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回到五金店的小巷前时,早有人正等着他:
“喂!你!知道老子在这破地方呆了多久?肚子上的痿口发痒了是吧!”
隔着老远,便有声若洪钟的咆哮冲进耳里。
巷口伫了个左龙右虎的恶汉——倒不是在身上纹了龙、画了虎:
两条赶上方白鹿腰胯粗细的臂膊上嵌入了全息发射器,在身侧投出惟妙惟肖的游龙猛虎、鳞毛俱备。
“你是想说屁眼子发痒么?来送货?”
方白鹿双手叉在兜底破了大洞的风衣口袋,望向恶汉的身旁:巷口被辆朴素的卡车遮挡去大半,车斗用帆布盖得严严实实,挡住其下线条起伏的巨物。
似乎是尊庞大的雕像。
他自然没做过造痿术。但听说把谷道由下体更改到小腹,是最近的时尚——也不知是真是假。
“油嘴滑舌。瘸子,你就是方白鹿,嗯?!”
“不是,你还不确定的话,刚刚喊我干嘛……”
恶汉一扯胸前铁链与钢板编成的背心,居高临下地瞪视方白鹿;身旁是翻卷的腾云与鼓荡的腥风:
“借一步说话!”
嘴上还算客气,一只赶上脸盆的大手却直接捉住方白鹿的后领、提着他走进巷尾。
方白鹿在这巨掌下摇摇摆摆——
经过五金店的店门时,玻璃门拉开半角:
恶鬼獠牙似的呼吸器从其中探了出来、少年的眉头却随着眼前怪异的画面拧起。
方白鹿冲小新摆了摆手:
“不妨事。”
嘎——
犹豫了片刻,那玻璃门还是重新合上了。
那恶汉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把掌中的方白鹿甩上水泥墙:
“识时务!”
似乎还不解气,他十指相交、狠狠揉搓活动着,铁制的关节中炸出加带电音与惨叫的爆鸣。
这精心的设置,彰显了肢体主人的喧闹品味与一贯的行事方针:
“哈?是不是想问老子是谁?老子是福义胜的红棍!道上的兄弟给面儿,都称我一声“铁面如玉、金枪如……”
方白鹿扶着水泥墙站起身,懒得细听这红棍的姓名与尊号。
倒是没想到:福义胜被魁先生吃光了精锐,剩下的乌合之众是愈发不堪了——能不能打不知道,但脑子看着就不大好使。
那一端,红棍依旧投入在暴怒中:
“角头是他妈的没了身子,老糊涂了!我他妈可不傻!”
“关帝像,祖传的宝贝!说借就借?还想用你指定的货郎?!就凭你趁火打劫来的人情?!真当福义胜这落了平阳的老虎,会被你这狗样的人随意欺侮?”
“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现在老老实实给角头拨个通讯,说你不要东西了、那乙等人情也不用还了;然后我把关帝像带回去!要么,我捏烂你的四肢,再替你代劳!”
方白鹿低下头,在风衣的个个口袋拍打。
红棍把坚铁所制的双手捅进脚下的水泥,掏出一把碎块、握紧。
这动作毫无斧凿匠气,比得上在家门口玩尿泥的顽童。
嘎……
沙粒从红棍的指缝间洒下,随风飞走:
“你怎么选?”
看着威风八面的红棍,方白鹿终于找着了东西。他捏起破破烂烂的烟盒,朝红棍一比:
“抽烟吗?纸烟。”
呼!
红棍猛地把掌中的碎沙一扬,三步并两步蹿到方白鹿面前。带起的劲风撞在方白鹿身上,让他险些滑倒:
“抽!当然抽!早说啊,看不出来你这破店铺还挺有钱!”
红棍大喜过望,一时也不管什么分烟的礼数,自个便要伸手来拿:
“哈!你们这种赚烂钱的还是识时务。这次就只拿你一边胳膊——”
方白鹿右掌翻动,变戏法似地掏出了副镜片、拍在红棍的脸上。
“算了。就剩这根,我自己还要抽。”
他往旁闪开一步,免得血溅着自己的破风衣。
毕竟再这样下去,真没衣服换了。
呲——
那副镜片尾端垂下两根晃荡的神经管线,此时忽如活蛇般蹿起、没进红棍的眼眶。
“啊啊啊、啊呃呃啊嘎——”
先是雄浑的怒嚎,接着转成凄厉的哀鸣。
他似是想抬手去抓镜片,可用金属镀了表皮的肱二头肌才弯到一半便动弹不得、只发出低低的嗡鸣。
“痛、好、好痛……”
破碎的呻吟与哀嚎断断续续地传出,两行鲜亮的血犹如红泪从镜片下淌到嘴角。
方白鹿抱起双臂站在一旁,等待想找的那人出现……
炽白的灯火正在明灭。
他往下瞥了眼:两轮硕大的光圈正映着自己,向上升起。
那是镜片发亮所投出的视线。
……
等这位红棍复又抬起脸时,已彻底换了一副神情。
谄媚、渴望、哀怨、惊喜兼而有之。
方白鹿也很奇怪,被发亮的镜片遮去双眼后,怎么还能有如此传神的面部表情?
不过却也没有多少深究的兴趣。
这躯壳中,装的已不是片刻前的那位莽汉——而是更古老、更悲凉的个体。
红棍拱起手,深鞠一躬:
“找我?找我?‘FBLqwer123’先生,真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您……终于想通了?”
方白鹿一耸肩,直接略过了这深闺怨妇似的诘问:
“‘心剑’,你那里有吧。”
啪!
话音刚落,红棍左肘上的全息发射器传来一声炸响。
那身从云雾的长龙忽地一滞、随后碎成四散的色块。
他微低下头:
"不好意思。刚刚下行,控制不稳……您所说的这样产品,恐怕我的软件库里并没有。请容我为您推荐——"
方白鹿撇了撇嘴,不耐烦地打断那拙劣的谎言:
“啧,扯淡。你被那什么‘剑阵’打跑之后,肯定记下了。发一份给我,就邮箱。”
咔!
这回,则是右边夹带腥风的猛虎彻底隐入黑暗。
红棍直起腰,镜片刺目的光照得方白鹿睁不开眼:
“您去过‘那里’了?可……又怎么知道我手里有?”
方白鹿懒得用手去挡那爆闪而来的光线,干脆阖上双眼:
“说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因为我最近很快就能修成这门剑术,所以我的周围肯定有门路把它弄到手。想来想去,多半就是从你这搞来的。”
红棍将双臂贴紧裤缝。方白鹿能听到坚硬肢体摩擦、所传来的吱嘎声。
很疑惑,那是几欲冲出体表的不解:
“确实,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那可是‘苦因心剑’。就算给了您,又怎么安装?难道用那台平板电脑?而且恕我直言,那剑术还不如我家产品好用……”
“很复杂。只要你确定会发,未来的我就有办法安装。然后,我就可以通过观想开始修习。不对,你肯定会发的。”
方白鹿依旧双目紧闭,惫懒地一摊手:
“听不懂吧?正常。我也琢磨了好一阵子才想明白。过程不重要,结果就是这般。”
他重新睁开眼,走上前,戳了戳红棍硬若钢铁的胸脯——不,那好像真是铁做的。
“对了,解守真还在你那吗?问问他,知不知道怎么搞营销、做包装。我记得那家伙是专业的。还有,你同时能控制几台子机?”
红棍静了片刻。随后从胸腔吐声、发出低低的疑问:
“……啊?”
方白鹿看见他生出这副从未见过的困扰模样,挠挠头,自嘲地笑了起来:
“一口气说了太多乱七八糟的,把你绕晕了?”
“算了,忘记你应该被他们的剑阵打得有点痴傻。到时候再说,反正到这步为止,事肯定都能成。”
他抬起掌,在红棍的肩上用力拍下:
“喂!把精神打起来!这样,我跟你立个约——一个月后,我就开始用你的产品:你想让我装什么就装什么,爱托管就托管。”
“但是最近这些天,你得听我的话、帮我的忙。明白了?”
红棍两膝一并、双足叉开,用毫不协调的奇诡姿势跳了起来。
他的嘴角都快咧上耳根了:
“此话当真?!”
方白鹿翻了个白眼,条条血丝显出他的疲惫:
“我既然这么说了……等时间一到,你上我身还需要许可么?”
红棍抓耳挠腮,嗬嗬高笑:
“这话说的,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这强买强卖呢……不过,您确定话说的真心实意?”
方白鹿边把之前被红棍抓得乱糟糟的风衣抖好,边给出回应:
“骗你的话,我必然死得身首异处、不得善终。”
这句,倒也是他心里所想的老实话。
“好了,就说到这吧。下次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红棍弓起身、恶狠狠地搓着手,像是被长辈捏紧了压岁钱、却又刻意逗弄的小孩:
“不是我不相信您啊!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倒有个更有效率的办法。先让我入了您的体,也好随时提醒您——”
方白鹿头也不回地抬起左手:食指弹出,与手掌相连的细线如绞索收紧红棍的脖颈。随后一扯、一拉,漫天血雾中,红棍的头颅皮球般跳到方白鹿的脚下。
他踏住翻滚的脑袋,止住它的冲势:
“你需要时间和宿主达成协议,才能行动自如。我知道的。”
孤零零的头颅无声地蠕动嘴唇,似乎还想要喋喋不休什么未完的话语。
方白鹿用脚尖蹬稳红棍的额角,弯下腰,将那副眼镜扯出。
血水四溅。他站起身,随手甩去黏连的脑浆与血液。
那人头晃了两下,便陷入了永久的沉静。
方白鹿用手撑住膝盖,与那睁得溜圆的死目对视。过了片刻,他捧起那颗头颅,摆回到仍在抽搐的尸体上:
“铁面如玉……什么的这位,再过几天你也是一样下场。早点休息也好吧?”
他把鞋底在店门前蹬了蹬,又拖了拖。等再踩不出红色,方白鹿便推门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