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瘫坐在柜台后的摇椅里,不时用脚点一下地板让摇椅继续摆动。这把摇椅从他接手这家店时就在这了,地位尴尬:像这种无用的遗物,是没有人仿制的。
但方白鹿舍不得丢,这摇椅让他想起自己的“前世”。
外门道士的十六面体现在正躺在摇椅下的保险柜里。盖格计数器、高能粒子检测机、电子探针……方白鹿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东西用店里的检测手段查了个遍,但没有丝毫头绪。
十六面体没有任何外泄能量的反应,甚至在方白鹿动用了达到数千普西压力的加工激光进行切割,也不曾产生一丝形变。
不知道是从哪个实验室偷出来的……方白鹿恨恨地在心里把外门道士骂了个狗血淋头。想到外门道士的威胁,方白鹿不禁叹了口气,用指甲扣着摇椅把手上的锈斑与翻起的漆皮。
“微机道学研究会在寻找复苏的活死人……”
方白鹿就是外门道士口中的“活死人”。顾名思义,是活着的死者。门外的吉隆坡暴雨倾盆,幽深夜幕中的城市不知还有多少沉睡在白棺里的行尸走肉?
二楼是方白鹿的卧室、起居室兼库房。正中间摆着一具棺材,正挨着他的床脚。
棺材两米长,一米宽,一头向上斜着延伸,勾勒出光滑的弧度。从侧面看,棺材就像是一支打开的翅膀。乍看之下,棺材是像是玻璃般的透明材质做的,但其中萦绕着蒙蒙白雾,好似不散的浓烟。人们叫它“白棺”,另一些更熟练的汉语使用者则叫它“老房”,来回避语言中的不吉之意。
他走上前,将手掌轻轻地按在棺壁上。一股白雾以他的手掌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将棺壁染成纯白的颜色。
一行黑色的花体字悄然显现,卷曲的笔画看上去十分滑稽:“‘安乐宫’冬眠维生装置。”方白鹿收回手掌,字也随着默默消失,新的一行显现出来:“愿君平安。”
他看着这四个用黑边加粗的正楷字,默然无语。棺盖无声地打开,向上掀起呈直角,露出棺材里盈满雾气的内部。
光是在吉隆坡,就至少有上千具白棺。但其中,开启的还不到十分之一:有些空空荡荡,有些装着动物,剩下的则是人。里面沉睡着的“住客”最好的情况也是早老性痴呆,更多的是脑死亡和植物人。
除了方白鹿——三年前,他就在这具白棺里醒来。
“进维生装置的时候……是2020年吧?”望着棺中冒起的丝丝烟气,方白鹿随着一阵恍惚。
那时,方白鹿已经是三期肝癌。激光烧灼、放疗、化疗、中医偏方,甚至求神拜佛……无论哪种治疗,都阻止不了癌细胞一路扩散进军到他的肺部与大脑。
最后他抽中了冬眠维生装置的实验名额:将身患绝症的病人冷冻起来,等到未来科技进步到足以治愈这些病症的时候再唤醒他们。
而今他从白棺中醒来,孑然一身地生活在这个似是而非的时代。
方白鹿从二楼的窗口望出去,吉隆坡的灯火混合着霓虹灯管的光线照亮了天穹。
他将手探进白棺里的雾气之中,双手捧出一个工具箱,里头收藏了不少有用的小物件。
普通的暴力很难打开白棺,这也使得它成为方氏五金店里最安全的收纳点。
方氏五金店的防卫手段不多,但对付平时寻衅滋事的小毛贼们已经是绰绰有余——能越过这些陷阱与杀戮机器的梁上君子们,可不会光顾他这家小店。
方白鹿眼前闪过外门道士那莹白如玉的右手与深暗色的全头面罩,不禁有些战栗: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破神经阻断器的封锁的?
这是方白鹿手上少有的军用级货物,是从印度治安队流传出来的。
楼下的神经阻断器隐藏在柜台前,四个发射口间形成九平方米的正方形区域。在平时,这个神经阻断器足以解决大部分找上门来的问题:酗酒的刀客,缺钱的毛贼,发狂的垃圾佬……在这台“嵌入式神经信号阻断场生成器”面前只能大小便失禁,失去行为能力。
但外门道士不同,他只被困住了短短几秒钟。方白鹿叹了口气:要不是他身上那件道袍,自己就用亚音速沙包枪卸了他的四肢……可其实,沙包弹打在上面只会无声地弹开。
而且练气士的能力千奇百怪,万一这种过激行为反而让外门道士起了杀心呢?
这台神经阻断器虽然年岁已高,但起到的迟滞与控制作用依然明显。就算是练气士也免不了瞬间的行为失效。
想起外门道士冰冷手指捏在喉结上的触感,让他后背上汗毛直竖。
方白鹿双手撑着工作台,眉头紧锁。他没有用工作台对那个十六面体进行深入检测的打算:与其将时间花在粗略的检测上不如做其他方面的准备来的实在;而且,这种不知头尾与底细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需要思考,从这团乱麻中捋出一个思绪来。
“那么首先,外门道士选择我作为转交物品的中介是为什么呢?”方白鹿喃喃自语。
“首先,他知道我是个保留着自我意识的活死人。这让他有了可以威胁我的把柄:一旦这个身份被公之于众,我很大机率会沦为各大公司研究所里的实验品。”
“但对于外门道士这样的练气士来说,他不可能缺少对他言听计从的手下,何必要选择我来做这件事?我这家店龙蛇混杂,三教九流都来光顾,无论是安全性还是保密性都不是上上之选。”
方白鹿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用油性笔把要点记录在工作台的玻璃桌面上:这是他用来辅助自己思考的方式。
与暴力防卫机制相比,方氏五金店里的反侦察设备更要齐全得多:这都是前任店主为了保护方白鹿的秘密而设置的。方白鹿对此很有信心,所以他才敢对这种关系性命的秘密畅所欲言。
“是拿我当诱饵吗?”方白鹿眯起眼来。
“他是想利用我作为烟雾弹吗?如果我在店里呆到十二点,真的会有人来去取这个十六面体?”
“不行!信息和情报太少了!”方白鹿狠狠拍了两下脑袋。
“走还是留?”他叹了口气。
虽然之前方白鹿下意识的想法是逃出吉隆坡,但现在冷静下来想想这也是死路一条。
大公司的势力遍布新马来西亚的所有城区,荒原上则危险重重。一旦身份暴露,方白鹿根本无处可逃。
现在只能先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完成外门道士的货物中介委托,其他的问题就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方白鹿按了下耳朵下方,激活了植入电话:
“方氏五金店今天闭店休息,请客人们明天再来。”
他给店里的所有熟客们群发了这条消息,以免再有其他人来节外生枝。
方白鹿取出保险柜里的十六面体,再次躺回了躺椅上:一边摇晃着,一边平息忐忑的心情。
吱呀!一阵细细的摩擦声,是店里玻璃门开启的声音。
一张脸静静地在黑暗中浮现,从店门外探了进来。剑眉星目、鼻若悬胆——这是最近流行于大马街区中的脸部版型,是来自东欧区域的男性偷渡客们的最爱。他们用这种整形来掩盖自己原本的人种特征。
“呀,您好您好。”这张脸声音轻柔但中气十足,普通话发音异常端正且标准,没有大马人说中文尾音上扬的毛病。
但他的嘴巴一动不动,好似在表演腹语术一般。极富英气的脸上露出微笑,眼珠却快速地左右移动颤动着。
“请问一下,请问一下。这个人,见过吗?”那脸张开嘴,一幅全息图像从口中“吐出”,构成一个人形:黑色道袍、高耸的发髻、全脸覆盖的镜面面罩——正是外门道士。
门外的是一只阴灵,或者说,是一只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