廉。”
爱德华笑了:“威廉让我知道,这世界上存在发自内心、不求回报的爱。因为他,我能在两种不同逻辑的世界中生存。”
“不求回报的爱?”理查德似乎被这个词组恶心到了。
爱德华说:“你可以不接受,但是如果你想和威廉交流,你就得知道他思维的运行逻辑。这样也许你就会理解他刚刚为什么生气。”
“——而且你真的不懂吗?理查德,”爱德华意味深长,“如果一切都用利益衡量,你当初为什么不将我们交给英国大使馆呢?”
“谢谢你的指点,我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理查德说。
此时距离演出开始还有24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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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德和洛根在业内紧急发布招募信息,由爱德华面试,选定了两名乐手。
威廉拒绝和他们一起排练。
“威廉,究竟为什么?”理查德不理解,“你当初不是还愿意和吉米·佩奇一起录唱片,还想带他一起巡演?”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威廉说,“你们找来的这两个人,连乔尼和迈克尔的小拇指都及不上。”
理查德解释:“毕竟时间有限,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选择。”
“没有最好的不如不要。我早就说过,我可以和爱德华两个人上台。”
理查德深深吸气,又深深叹气:“好吧,我去和爱德华谈。”
“我可以接受两个人上台。”爱德华表示。
“爱德华,你怎么也和威廉一起胡闹!”
“理查德,你仔细想想,如果只有我和威廉上场也没什么不好。你也说过,观众只是冲着‘布鲁斯兄弟’而来。现在谁都知道乔尼他们出了什么事,观众会谅解的。”
“这实在是太冒险了……”理查德不敢苟同。
此时距离演出开始还有12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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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双臂环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上。电视的光线忽明忽暗地投射在他的脸上。
“当当当当!”一阵喜悦的音乐响起。
西装革履的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上:
“大家好,欢迎收看本台新闻。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的公寓事件已经引发全美广泛关注。昨天有数千名黑人居民走上街头,高呼口号并挥舞抗议标语。”
电视上开始播放现场录像,威廉在其中看到了乔尼的照片。理查德没说错,他确实被做成了游行标牌。
“紧急新闻!”电视画面突然切回演播间。
主持人语气十分严肃:“此时在哈尔斯特街上出现一起突发事件。黑人居民在示威游行过程中,遭到数名白人居民阻拦,双方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根据前线记者的消息,目前现场异常混乱,有多人受伤,警方已赶赴现场维持秩序。”
“警方发布紧急声明,谴责这起暴力事件,并呼吁所有参与者保持克制和冷静……”
威廉关掉了电视。
他开始思考。
他想到了雷·查尔斯,那个幼年失明却乐观向上的灵魂歌者。
他想到了小理查德,他一度皈依上帝,又怀抱着对音乐的热爱重返舞台。
他想到了布鲁斯和爵士乐,想到了那些深色皮肤的人们。
艺术是热爱生活。威廉想。
黑人,白人,管他什么肤色,都只是一样热爱生活的人罢了。美国人真是莫名其妙,将人类通过肤色划分成三六九等。
“威廉,”爱德华在敲门,“我们该出发了。”
此时距离演出开始还有3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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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的化妆师为威廉描画眼线,他技艺精湛,威廉却总觉得不如乔尼。
“说真的,我没见过比你更适合眼线的歌手。”化妆师语带奉承,“看看你,多漂亮的小伙子,恐怕姑娘被你看一眼就要丢了魂。”
威廉想对化妆师笑一笑,但他笑不出来。
他感到有些呼吸不畅:“我出去透透气。”
“别去太久,”洛根叮嘱,“演出就快开始了。”
爱德华换好演出服,回来发现威廉不见了:“威廉呢?”
理查德说:“他说要出去透透气。”
爱德华有些不安:“我去找他。”
威廉穿过员工通道,路过繁忙的人群。
这些工作人员有些是临时雇佣的,有些是一直跟着他们巡演的长期团队。他们正齐心协力想要把这场演出办好。
詹姆斯,本,瑞秋,萨姆……
威廉能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曾经威廉觉得他们就像一个团结一心的大家庭。但此时身在其中,威廉只觉得孤单。
如果跟他们讲,他其实不想进行这场演出,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理解吧?
“嗨,威廉,你还好吗?”威廉碰到了记者托尼,“一会演出加油。”
威廉向他点点头,他的脚步不停,最终走到了场馆后门。
他夺门而出,在剧场背后的小巷子中,抬头望向头顶的一线天空。
他终于终于,舒了一口气。
“威廉,你是威廉吗?”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不确定的犹疑。
威廉贴着墙,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几个黑色皮肤的青少年,领头的女孩在发问,她眼中带着惊喜。
“我是。”
“天哪!真的是威廉!”她欢呼了一声。
“那个,我们不是想打扰你,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是青鸟乐队的歌迷。我们非常感谢乔尼和迈克尔为我们做的一切,如果可以,能否请你向他们带去我们的感激?”
听到这话,威廉打起了一点精神。
他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乐迷,承诺道:“我一定会带到。”
那乐迷激动极了:“谢谢你,一会的演出请加油!”
“你们会去看演出吗?”
那些歌迷面面相觑,后来还是那个领头的女孩说:“你不知道吗?”
“什么?”
看到威廉似乎真的一无所知,那女孩告诉他:“芝加哥刚刚发布了紧急禁令,在大型公共场所中,黑人和白人不得同时在场。”
“什么?”威廉消化着这话的意思,他脸上渐渐漾起愤怒的神情:“这是什么见鬼的禁令?根本没人和我说。”
歌迷们面面相觑,反过来安慰他:“应该是因为上午发生了暴力冲突,为了维护治安,所以采取了暂时性的措施。”
“禁令一出,青鸟乐队就开放全额退票了。这点比其他艺人做得更好。”
“别生气,威廉,以后你们记得再来芝加哥巡演,我们一定来看你的演出。”
威廉帮他们签名,他的怒火并没有被浇灭,而是默默地越烧越旺。
此时距离演出开始还有2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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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终于找到你了。”爱德华找到了威廉,“演出马上开始,快跟我走……他们是?”
“是我们的歌迷。”
“走吧。”爱德华看了这些歌迷一眼,什么也没说,强行将威廉拉走了。
他很少做出这么粗鲁的举动。
“最近局势紧张,即使自称是歌迷也要小心。”爱德华一边拉着威廉快步走一边告诫他。
“他们真的只是歌迷,爱德华,你为什么那么警惕?他们只是青少年,难道只是因为他们的肤色就要被怀疑?”
“威廉,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根冲过来:“威廉找到了吗?热场乐队要撑不住了!快!快上台!”
后台就是这样混乱,一切都是最快的节奏。
没时间解释,没时间把话说清楚。有人给威廉挂上吉他,他踉踉跄跄爬上长长的台阶。门扉打开,欢呼和白炽灯争先恐后地挤进来,那边是另一个世界,他就这样稀里糊涂被推上舞台。
威廉一现身,尖叫声就响彻云霄。
威廉握着话筒,舞台的白色灯光晃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在观众席上漫无目的地逡巡。
穿着羊绒毛衣的女孩奋力尖叫,金发的女学生激动地流下眼泪,坐在最前排的贵妇激动地抓断了自己的珍珠项链。还有那些穿皮衣的男孩,他们模仿着他的发型,叫声一点不比女孩弱。
没有,一名黑人也没有。
这些观众似乎一点也没有发觉,自己身边有一个庞大的群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们生活在白人的世界中,他们习以为常。
威廉将食指竖起,放在唇边。
像是施展了神奇的魔法,观众席瞬间安静下来。几个依然在尖叫的观众也被同伴捂住嘴。
威廉举起话筒:“我的朋友,为了他们黑色皮肤的朋友,一个被关在警局,一个躺在医院里。”
“而我们的演出现场甚至不允许黑人入内。”
威廉深吸一口气:“我觉得这不合理,你们觉得呢?”
台下的歌迷抬头仰望着他,眼神透露迷茫,像一群无辜的羔羊。
和他们说这个有用吗?他们是纯洁可爱的歌迷,还是没有自觉的帮凶?
他不该迁怒,可他心中的怒火又由谁来承受。
他是歌手,该以歌曲承载他想说的话。他每时每刻都在唱歌,他本应每时每刻都在表达。
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话没人在听。究竟怎样才能让他们听到他的声音?感受他的愤怒?
和平的游行最终发展为暴力的冲突。然而从一开始,这一切都是以白人警察的暴力开幕。
在炙烈的灯光中,威廉将吉他高高举起,向地上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指板断裂,琴身破碎,绽开的琴弦割伤了他的手指。电子信号从拾音器传导到音箱,寂静的场馆被尖锐的啸叫声笼罩。
人们躬下身捂住耳朵,眼神却离不开那个舞台上正在发疯的歌手。
威廉仰头直视那白灿灿的灯泡,直到流下眼泪。
他感觉好多了。
他把烂掉的吉他往地上一扔:“有本事找个人把我也换了啊?这破歌谁爱唱谁唱吧,我走了。”
他转身就走,把惊骇的乐迷,闪烁的相机,爱和名利,一切都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