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了,你加入了唱诗班和戏剧社。”当天晚上,爱德华就听到了消息。
他捧着一本书坐在床头,向威廉求证。
威廉答道:“是啊。布朗先生说,加入唱诗班就有四个学分拿,戏剧社则又是四个学分。”
“唱诗班你应该没问题。戏剧社?你需要一个表演老师吗?”
威廉摇头:“没必要。他们给我分配了一个花瓶角色,只出场三分钟。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你说的不会是‘斯诺小姐’吧?”
“你怎么知道?”
“那角色很有名。主要是整个男校找不到一个适合扮演她的演员。”
爱德华笑了:“我想想她的设定……‘雪一样的眼神,雪一样的纯粹,雪一样的貌美’。那整幕戏剧就是男人为得到她的欢心而相互倾轧。如果扮演她的演员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就会彻底变成滑稽剧。”
“随便怎样吧,我只想混个学分。”
威廉刚洗过澡,他正在找袜子,翻来覆去也找不到。他爬到床头调高床头灯的亮度,这才在沙发上找到了。
看着威廉四处忙活,把头发上的水滴得到处都是,爱德华别上书签,将书放在床头:“你别动。”
他去找了一条毛巾,给威廉擦头发。
威廉乖乖地盘腿坐在床上,让爱德华给他擦头发:“倒是唱诗班那边,布朗先生说我有天赐的嗓音?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布朗先生是个优秀的音乐家,”爱德华帮威廉按摩着头皮,“无论是作曲还是声乐,你都可以向他请教。我私下里还在向他学习古典吉他。”
“什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啊?”威廉有些惊讶地回头。
吉他?他从来不知道爱德华在学吉他。
“也没有学多久。有机会你真该听听布朗先生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那轮指技巧细腻得令人心醉。”
“我没想到布朗先生还会弹古典吉他。”
“据说他在巴塞罗那住过几年,还曾向吉他大师弗朗西斯科·泰雷加请教。”
威廉在脑海中勾勒白胡子老头年轻时的模样,发现他想象不出来。
“事实上,除了唱诗班,布朗先生还是绿墙管弦乐团的指挥。”
“这个我知道!”威廉立刻说。
在第一节音乐课“分配声部”的环节结束后,布朗先生召集孩子们坐下。
“我知道你们都多才多艺,有些人甚至是通过音乐特长入学,所以我就不问你们是否会乐器了。”
“我的问题是,是否有人会两种乐器?”
有一半的孩子举起了手。威廉想了想,也举起了手。他的小提琴虽不如钢琴练习多,但也向布里茨先生系统学习过。
“很好,那么其中有一项是弦乐器的,请不要放下手,其他人放下。”
零星几个孩子放下了手。
“你们这一届非常优秀啊。”布朗先生笑眯眯地看着举手的孩子们。
“那么会两门以上乐器的呢?”
这下只剩下三四个了。威廉想了想,也放下了手。
“很好。”布朗先生捻着胡子,点点头。
他问道:“你们几个,有没有人有意愿来管弦乐团拉中提琴?”
这三四个孩子面面相觑。
他们举着的手齐刷刷地放下了。
“唉!”布朗先生早有所料地叹了口气。
他又看向刚才那些会两门乐器的孩子:“你们有人想拉中提琴吗?”
沉默。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到了下课前,布朗先生依然在说:“即使没有乐器功底,只要有意愿学习中提琴,课后也可以找我报名!”
可惜依然没有人响应。
刚出了音乐教室,威廉迎面就撞上了乔尼。
“乔尼,你怎么在这里?”
乔尼形迹可疑地趴在音乐教室的窗户上,他今天的领带扣是玫瑰的形状。
“四年级的教室不在这边吧?”威廉说。
“小威尔,”看到威廉,乔尼眼睛一亮,“你们这届有人愿意拉中提琴吗?”
“似乎没有。”
“啊?又没有!”乔尼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怎么?”
“我已经在乐团里拉了整整两年中提琴了!”乔尼大声抱怨,“只有一年级的时候拉了一年低音提琴。原先拉中提琴的学长毕业后,就一直是我!”
“不能因为我什么乐器都会玩,就一直让我拉中提琴啊!这不是欺负人吗?”
中提琴在提琴家族中存在感最低。学中提琴的人少,愿意拉中提琴的人更少。中提琴手一直是各类乐团最缺少的角色之一。
“其实中提琴也不错啊,它的音色不可或缺。”威廉安慰他。
“那要不你来替我拉中提琴?”
“……”威廉眼神游移地转移话题,“午休了,一起去吃饭吗?”
……
“是啊,乔尼一直在找中提琴手。”爱德华忍俊不禁,“可惜他一直没能找到。”
爱德华用毛巾吸干威廉头发上最后的水珠:“好了,擦干了。明天还要去看球赛,早点睡吧。”
威廉站起来在床铺上走来走去:“褥子湿了。”
因为他刚才没穿袜子就踩在床上,还将头发上的水甩来甩去。
“真是拿你没办法。”爱德华无奈地过来检查了一下,确实没法睡人,“你先睡我的床吧。”
威廉缩进爱德华的被子里,里面还有一丝暖意。爱德华裹上一件睡袍,坐到沙发上,捧起刚才那本看了一半的书。
威廉眨着眼睛看他:“一起睡吧,埃迪。”
“你先睡,床铺太窄了,我等你的被子干了后睡你的床。”爱德华说。
“一起睡嘛,求求你了。”威廉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向爱德华撒娇。
爱德华无奈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台灯被熄灭了。威廉感受到身旁多了一个凹陷。他贴着那暖意,舒适地叹了口气。
他最重要的亲人就在身边,这让他感到安全。
他模糊中听到爱德华好像在说些什么,但还未听清楚,就沉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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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用叉子叉起一枚通心粉。将叉子横过来,透过通心粉的圆洞往外看。
圆洞里是坐在他对面的爱德华:“快点吃,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威廉把番茄味的通心粉放进嘴里。他吃通心粉都快吃吐了,这似乎是伍德兰德的厨娘最爱做的食物。
公共食堂的食物品种更丰富一些,但食堂在学校的另一端,所以威廉宁可回伍德兰德简单吃点东西。
今天伍德兰德的休息室里很热闹,因为今天是足球比赛日。
绿墙拥有为数众多的校内竞赛,通常都是以学院为单位与其他学院展开竞争,足球就是其中一项。作为英国人的国民|运动,这是学生们最为看重的赛事之一。
在威廉吃午饭的时候,足球队员们正聚在旁边的沙发上高谈阔论。
其他人威廉都不认识,但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白色脑袋。迈克尔正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香蕉。
球员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穿好了森林绿色的球衣,队长正在检查大家的钉鞋有没有准备好。
“‘妈妈’,你不要那么焦虑好不好。”一个尖嗓子的人笑着说,“反正我们也赢不了,随便踢踢就得了。”
威廉认出来,这个尖嗓子就是之前那个叫迈克尔“白色脑袋”的学生。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大胆地说:“我们能不能吃点东西啊,肚子好饿。”
“不行!”队长头疼地揉了揉脑门,“这次比赛时间在中午,我们不能吃午饭,不然比赛时可能会呕吐。”
“还有你,雷吉。”队长瞪了一眼尖嗓子,“我们和布雷顿的实力是有差距,但布雷顿可是我们伍德兰德的死敌,遇到死敌怎么能不战而退!”
尖嗓子雷吉一点也不怕,依然在嬉皮笑脸:“我们在音乐和戏剧上已经不知道干掉‘斑马’多少次了,这只是一场足球赛而已。”
其他队员听了,也发出赞同的声音。一时间休息室里嗡嗡作响,嘈杂至极。
每个学院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项目,体育一直不是伍德兰德的强项。
队长也清楚这一点,事实上组起这支球队他都废了很大功夫。如果不是为了在下一届的级长竞选中加分,他暗中咬牙,谁想带这支杂牌队伍。
爱德华看似在吃饭,其实一直默默关注着球队那边的情况。看到那位队长控制不住场面,他正欲起身。
却迟了一步,因为一个白色脑袋正好吃完了他的那根香蕉。
迈克尔平静地站起身,然后一伸腿,踢翻了茶几。
“你干什么!”雷吉的尖嗓子变得更尖了。
“干你们这群孬种。”迈克尔居高临下地说。
他屹立着,双手抱胸,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如同冰刀一样刮过视野中的每一个队友:“本来就是靠我一个人踢到现在的队伍,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雷吉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威尔逊,你是我们的王牌没错,但是足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受到羞辱而脸部涨得紫红——迈克尔将吃完的香蕉皮放在了他的头上。
迈克尔还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下他的表情:“怎么,不说话了?不是很爱说吗?”
鸦雀无声。
不管是球队的成员,还是休息室里的其他学生,他们都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除了威廉,他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这不比球赛好看?
看着雷吉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迈克尔轻蔑地笑了一声:“怂包。”
而后他拎着球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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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墙公学拥有一块标准大小的足球场。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沉,但草皮的状况很好。
球场周围是足以容纳全校师生一起观赛的座位,按照每个学院的代表色划分成了一个个区域。
威廉和爱德华来到了足球场内属于伍德兰德的看台。
威廉非常好奇,刚刚经历了内讧,这支球队究竟会踢成什么样。
热身的时候,伍德兰德的其他球员跟迈克尔恨不得隔上八英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球队里在闹矛盾。
布雷顿的队长若有所思地往对面半场看:“伍德兰德好像在内讧,他们的10号被孤立了。”
“什么?有这种好事?”布雷顿的中锋伸长了脖子看,“他们不就是靠那家伙踢到现在吗?孤立10号?他们怎么想的?想直接投降?”
“不好说,也可能是迷惑我们的战术。”布雷顿的队长比较谨慎,“一会可以先观察一下。”
他沉思了一会,又招呼后卫们过来交代道:“关注对面的10号,他的性格暴躁易怒,关键时刻可以挑衅对方诱其犯规。”
这场比赛是半决赛,观众不少。除了布雷顿和伍德兰德的学生,也有不少其他学院的学生前来观赛。比如来自奥查赛德的贾德。
“威廉!你在这儿!”他热情地向威廉打招呼,“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好啊!”威廉认出了他。他因为在音乐课上说脏话,被布朗先生判罚了六个小时的义务劳动。
“奥查赛德的学生?”爱德华看了一眼贾德的黄黑领带,“威廉,你的朋友?”
“我们都选了同样的课……”威廉解释道。
“当然是朋友。”贾德自信满满地回答,“我们甚至在戏剧里扮演兄妹,蒂蒂尔和米蒂尔。”
“是莫里斯·梅特林克的《青鸟》?”爱德华笑了,“罗伯茨先生还是这么喜欢这个剧本。”
“威廉,这位是?”贾德挤眉弄眼,暗示威廉介绍一下。
“他是爱德华,我的哥哥。爱德华,他是贾德。”威廉介绍两人认识。
“威廉的哥哥你好!”贾德非常自来熟地和爱德华打招呼。
面对威廉的朋友,爱德华很友善。他有意了解威廉在课堂上的情况,贾德也口无遮拦。
“威廉的哥哥,你知道吗,威廉在文学课上相当活跃。”
“罗伯茨先生夸赞威廉是他最好的一位‘蒂蒂尔’,而且威廉对剧本的理解也格外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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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的一堂文学课上,一名学生正在对《青鸟》的故事做出总结:
“《青鸟》这出戏剧讲述了蒂蒂尔和米蒂尔兄妹在梦境世界中寻找青鸟的故事。仙女请他们寻找一只青鸟,来治疗邻居家女孩的疾病。于是他们前往了许多奇幻的王国,寻找传说中会带来幸福的蓝色小鸟。”
“然而,一旦青鸟被他们捉住,要不就是死亡,要不就是改变了颜色。直到他们醒来,发现家里的斑鸠变成了青色。他们将青鸟送给邻家女孩,女孩的身体神奇地康复,可那青鸟最终还是飞走了。”
“总结得不错。”罗伯茨先生让学生坐下。
然后他问学生们:“你们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感想吗?”
学生们畅所欲言。
“我觉得,幸福就像青鸟,寻寻觅觅后,发现其实一直就在身边。”
“可是青鸟最终还是飞走了。我觉得这个故事说明了幸福总是短暂的,不可能永远占有。”
“蒂蒂尔和米蒂尔是樵夫的儿女,我觉得这个故事含有对穷苦人民的同情。”
“仙女和邻居家的太太长得一样,这个故事其实只是孩子的一场梦吧?”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感觉好悲伤,蒂蒂尔最终还是失去了青鸟……”
……
对每一个答案,罗伯茨先生都微笑着点头。
“威廉,你觉得呢?”他询问一言不发的威廉。
“啊,我吗?”威廉托着下巴,歪着头。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故事。”威廉说,“因为青鸟最终离开牢笼,自由地飞走了。”
“在夜之宫的时候,蒂蒂尔捉住了一只青鸟,但它被人捉住后,立刻就死了。”
“我也想成为一只青鸟。因为‘不自由,毋宁死’,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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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的哥哥,你真该看看当时其他学生的表情。”贾德笑得肚子痛,“威廉的回答真是与众不同。”
“谢谢你,威廉没有跟我讲过这件事。”爱德华摸了摸威廉的头,“威尔一直是个特别的孩子。”
爱德华开始回忆,在他学习《青鸟》的时候,是怎么回答的这个问题?
无论他是否记得,罗伯茨先生对他的答案依然记忆犹新。
那位年轻的小绅士,黑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笔直地站着,语调坚定不移、铿锵有力。
他那比青鸟还青的蓝色眼睛注视着罗伯茨先生,就像没有尽头的深渊。
他答道:
“如果我是蒂蒂尔,我不会粗暴地捕捉青鸟,企图将它关在笼子里。而是了解它的习性,适当地引诱,妥善地照料,给它想要的自由——又不会叫它轻易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