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德利导演效率极高,他很快就做好拍摄计划,把青鸟乐队带进了摄影棚。
这是威廉第一次参与电影拍摄,哪怕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短片,他依然充满了好奇。但是当他看到录影棚中的场景,立刻感到大失所望:“这不是和录电视节目一模一样?”
摄影棚中的布置活脱脱就是一台综艺现场,他们不知道在多少个相同的舞台上表演过。
电视台录像时,台下至少还坐着现场观众。他们这个录影棚连观众都没有,就是一个光秃秃的舞台。
“他是谁?”威廉指向“舞台”上那个主持人模样的人。
“是个演员。”理查德回答。
听说能和青鸟乐队合作,哪怕只是个龙套,那些演员协会的小演员都抢破了头。最后理查德挑选出了最物美价廉的人选。
“如果人都到齐了,我们立刻就来排练一遍。”沃德利导演在那边发话,“明娜,灯光!”
明娜最近一直在帮沃德利打下手,此时她一手一个大灯,孔武有力地走过来,当场调整起光线的角度。
“赶紧去吧,”理查德推了一下威廉,“这摄影棚一天的租金可不少。”
威廉翻了个白眼,表示对理查德抠门的不屑。他走到舞台上,和乐队站在一起。
沃德利导演满意地点点头:“大家都看过剧本了?先来对一下台词吧。”
说是剧本,其实只有两句台词。只有威廉需要说话,其他人做背景板就好。沃德利走到舞台上,给所有人指出地板上用胶带标注的点位:“到时候你们就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威廉,你要注意一下。”沃德利站在威廉旁边,示意他镜头的位置,“接受采访的时候是那个镜头拍摄,所以你要这样侧过来一点。”
“这样吗?”威廉微微偏过头。
“没错,就是这样!”沃德利满意极了,这个角度再配合灯光,简直将威廉优越的骨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威廉的脸天生属于大荧幕,只要出现就自带文艺片气场。
他们只是简单排练了几遍,并没有做过多的雕琢,就开始了正式录制。
沃德利表示:“我喜欢纪录片,所以最好的就是让你们本色出演。”
他们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拍好了摄影棚里的镜头,然后沃德利拿着所有素材钻进了剪辑室,明娜也跟着不知所踪。
威廉无事可做,他拿起纸笔准备写歌。
他轻轻抬起钢笔,放在褐色的纸张上,黑色的墨点晕开,突然间他头晕目眩。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他定了定神,写下一句歌词。他划掉一个单词,又改变了一下句子的结构。
他盯着这句歌词看,突然失去了对文字的感知。它是好是坏?甚至……它究竟是什么意思?
恐慌驱使着他继续写,一句又一句,密密麻麻叠在一起。他撕掉这页纸,又扯出下一页。
窗户没有关好,有风刮进来,将草稿吹散一地。
威廉转身去关窗,他踩过这些草稿,甚至不屑于将它们捡起来。
都是垃圾,矫揉造作的赝品,每一件都是他人生中最差的作品。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自他写出第一首《公路骑士》以来,从来没有感受到灵感这样凝滞。他从来不用主动思考,灵感就会源源不断撞入他的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想写特定的主题。他觉得自己在冥冥之中被引导,无数女性形象井喷式地在他的人生中出现,他不能对她们的痛苦视而不见,而乔尼为他指明方向——女性主义。
这概念让他热血沸腾,这就是解答一切疑惑的关键,这就是他要创作的下一个主题。纸牌为他预言了明娜的存在,他帮助了自己的缪斯。
接下来本应该是顺理成章的创作。所有人都说他有天赋,那当他主动运用自己的天赋,理应比原先更进一步。
乐评人对《环游世界》的过度褒奖让他嗤之以鼻,因为他满心认为下一张专辑一定会超越过去的自己。
可是现实却给了他重重一击,他的灵感突然全部消失了。那总是停留在他肩膀的缪斯摇了摇头,第一次远远飞走,躲去角落。
威廉躺倒在地毯上,注视着石膏天花板,吊顶的形状好像一张小丑的脸,似笑似哭。
一支铅笔滚到他的手边,他抓起一张纸,在背后随意涂抹:“明娜,请递给我那杯茶。茶呢?我忘了,原来你已经离开了我。”
他盯着这几句歌词看,然后把它丢开。不是明娜离开了他,是他的灵感离开了他。
这大概也能发展出一首不错的歌,但绝无可能写出他想要的那种作品。要能震撼人心,改变世界,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音乐天赋是他赖以生存的支柱,他没想到会被逼到这种地步。难道要让他承认自己天赋的边界吗?他就只是一个流行歌手,不可能成为那些伟大的人物?
“威廉,你怎么躺在地上?”一双皮鞋走到他的身边,皮鞋的主人蹲下来,天花板被爱德华关切的脸所取代。
“埃迪,我被阻塞了。”威廉动也不动。
爱德华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威廉感到一只手将他的头抬起,他的脑袋后面被垫了一个枕头。
威廉转头去看,发现爱德华正将他散落一地的草稿一张张捡起来。爱德华正好看到那句明娜、茶之类的歌词,把他看笑了。
“埃迪?”威廉喊他。
爱德华收起笑意,将草稿放回桌子上,用镇纸压好。
“威廉,不要太着急。”爱德华席地坐到威廉身边,“你还年轻,任何天才都需要成长。”
面对爱德华,威廉讲出了他的苦恼:“当我刻意去写一个主题,反而写不出来了。”
爱德华温和地注视着他:“你是不是觉得不如还是回到过去的创作方式,让灵感自己来找你?”
“嗯。”
“我觉得不行。”
“怎么说?”威廉一骨碌,滚进了爱德华的怀里,爱德华好脾气地抱住他,让他枕在膝盖上。
“任何一件事想要做到极致,都不可能不经历痛苦。凭借天赋,运动员可以跑得很快,跳得很高,但如果想要更进一步,他们必然要经历艰苦的训练——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世界冠军。”
“所以,威利,坚持下去,咬着牙坚持下去。”
威廉说:“可是这可能会很漫长,我们的下一张专辑……”
“不用担心这个,还有我在,我也能写歌。”
爱德华紧紧抱住他:“你选择了一条艰难的道路,它会很苦很累,但我永远会陪你一起。”
威廉回抱他的兄弟,掩饰他这一刻的感动与害羞。
直到爱德华开始拍他的背:“好了,这么大的人了。”
“所以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威廉挣扎着爬起来。
“……你的朋友来了,那个叫鲍勃·迪伦的,”爱德华有些不情愿地说,“你正好可以和他出去转转,散散心。”
在酒店的停车场,威廉看见鲍勃坐在豪华轿车上,还拥有了专属司机。
“鲍勃,你发达了?”威廉惊讶不已。在他的印象中,鲍勃还是那个在狭小的公寓和他挤在沙发垫上的落魄歌手。
“你说这话我反而觉得是在讽刺我,大明星。”迪伦走下车,亲自为威廉拉开车门。
“你们这些民谣歌手不是不怎么赚钱吗?”威廉坐进车里,直率地说。
“时代确实变了是不是?”迪伦靠着威廉坐下,“听众的口味变得可真快,谁会想到我也能来西海岸巡演呢?”
迪伦领他去了一家叫做“丛林”的民谣俱乐部,这俱乐部阴暗潮湿,顶棚装饰着暗红色幕布,像是被包裹在洞穴内的野生丛林。一个民谣歌手在舞台上自弹自唱,声线沙哑。
“这儿看起来很隐蔽。”威廉和迪伦坐到角落里。
“这就是民谣和摇滚的不同之处。民谣不是那种让所有人在台下蹦来蹦去的东西,”迪伦点燃一支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大胆。”
威廉有点不好意思:“你听过《阳光》了?”
迪伦点点头,他将烟盒伸向威廉。
“不,我不抽烟。”威廉摆摆手,“说来惭愧,《阳光》并不是非常‘民谣’。我只是采用了民间音乐元素,但表达的内容纯粹是个人的情感。”
鲍勃·迪伦听了他的话,疑惑地晃晃头:“表达的是你个人的情感,那又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民谣应该是像你的《答案在风中飘荡》这样的抗议歌曲。它能震撼人心,改变社会,总之比私人的情感更有意义。”
所以比起《阳光》,威廉觉得《环游世界》更好,但他觉得还不够好,可是他现在不知道怎样才能更好。
鲍勃沉默了,他一仰头,白雾从他的口中呼出,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视线,直到烟雾散去,他才开口说:“是我的错,威廉。”
“是我误导了你。”鲍勃烦躁地挠了挠头,“不是这样的,音乐不是武器,也不是手段,只是结果。”
“什么意思?”
“想想你的那首《我们在一起》,你在写它的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对美国的种族隔离制度到底有多少了解,你能预知这首歌造成的影响吗?”
威廉开始回忆,对啊,他当时是怎么写出的那首歌?似乎只是灵光一现,没有瞻前顾后,没有精心打磨,它凭借的只是:“愤怒……我只是为有些歌迷不能来看我的演出而愤怒。”
“就是这个。只需要真实的个人情绪,去表达就好了。别担心那么多,就像在早餐桌上听到新闻,然后随口做出评论。”
威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在他思考的时候,他们点的汉堡薯条被端上来,威廉抓起一把薯条塞进嘴里嚼。
吞下食物后,他说:“鲍勃,我有个酝酿了很久的点子,但是我写不出来。”
“说说看?”
“我想写一张‘女性主义’的专辑。”
“是专辑,不是单曲?你会单发其中的歌曲吗?”
“不,”威廉说,“只是专辑。”
“很有意思。”迪伦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围绕一个主题创作专辑,让专辑成为销售的唯一主体……你要么血本无归,要么名垂青史。而且你选择的主题非常大胆,为什么是女性主义?”
在烟雾笼罩的民谣俱乐部,伴着歌手的低吟浅唱,威廉将他之前一段时间的所见所闻徐徐道来。
鲍勃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保持着安全的沉默,直到威廉讲起明娜的故事,他才开口:“现在我理解了,为什么你会对她伸出援手。”
他说:“威廉,你具有超乎寻常的同理心。你说的这些事情,即使我看到了,也可能会忽略,不像你看得那么清晰,思考得那么深入。”
“可是我写不出来……”
“这对你来说当然很难。如果你一定要创作这样一个宏大的主题,你恐怕要像一个学者一样去进行多年的钻研……”
看到威廉空白的表情,迪伦笑了:“当然,前提是你真的要做这么宏大的主题。”
威廉思考着迪伦刚才说过的话:“我懂了。你是说我不需要呼吁,只需要表达。”
“没错,”迪伦点点头,“写只有你能写的东西,聚焦你能掌握的主题。这就是我创作的秘诀,现在透露给你——从自己的心出发。”
从自己的心出发,表达真实的感情……
是啊,他之前把自己困住了,他被所谓“主义”困住了。他是音乐人,又不是学者。他的创作依靠的永远都是情感,而不是理性。
一座跨海大桥拔地而起,从威廉脑海中迷雾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他牢牢抓住了桥墩,一切都豁然开朗。
他狂热地抓住鲍勃·迪伦的双肩,对他的挚友怀抱着深深的感激之情,他胡乱在他的脸上印上几个热烈的亲吻:“鲍勃,谢谢你!”
“哎!”鲍勃抬起袖子擦口水,“你等等!”
这俱乐部看起来隐蔽,但还是可能会有记者蹲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