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代,立法程序远远称不上完善,在很多不涉及社稷根本的事情上,往往是一个皇帝一个样,带着执政者浓重的主观色彩。这从与蒙古马市、市舶司的几番兴废,便可见一斑……这个总督说要开,皇帝就开了,那个巡按说要关,皇帝就关了,然后某个尚书说,还是开吧,皇帝便再开。
总之是看谁的面子大、谁的嗓门粗到能压过谁,就听谁的。
沈默的嗓门虽然不大,但不妨碍利用这种随意性,玩了一把浑水摸鱼,让他引进西方人才的设想得以实现,虽然这种开放政策并不靠谱,但好歹自己的日子还长着,先干了再说。
当然,到了他这里,就不能随意了。沈默认真的为兼管此时的市舶司,拟定了《外国人暂留、暂住条例》和《人才留居规定》,两套尽可能严格的法规,来管理进入大明的外国人。
那么如何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明国人呢?要经过如下几步:
首先,在船舶靠岸时,首次入境的外国人,需向市舶司填写入境申请,如实提供其个人信息、入境理由、入境时间、以及两名保人的姓名、户籍,有效联系方式等,并保证遵守大明的法律、接受官府的管理……待市舶司审批通过后,方可持‘临时护牒’入境,不得超过允许滞留的时间;不得离开允许停留的城市,不得在没有‘劳工证’的情况下从事获取报酬的劳动。
至于两名保人的身份,应是具有当地户籍或有永久居留权的外国人……所谓当地户籍,是指市舶司所在城市户籍,比如苏州市舶司,原则上只接受苏州城居民的担保,但考虑到实际情况,拥有上海县户籍者也可作保。
而所谓‘劳工证’,并不是由市舶司颁发。如果持‘临时护牒’者想要在允许的城市内劳动,需要前去当地县衙报名,然后选择自己的分类,如果是技工类,且‘职业目录’内恰好有他所掌握的,可以直接在县衙申请‘技能考试’,每月上中下旬都会举行一次集中考试,但每张‘临时护牒’只有三次机会。通过后便证明他有在大明境内劳动的能力,且不会夺走大明百姓的工作机会,可以获得‘劳动许可’,又叫劳工证。如果三次都没通过,这次入境便失去了工作机会,但下次入境,获得新的‘临时护牒’后,又可以获得三次机会,但间隔不得少于半年。
职业目录,是又官府会同当地各行会,共同编制而成,罗列所需人才种类,并每季度更新一次。
如果所掌握的技术不在目录内,可以向官府申请特殊技能考试,该项考试由府一级衙门举办,通常每月一次,由官府会同苏州通译局、研究院共同举行,如经过评判过关,也可获得劳工证。如果仍不过关,可下次再考,或者提出抗诉。填写技能报告书,交由苏州两院院长判定,如果一致同意,也可获得劳工证。
获得劳工证后,有半年的时间寻找工作,在正式就业后,由雇主开具证明,并持‘临时护牒’和‘劳工证’,向府一级官府申请换发‘永久护牒’……持有该度牒,可永远在大明居住、生活、工作、并可以离开城市,在本府各县中畅行无阻,但仍然不能去其他的府。
另外,学者类、通译类、军工类、造船类、化学类等十几个特殊类别,虽然在目录上有列,但依然要参加府一级的特殊考试。不过通过后,会立刻被安排工作,所以无需劳工证,可直接获得‘永久护牒’。
获得了‘永久护牒’,可以说,已经成功了一大半了,你可在当地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并可将妻儿接来同住,他们会立刻获得‘依附护牒’,并在行动上与你享有同样的权力,但要出外工作的话,必须考取劳工证,如果考不到,就只能等你升级了。
当你安分守己的工作五年后,并带出十个以上的学徒后。可以持雇主证明、府县记录,向本省布政使司申请入籍,并通过语言考试,就可以宣誓忠于大明、忠于皇帝,成为大明的人民,与土生土长的明国人,再无任何区别。
在你正是成为大明人后,你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可以申请入籍,但父母、妻子,可以直接入籍,但儿女必须直到语言考试后,才能获得入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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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并不觉着,自己是在故意刁难外国人,他认为这是合情合理的,接纳外国人的城市,都是未来的通商城市,除了苏州外、还有宁波、福州、广州三个马上就要设立市舶司的城市,可以说都是大明顶繁华的好去处,毫不夸张地说,也是天下最繁华富丽的地方……据通译局的几个外国人描述,欧洲最富有、最繁华的马德里,也不过就是广州城的水准,跟苏州完全都没法比。
一点都不付出,便想来享受,那是不可能的,你非得有技能,肯吃苦,才能留下来。再带出一帮徒弟,取得了明国人的身份,就不用担心政策会变,这个大明梦才算真的实现。
之所以要把带出徒的数量,作为准入的标准,是因为自家的庙里,也不能光指着外来的和尚念经吧?培养自己的小沙弥才是正办。但大明现在的情况,确实比较尴尬,就像老欧阳所言,会技术的没文化,有文化的没技术,尤其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缺失非常严重,不要说欧阳必进这样的大发明家,就是稍稍具备钻研精神的技工,也是凤毛麟角,无法大量涌现。
有道是‘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只有遍地开花,使发明创造成为一种潮流,才能带动科技的起步,这个光靠被动的教与学,是不可能实现的,关键还是要调动人们的主观能动性。
为此,沈默撰写了《发明专利契约》,预备先在苏州试行,日后有机会再推广出去。该《契约》规定,第一,发明必须是就新产品而做出的;第二,专利权应当授予第一个真正的发明人;第三,专利权人享有独家生产或制造该产品的权利,有效期为十四年,可再申请延期六年;第四,他人在此期间不得利用该项发明。
该‘契约’与后世真正的《专利法》,有本质上的区别,后者是正式法律,而后者更应该看成一种合同,甲方是官府,乙方是发明人,甲方保证乙方对发明的独享,乙方支付甲方一定比例的保护费。
这种作法,显然会带来一些消极的东西,但沈默深知现在这个时代,人治大于法制。利益才是最高导向……常言道,无利不早起,如果看不到眼前的利益,哪怕是苏州城的官吏,也不会真心实意的维护专利人的权力,更遑论他处了。
而且他在法案中明确指出,由外国引进的完整技术,可以由引进人享有专利权,如果出现发明人主张发明权,经查实确认后判定引进人和发明人共享该专利。
这可是一件大杀器,只要一颁布,不愁那些泰西人不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等再过几年,在欧洲传开后,恐怕能把所有有用的技术,吸个一干二净。
吸引外国工匠引进技术,鼓励本国工匠、商人发明创造,这是‘专利契约’的两大目标,但更深层次的追求,是借此将‘发明创造’与‘创造财富’联系在一起,使人改变对‘奇技淫巧’的消极态度。而最终极的期望,是能让人们渐渐的尊重知识、追求创新,人生的追求多元化。只有这样科技之光才能闪耀神州,真正走上振兴的道路。
这都不是一朝一夕可见成效的,沈默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就是豁出去了,也要保证这些法规五十年不变!虽然五十年也不可能真正成功,但他坚信正确的东西,是有顽强生命力的,而不是暖房中的花朵。如果那么长时间,还不能抵御风雨,只能说明它并不适合大明,失败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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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沈默还有很多构想,比如请泰州学派的人过来,共同把工学院办好;又如建一所综合类的大学,等等等等,无奈一来时间仓促、二来时机也不成熟,只能先放在心里,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那些远大的东西可以日后再说,但眼前的问题必须解决,当天晚上,他便让归有光把所捕的闹事者,集中到礼堂中。首先向他们保证,这项技术不会被滥用……这是废话,苏州府的头号专利,当然不可能随便让人用了……官府会严格把握,在不挤占百姓的棉纺、不影响市场价格的前提下,才批准上马。
在缓和了工人们的对立情绪后,他又向他们阐释着门技术的远景,会带来就业岗位的激增,行业报酬的翻倍,以及带动相关产业的发展。并用激昂的语言,让工人们相信,只要从这所工学院毕业,拿到职业执照,便会成为各工厂竞相争抢的香饽饽,收入会明显提高,到时候恐怕都不舍得让家里的婆娘没白没黑的纺线了。
这话引来台下众人一片笑声,那份对新机器的担忧,也就不知不觉烟消云散了。
离开工学院时,已是满天星斗,沈默对送出来的欧阳必进道:“老先生留步吧,我后日一早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上方山,看看你的宝贝们。”
因为问题解决,欧阳必进的笑声也十分爽朗,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搞了十几个样机,但都没法达到你描述的样子,我感觉以现在的工艺,恐怕还做不出来。”
“慢慢来。”沈默笑道:“能有水力纺纱机,我就已经知足了。”说着低声道:“注意身体要紧,以后不要废寝忘食的干了,把活都交给下面人,您把着方向就行。”
“唉,交给谁都不放心啊。”欧阳必进道。
“没有人生来就会。”沈默笑道:“不放手他们永远学不会。”
“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老欧阳呵呵笑道:“想想我当年二十七岁的时候,还懵懵懂懂啥都不知道呢,再看你现在,任何人还真是没法比。”
“咳咳……”沈默轻咳道:“其实我不止二十七岁。”两世的年龄加起来,当然不止这个说。
“那是多大?”欧阳必进好奇问道。
“二十八……”沈默声如蚊鸣的答道,说完在老欧阳震彻夜空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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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沈默并没有回府衙下榻,而是住在一处不显眼的别院内。
第二天天不亮,几辆马车便驶入别院,大门紧紧闭上后,从车上下来的,却是汇联号的主要股东和几大掌柜,这些人可都是炙手可热的财神爷,平日里多少人求着供着、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
但此刻,一呼百应的大佬们,却如小学生般的,拘谨的坐在客厅里,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这间客厅不算不太大,虽然按照沈默的喜好,布置的尽量朴素,但从那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龙涎香,墙上挂着的王右军,以及一切细节,都能看出那种含而不露的富贵。
虽然园子里配备了最训练有素的下人,但在屋里伺候的,却是沈默的护卫,从这也能看出,此次会议的重要和机密。
沈默破天荒的穿了件青灰缎面的交领深衣,头扎逍遥巾,脚踏白布袜、黑缎鞋,愈发显得丰神潇洒、神采奕奕,丝毫看不出连日操劳的疲惫。虽然没穿官服,但举手投足间,带着那股子从容淡定,一看就是久居高位、尊养出来的。
他示意三尺把自己写的东西散发下来去,便端着茶盏,一边品茶一边等着这些银行精英们看完。
下面人手一份之后,便开始聚精会神的阅读起来,过了一会儿,便再也安静不下来……一个个表情丰富,眉头耸动,甚至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商讨起来。
对这一切,沈默视若无睹,他的目光从支开的窗户,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目光幽邃而难以捉摸。
直到屋里再次安静,他才回过神来,看看下面坐着的两排人,轻声问道:“都看得差不多了?”
“是……”众人赶紧点头。
“议一议吧。”沈默搁下茶盏道:“哪位先说。”
众人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坐在一位老者身上,他是汇联号的二股东,彭家的当家人彭玺,也是沈默的老相识了,他清清嗓子,朝沈默拱手道:“大人的提议,咱们没有不答应的,何况这是件大好事儿。”
“呵呵,老爷子可别光顾着我的面子。”沈默淡淡一笑道:“咱们就事论事,分析利弊,看看到底是否可行。”
“不瞒大人说,其实老朽也想过,能否发行小额银票。”彭玺笑道:“还在小范围讨论过呢。”
见几人附和着点头,沈默不由笑道:“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引得一片笑声。
笑完了,沈默问彭玺道:“老先生为何有此想法?”
“这个还是受了大人的教诲。”彭玺恭声道:“在您为我们撰写的《票号到银行》一书中提到,咱们汇联号想要办成屹立不倒的百年老店,不禁要往上做功夫,还要往下扎好根……”说着背一段道:“您说过,只有跟老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与他们密不可分后,才能让我们的汇联号超脱生意的范畴,还带有稳定社会的作用。”
他说的是沈默在苏州期间,编纂的一本小册子,上面大致讲了一些最基础的货币银行学知识,以及未来的发展趋势,显然这些股东们,被那书上描绘的美好愿景给迷住了。
“但我发现,别看咱们票号声震全国,买卖也做得大。”彭玺捻须摇头道:“基业远称不上牢固……”
“老先生用心了。”沈默赞许地笑笑道:“您看出什么隐患了吗?”
“咱们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啊。”彭玺不无忧虑道:“别看咱们在苏州、甚至在东南都已经声势不小,但是在淮河以北,咱们还却真不如日昇隆,而且京城大佬们的关系,也不如日昇隆密切。”说着爆料道:“我可听说,徐阁老在日昇隆也有干股。”
“是么?”沈默动容道:“听谁说的?”汇联号的干股名单上,徐阶可是头一份,难道老小子脚踩两条船?
“这个不假。”彭玺道:“咱们有人在那边已经干到总账了,从账目中摸出来的。”说着沉声道:“这要是将来和日昇隆开战,徐阁老到底帮谁,还真是未可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