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岁众位爱妻爱妾的哭声被老头儿打断。他举手向天,嘴里是羊群哀叫般的悲号:
“跑?跑什么跑?咱们还能跑去哪?!还能去哪?!!!”
“寨子里不能住人啦,回去那里是一片死地啊!”
老头儿整整心绪,恢复了些许镇定:
“儿啊……你听好……咱们祖上,也是天生贵胄啊!咱家老祖宗不是尿湖里捞出来的,是最后一批从娘们批里挤出来的‘天然子’……”
老头儿喘上两口带着痰音的粗气,怒吼出声:
“凭啥大王他们做得,我们做不得?!”
“前年隔壁冈萨雷斯那家,采补车才走了不到一年,他们家就回来一个十八岁的崽子!”
“寨子里别的愚人不懂,我可是看得明明白白:胎海里又有大王做出了新方剂,能让小孩长得比屋门起锈的速度还快!”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急。每说上一句,就多一些生命的活力闪在脸颊的赤红上。
似乎雄心壮志随着血液一起回归,通通涌到他那皱纹折叠得有如阴囊的脸:
“咱们不往外走,咱们往里冲!往胎海连锁的总部走!!”
“现在闹了这么大动静,胎海里的大王们肯定都忙得团团转!”
“去胎海,去总部的羊水海洋!!只要走进无垢羊水,取完你这几个婆娘的阴元、生几十个娃子;全搬到咱们身上!”
“一夜,只要今晚一夜!咱们也能当大王啦,就回桑谷里瓜托当!!”
老头儿状若疯魔、又哭又笑,狠命甩动着双手;跳舞般、如扭动的蛆虫般抖动。眼泪鼻涕和口水像一阵微型雨、撒得身下的其他人到处都是。
“站住呀,儿子!我的儿子,站住呀!!”
平岁立住了。他停下脚步,不再试图往前逃亡一步。
“老贱种,你发什么疯!!胎海连锁是咱们能进去的吗?!那是无垢羊水啊!!走进门里咱们就要死!!”
这几乎要呕出灵魂的声音,来自位于平岁下半身的三姨太。她胡乱地扭动着没有颈部肌肉的、孤零零的脑袋,放声尖叫:
“生你妈了个臭逼!老不死的,你看这一尸能带上几条命!你赶往胎海连锁迈一步!!我要活!我要活,我——”
扑哧。
闷闷的,像是锐器凿进西瓜里的、湿漉漉的脆响。
平岁用他那纤弱的双臂,紧握着之前从街边捡来的、那根生满铁锈的长杆;此时那不知是锈烂还是折断的锐角,已经没入三姨太的后脑顶。
三姨太本就移居到平岁鼠蹊部外侧的位置——为了减少承重,手术甚至打薄了她的头盖骨。如今,这么根发钝的铁棒加上小小的力气,便能穿进脑袋里:
“说啊?继续说啊?还有哪个娘们要说话?”
平岁从喉咙口里挤出狼般的低叫、寻找着自己身上还能看到的其他妻妾们。三姨太本就没有和他共用一套神经系统,平岁半点也不觉得疼痛——
只是这大脑瓜子的尸骸已成他们一家躯壳上的肿瘤;不好好割去补上的话、说不定要发上一场致命的瘟!
但,平岁已有了希望——只要摸进胎海连锁的总部,摸进他们那永不干涸的羊水海洋……
平岁一家,都将获得重生……乃至,登天。
手刃一个最宠爱的姨太太算什么?全都杀了又算什么?很快,新的家族将在旧人的尸骨之上诞生!
这是人类的运命,他则是人类滔滔史海中的一个典例。
伴着沙沙的异响,平岁拔出长长的铁签、递到身后,口中不知何时已改过了称呼:
“爹,还有谁废话,你直接动手。”
“好,好!”
“咱们父子俩今儿就去闯一闯!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啊!”
老头儿大笑起来——该是“哈哈”的音、却成了含混的“嗬嗬”——把铁签高高举起、上下挥动,好像那是皇帝的权杖。
“贵人又怎么样?!我们会活下去,永远地活下去!我们,才是真正的贵人呀!”
……
“我做了一个梦。”
二妮黑色的发根已经爬出头皮、把原本的宝蓝顶去更前方;让整根辫子成了半是纯黑、半是蓝。
她把卡在夹克与背心间的长辫整了整——发尾挠得暴露在外的小腹痒得发慌。
顺手把炸出皮绳外的杂毛塞好,一根纸烟从“玉笋尖”的中指夹层里弹出;纸裹的烟卷在滑轮多关节的指间翻滚飞旋,最后划出高高的弧线、被她叼到嘴里:
“业火烧光了这个国家,大地被血浸透。先是这座城,然后蔓延到整个国度。水泥变成黑色,比红还要红得多。”
她咬着滤嘴,含混不清地朝面前诉说着梦境——
两把狭长的环首刀平行插进地面、像是立起的某种图腾;趴在中间的黄狗有气无力地哼上一声,权当回应。
她轻弹指尖,一簇火苗幽幽从指甲盖下燃起、把纸烟点着。二妮如将要溺毙的水鬼般吸气,烟头随之烧去三分之一:
“喏,梦里头,我就在业火的最中间。但是它烧不痛我,还有点爽,身上麻麻的。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变态?”
黄狗蜷起身,舔舔悬垂的卵蛋;接着抬起后腿、狠命揉搓结了团的颈毛。惫懒的回应从一开一合的狗嘴里冒出:
“妹子,你那不是做梦。黄五爷也看到了异象;黄五爷觉得,是逸散信息流转化成的多重视信号。这马尼拉就不对劲,没见过这么多废数据到处飞的。”
“你也梦到被火烧了?”
“那倒不是。黄五爷看到自己成了大妖,抢了个小女黑客当老婆。很色的,是个眼镜娘——不过能根据意识个体进行差异化的体验生成、还不是嵌入式地分发感官幻觉,这手段高超得很。黄五爷觉得这城里有个幻术大师。”
“赛林木,我想男人了。啧。”二妮似乎只听到了前半段。她把下巴往前咧,好将烟雾像幕布似地朝上方喷出;“可是他现在变成机器人,没以前可爱了。”
黄五爷仰起毛绒绒的长吻,用猩红色的舌头舔了舔鼻孔:
“黄五爷还以为你是尼姑。”
“空坎仔,你娘我是你破撇猪哥尼姑!”二妮瞪大她那滚圆的双眸,白烟从鼻孔里狠狠撞了出来、箭也似地扎向黄五爷;“释迦摩尼睡过无量个马子,寂灭香农佛生了四个小孩。你娘想男人,说明你娘的佛法修为又精深了。”
黄五爷如人般叹了口气、唇边的毛发一动不动——它没有呼吸系统,但叹出的气比三年没收成的垃圾佬还要颓丧——蹲直了身子:
“行吧……可是你男人叫黄五爷和你来干活,你就在这里睡觉、发呆。是不是不大好?”
“靠腰,方白痴说得简单,让我们找人,我们哪里找得到嘛!那个五条腿的八婆扛着棺材就跑,我用他心通都找不到,鬼知道跑哪了。”
黄五爷忽地仰面朝天,把皮毛脱落、能看见钢铁轮廓的肚皮敞着:
“那……黄五爷也没办法呀。黄五爷身不由己,只能跟着你们这帮肉袋子跑来跑去……还要漂洋过海……黄五爷也想过自己的生活的——”
“你这条粉肠狗!”二妮反手从地上拔出环首刀,雪白的利刃随着通电滚过蛇一般的蓝火;“你在吉隆坡大荒原上差点把你娘劈死,你娘还没跟你算这笔账!给你娘好好干活!”
黄狗猛地弹起身、由仰躺变成人立而起——弯成奇异几何形状的尾巴夹进大腿中间,背后的皮下滚动不休、蜘蛛似的辅助肢随时就要破体而出:
“不是吧,都多早以前了……还跟黄五爷算这笔冤枉帐……黄五爷都被你们两个狗男女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嗯?”听到狗男女三个字,二妮的眉头反而一挑。她把握着刀柄的手凑到唇边、挠了挠;“唔,你这毛嘴里倒是话糙理不糙。”
见二妮忽又没了动手的意思,黄五爷又把两根前肢落了地。他如真的犬类般歪坐着、半缓和半讨好地开口:
“咱们还是别到处乱跑。黄五爷的……前主人就在马尼拉,它的神通可就吓人咯:身外化身,阴神出体,周游八荒!那个高丽仔比不上人家一根鼻毛,要是撞上、估计大脑都得给煮熟了。”
听到这,二妮不由地一愣。她下意识地抓动分野清晰的腹部线条:
“那方白痴岂不是要有危险?”
“额……也不会吧。方白痴上次碰到黄五爷的前主人,说黄五爷的前主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恨不得——”黄五爷又把头缩到两条后腿中间,把长舌摆出猥亵的姿势;“你懂吧。”
呸!
二妮歪过头,把烟头吐到脚下、踩灭。呼的一声,两柄环首刀绽出闪亮的正圆,停在黄五爷圆嘟嘟的鼻尖:
“狗东西!方白痴是你能叫的?叫老板!还有,以后叫我老板娘,听到没——”
……
……
吼到一半,她忽地闭上了嘴:与其同时发生的,还有黄五爷猛然绷直的脊背、竖起的毛发。
打断二妮的,是佛兵所特有的、对高流量数据交互的敏感性;而黄五爷作为下行的精怪,魂魄本就有一半同步于数字空间中——
就像是写实风景油画中央盖上的粉笔涂鸦,充塞天地的扰流由马尼拉中心而起,在那儿画出杂乱又凌厉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