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没有光亮的。
久而久之,一点幽明徘徊于左右——它闪着两颊飞霞似的粉色光晕,照出周围的模糊图景。
下潜的隧道四壁亮晶晶的,像是刚镀了层铬。
方白鹿觉得这像是神经拼接术的后遗症,但接着又抛弃了这个念头:他没有对自己的视神经动手脚,外识神里也没有加装辅助视觉系统。
“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他瘫倒在手掌的指根上,继续下沉。
视网膜的角落闪过讯息,署名是“慈悲刀”。
方白鹿转动视线,点开弹出的窗口。这位少年骇客该正处于数字空间中、与诸多护法神将进行电子战,为他继续转移视线:
“人正在运输,已经离开。临时的公文已经做好上传了。”
他挠了挠鼻尖——
一切正按计划进行。还处于存取殿中的小新、黄五爷、朴文质三“人”此时该已经被突入显应宫的吉隆坡警备队带走、并关押起来。
这是方白鹿准备的撤离手段之一。不,该说是专为店员们所准备:
之前从警务所中“保释”自己离开时,他让顺手带走的高丽骇客攻破了数据库、储存在黄五爷的记忆体中。
当时搞来的警民接口与增援码,就是为了在这时派上用场——
现在该正有吉隆坡警备队的机动警员姗姗来迟、赶到显应宫:微机道学研究会并不是第一次遭遇袭击,但这些新马来西亚的官方力量不过只能起些清扫收尾的作用。
更别说研究会里的道兵、力士与行政人员都已死伤了大半。
警备队会将受到“标记”的五金店三位雇员,与宫外的数十位信客当作嫌疑人一并拘捕、带离现场……
等回到警务所,进行暂时拘留时——这些警员就会发现,数据库中出现了小小的“错误”。这三位所谓的“嫌疑人”,不过是来替店铺向财神爷供奉些微薄香火的老实人罢了。
毕竟在这个时代,衣着、面容或行迹,都没有数据库里的一行记录来得有效。
当然,还是要象征性地收上一笔罚金,才会放三人离开。
要是没有这一步,研究会将会追逐他们、直到牙齿也化成灰为止。
但作为避开研究会余下练气士的代价,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迷魂阵大概要让那些研究会里的鬼修们花上数个小时,才能理出线索。
这足够了:尤其是,有自己这个最大目标的情况下……
“运气好的话,那时候也该完事了。”
方白鹿摸出一根烟,点上。打火的脆响没有回音。
新的受伤并不在他的意料中——不过倒是正顺了心意。
有的时候,大人的事不该让孩子插手。
……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身下巨掌的停止运动,眼前终于豁然开朗。
半球型的庞然空室,穹顶点缀着漫天星宿——那是定制的弧光灯,排列中有着规律的间隔、组合成微妙的图案。
方白鹿扶住巨掌的中指,站起身;走出深道。
空室的中央,是个丹炉。
粗壮的鼎足反射着合金的色泽,抵住空室的四角、庞大无朋。
丹炉外壳由半透明的材质组成、鼓出的炉腹不住横向做着自转。朱红色的丹液于其中奔涌、翻滚;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搏动、打出阵阵波纹。但方白鹿看不清晰。
以它为圆心,排列着数十组钢铁铸就的蒲团与案几;八卦镜形制的屏幕竖立在每一座案几上、依旧激活——
屏幕里播放着构建出的波浪形半色调图像,正显示着火候与天时五行的即时读数;交互界面展现出某种古老且简陋的审美。
方白鹿挪开目光:他现在要找的并不是这个。
有人正盘坐在丹炉下、面对着方白鹿。
他向前走动,直到能够看清那人的样貌:
漆黑发亮的长发烫成波浪、披在脑后,如云如瀑,底端束好晃晃悠悠垂到腰间;身着的锦袍用金线绣着电泳仪、脱色摇床、离心机与移液器……六十四种仪具设备,以卦象方位排列。
由胸前夸张的弧线与纤细到盈盈一握的腰肢来看,这是位女子。
之所以要进行“猜测”,是因为方白鹿无法清晰看清她的脸部——
面具笼罩住口部以上的半脸、直到发际线的分野,那是比其他位置的皮肤、要稍稍暗些的肉色。额间伸出两根刮痕密布的犄角,上细下粗、顶端开出分叉,指向天穹。
皮肤那鲜活的模样,像是刚刚从人身上剥下的。
但没有眉、没有眼。本是眼眶的位置并排列着四条钢齿交错的链牙,拉链垂在一旁、用纯黑的阴鱼当作装饰。
不知怎的,那长长的尖角让方白鹿想起恶鬼。
裸露在外的嘴唇很红、且丰润——不像抹了脂粉或唇彩,倒像是血气格外充盈的健康;下巴与颌骨的线条圆润、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因尖细而显得刻薄,却也毫不臃肿。
方白鹿看着她。她则咧起嘴,露出整齐的牙、与脸颊的单边酒窝:方白鹿很怀疑,原生的牙齿是否能有这样的亮白色泽?
滋啦……
练气士抬起手,以宽大的袖摆遮住面孔;从袍袖后传来拉链拖动的声响。
她轻轻一展双袖、再次扶住膝头,露出被解开的眼睛。
两对、共四只眸子在恶鬼的覆面上闪动、旋转,像是音乐节里跳动的灯光。
瞳仁黑得像墨,眼白却是灰暗的金。
它们的视线一同穿透过烟草燃烧出的烟雾,与方白鹿的双眼交汇。
“最后一个……”
方白鹿吸了口烟,从鼻孔喷出长龙。接着用另一只手拂去积了长段白灰的纸烟,轻声发问:
“阿塔拉?刚在研究会里注册的学员名,是叫‘支离客’吧。”
他早已知道答案,这不过是例行公事。
阿塔拉从盘坐的姿势中站起——自然流畅,若非经过严密的训练、便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关节构造。
她弯下腰鞠了一躬:左手抚于胸前、右手向旁展翅般高高抬起。那是表演者向着仅仅一人的观众,所进行的致意。
空气中回荡着隐隐的叹息声,但练气士的双唇是紧闭的。
方白鹿发现:她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则穿着橡胶做的洞洞拖鞋。
不知为何,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方白鹿用牙叼住滤嘴,举起右掌、接住从背后飘来的“手机”。
他扬了扬手中的飞剑,口中含混不清:
“我来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