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曰:‘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谏鼓’便是后来‘登闻鼓’之滥觞。
历代王朝开国者,大都目睹过前朝败亡之经过,明白一味闭塞言路、使小民申冤无处,最终只能使千里国堤、决于一旦,所以十分注意言路通畅,所以自汉代起,便在全国各级政府衙门外,设立登闻鼓,为草民留一下传上达、申冤说理之途。
以后历朝都有设置登闻鼓的定制,到了国朝建立,老朱身为第一位真正亲民的皇帝,自然不会丢弃这一优良传统,而且将其发扬光大,一有冤民击鼓申诉,这位精力旺剩的皇帝,便会亲自受理,官员如从中阻拦,一律重判!不仅自己身体力行,他还为儿孙定下了祖制,无论何人,只要敲响了登闻鼓,就可以直接将奏本儿交给皇帝,皇帝就必须接本儿!
不必多言,这东西注定是官员们的背上芒,甚至从永乐后,随着朱家的子孙一代比一代怠政,连皇帝都不喜欢这登闻鼓了。后来宣德年间,有官员曾上奏取消登闻鼓,宣德皇帝以其为祖上所设未肯,但此物不招皇帝和大臣待见,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虽然祖制难改,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有想法,就不愁没办法。后来不知哪个缺德玩意,想出了个馊主意,将那登闻鼓楼用栅栏围起来,派上锦衣卫严加防范,就像后世守护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让闲杂人等只可远观、不能亵玩。至于有要伸冤的、上本的,对不起,请左转往广济门,到通政使司按流程来。
皇位传到嘉靖皇帝,虽然为了彰显正统地位,大肆的追尊太祖皇帝,但对这面鼓,依然敬谢不敏……若非登闻鼓无法染指,杨升庵那些人也不至于绝望到去左顺门跪哭,早就一通鼓响,把皇帝召唤出来,大家当面锣对面鼓的论论理,大礼议很可能将是另一番结果。
尝到甜头的嘉靖帝,自然更加对这面鼓严防死守,以致几十年都不闻鼓声,真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明治世呵!
但现在,这一声紧似一声的登闻鼓声,却分明在京城上空回荡,惊醒了多少鸟雀,震动了全城百姓……这也是此鼓的厉害之处,位于京城正中央,一响而动全城,想瞒都瞒不住。
一听到钟声,不知何故离开岗位的锦衣卫,全都如梦初醒,发疯似的奔回登闻鼓,便见黑暗中立着个瘦削却笔挺的身影,那值守校尉恼火地怒吼道:“什么人!为何敲响登闻鼓!”
“本官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那瘦削的身体,迸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道:“击登闻鼓直奏当今,太祖皇帝在上,尔等还不速速带路!”
那些锦衣卫见他手里高举着一物,赶紧拿灯笼一照,原来是一块木板的太祖皇帝画像。这玩意儿谁家都有,也没人太当回事儿,可在此时此刻,在那登闻鼓响之后,却有了神圣的意味,谁也不敢侵犯,只能远远把海瑞包围着,跟他一起往西苑方向行去,倒真似在护送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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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寿宫中,听到那鼓声,黄锦赶紧打发小太监出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没出去便有人冲进来,一脸惶急道:“皇上,是登闻鼓,有人敲响了承天门外的登闻鼓!”
刚刚平复的嘉靖皇帝,出离愤怒了,他如受伤野兽般全身颤抖、双目血红,喉咙中反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道:“敲得好,敲得好……”
“皇上……”黄锦赶紧上前,想要安抚住嘉靖,却不知皇帝哪来的力气,一脚就将他踹到在地上,龙颜扭曲道:“好啊,好啊,果然是孙猴子跳出水帘洞,好戏在后头!看来不把朕将士誓不罢……”‘休’字还没说出口,便一口鲜血喷出来,直挺挺地躺倒下去。
“皇上……”黄锦连滚带爬上前,赶紧扶住皇帝,嘶声裂肺地叫道:“太医,快传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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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胡同,沈宅书房中仍然亮着灯,沈默和他的谋士们通宵未眠……当然不是为守夜。
听到那鼓声,沈明臣一跃而起,就连一直沉稳的余寅也忍不住站起来,王寅虽然还坐着,但难掩满脸的错愕,只有沈默一直面沉似水,仿佛早就知道这鼓声会响起一般。
“这真是绝地反击啊!”沈明臣击节叫好道:“好一招声东击西,好一招暗度陈仓呐!”
余寅也点头道:“这样一来,又有变数了……”说着面色沉痛地叹一声道:“但无论如何,君臣关系是彻底破裂了……”
“后一句是正理。”王寅点点头,又摇头道:“但我依然不看好他们,这样做,只能彻底惹恼皇帝,引来更重的责罚。”这时他见沈默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便打住话头,和另外两人一起,目送着大人出了门,往西侧佛堂方向走去。
“怎么去那了?”几人心中奇怪,可又不好跟去,只能在那里面面相觑。
那间佛堂是此宅上任主人留下的,沈默不信佛但敬佛,横竖多得是房间,便将其保留了下来。也许正因此种下机缘,若菡和柔娘都信了佛,时常来此处礼佛,这间小小佛堂便也得以香火不衰。今天又是元旦,更是点起了十八盏长明灯,将此地照得亮如白昼。
沈默在门口站了片刻,望着里面神龛中拈花微笑的菩萨,放在从前任何时候,他万不会料到,自己竟在束手无策之时,想到来求菩萨保佑,不知这算不算病急乱投医呢?
若是十年前,甚至五年前,他一定就在上书的人群中,甚至会成为敲响那登闻鼓的一个……当年为了个胡宗宪,他就能冒杀头的危险,所以不必怀疑他的勇气。但现在,他再也没有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洒脱了,不是因为他世故了、胆怯了,而是因为他肩上的责任太重了,在东南甚至海外的偌大布局,都需要他的地位来维持。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构思,甚至连了解他全部想法的人都没有,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十来年的心血浇灌,必成为昙花一现,之后云归云、土归土,历史还是那段历史,甚至都看不出,曾有过小小的偏离……
但那西苑门外有他的同年好友;那敲响登闻鼓的,是他最尊敬的兄长,岂能轻易舍弃?情感与理智的搏斗,让他的心仿佛撕裂了一般,快要窒息过去了。
现在唯有神佛,能减轻他此刻心中的痛苦,沈默还是走了进去,捻起一炷香,在烛台上点着,双手捧在额前,深深的一鞠躬,然后缓缓插进香炉中。
最后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的祈祷起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在下沈默虽非信徒,但一直尊佛敬佛,从无半点讥毁,您老大发慈悲,保佑刚峰兄能大难不死,度过此关,若您大显神通,活他性命,在下愿为菩萨修桥九十九座,抄写经书百万字。’
其实除了临时抱佛脚,他还做了很多私底下的工作,只是有没有效果,只能靠时间检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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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微露鱼肚白。
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高举着太祖画像的海瑞,来到了西苑禁门前,转眼便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
因为来京时间不长,在场官员几乎没几个认识他的,纵使自身难保,也忍不住交头接耳,想打听此乃何方神圣,最后是户科给事中胡应嘉认出道:“这不是那个海笔架吗?”
众人这下有了印象,据说此人是举人出身,为人刻板,做官清廉,在福建某县当教谕时,竟能严守祖制,对前来视察的督学坚持不跪,结果得了这么个雅号。海笔架的传说不少,但一个小小的郎中,在冠盖如云的北京城,实在是太渺小了。再说也没人看好一个举人出身,又油盐不进的官员,所以几乎没人和他结交,这时才得以将传说与本尊对上号。
可就这么个貌不惊人,才不压众的五品郎中,竟做到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敲响了尘封几十年的登闻鼓。
众人带着敬仰的心情,看着海瑞走到禁宫门前,高高举起那足以辟邪的太祖画像,声如洪钟道:“登闻鼓响,还不开门!!”那声音极有穿透力,层层宫院中,都回荡着‘开门!开门!开门!’的大喝声。
‘无论如何,此人凭此惊世之举,都将名闻天下。’这是所有人心中所想,但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个海瑞的惊世之举,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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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寿宫中,在太医们全力施救之下,嘉靖又缓过气来……这位皇帝几十年不挑食不厌食的服用各种重金属,身体的成分早就与常人不同,连见多识广的太医们都解释不清楚,他怎么能这么快又醒过来?
一睁开眼,嘉靖就声音微弱道:“鼓……鼓……”虽然听起来像‘姑姑’,但黄锦知道,皇帝是放不下那登闻鼓,赶紧小声禀报道:“已经查明了,是一个叫海瑞的户部郎中,趁着锦衣卫全都支援禁门,偷溜进登闻鼓楼,敲响了鼓。”
“呵……呵……”嘉靖面上浮现一种嘲笑的表情,也不知是嘲笑何人。声音微弱道:“既然敲了鼓,就把他的奏疏呈进来吧……”突然又声音尖利道:“但不准他踏足西苑一步,朕的禁宫,容不得此等悖逆狂徒踏足!”可见其对敲鼓之人,真是恨之骨髓了。
停顿好一会儿,皇帝又缓缓道:“还有徐阶他们,人算不如天算,这回朕帮不了他们了,看他们怎么自辩吧……”嘉靖心头升起浓重的羞耻感,因为那鼓声响彻全城的同时,也无情撕碎他那‘清净无为、太平治世’的谎言,现如今盖是盖不住、压也压不住,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过静下心来之后,久经考验的嘉靖皇帝并不慌张,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决定了,在和臣子的斗争中占尽优势——因为那些言官再胆大,也不敢把矛头指向他们的君父。无人敢指责至高无上的皇帝,所以他永远都能立于超然地位,视群臣为刍狗,也就永远不会失败。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清算,而是将事态平息,为此牺牲几只替罪羊还是必要的。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群情汹汹至此,嘉靖不可能再保护徐阶和那些尚书了,他决定放弃一二人,甚至更多的‘刍狗’,以暂且平息事态,等秋后再跟那些人算总账……这次让皇帝丢人丢到姥姥家,所有人都必须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
“主子,您龙体违和,还是先歇息几日再见他们吧。”黄锦含着泪道。
“放心,朕死不了……”嘉靖躺在龙床上,面如金纸道:“都想把朕气死,朕偏要好好活,气死他们。”状哉吾皇,可谓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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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曙光万道,天亮了,宫门也开了。
但没有皇帝传召,谁也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海瑞和众臣没有久等,便见那马公公又一次出现在禁门前,简短道:“有上谕。”众人赶忙跪下,他将嘉靖的意思一宣布,然后走到海瑞面前,低头冷冷道:“听明白了吗?你的奏疏可以直达圣听,但你的人不能踏足禁宫,这不违背祖制吧?”
海瑞跪在那里,面露痛苦地点头道:“不违背。”
“那就跪在这儿候着!”马森掷下冷冰冰一句话,让人接过奏疏就不再看他了。
转到徐阶他们眼前,马森才挤出一丝笑容道:“徐相,诸位部堂,皇上有请。”
听说皇帝终于肯见他们,徐阶松了一口气,虽然事态败坏若斯,但能见到皇帝,才有缓和的希望……
见徐阶他们开始往禁宫走去,马全给陆纲一个阴森森的眼色道:“为何还不执行圣谕,留这些人在这儿碍眼?”原来陆纲指望着能峰回路转,所以只是将林润等人控制起来,还没带离西苑门前。
这下陆纲是爱莫能助了,他无奈地点点头,示意手下将那些言官带走。
高拱回头看见这一幕,本想出声阻拦,却听徐阶道:“还是多想想,怎么让皇上消气吧,这才是救人的正道。”高拱听了颓然点头,不忍看那些青年官员被捕下狱,只好转过头去,紧走两步,希望能早救他们于水火。
几乎是转眼间,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西苑门前安静下来,除了那些持戈站岗的金甲卫士,只剩海瑞一个,孤零零跪在巨大的城门洞前。他上身笔挺,眼睛直直地望着门洞中的深宫大院,等待着已经注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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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寿宫中,一道珠帘将皇帝与他的大臣们隔开,嘉靖躺在内间的龙床上,徐阶等人跪在外间的台阶下。
这时候能接近皇帝的唯有太监。马森跪在龙床前,双手高举着个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这就是海瑞的那封奏疏。若不用剪子绞开,谁也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嘉靖哪有力气去接那份贺表?他靠在枕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治安疏’……在见惯了名家书法的皇帝看来,字写得算不上太好,但筋强骨硬,雄浑有力,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个文官之手。
出神良久,嘉靖才吐出一个字道:“念……”便闭上了眼睛。
马森赶忙拿起裁纸小剪,整齐的绞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展开一看,登时面无人色,再一看,牙齿打颤,浑身冷汗,几乎瘫软在地。
“念……”嘉靖等得不耐烦,又重复那个字眼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尿骚味,嘉靖睁眼一看,只见马森两腿之间湿了一摊,他竟然尿了。
“废物……”厌恶的皱皱眉,嘉靖难以想象,究竟什么样的一篇文章,竟把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吓到小便失禁?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拿上来吧。”
黄锦从马森手中拿过那奏疏,一面让人把他拖下去,再把被他沾染了的地毯撤掉。一面又仔细检查了奏疏里外,确认没有被污损,才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无力抬手,只能再下令道:“展开……”
于是上来个小太监,和黄锦一道,将那厚厚奏疏拉长,调整个合适的距离,上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展现在嘉靖面前:
‘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