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低下头,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衬衣与身经百战的牛仔裤:自己不是注重形象的刀客,平日里又总在看店,根本没有闲功夫去打理衣着搭配。
与刀客最好看上去足够体面不同,方白鹿这二手铺子的经营者倒不用考虑那么多。
“穿着舒服就行。你想想:要是我浑身高档衣物,还装了名牌义肢……客户恐怕要都以为咱们这老实巴交的五金店,是家雁过拔毛的黑店了!不过你这样的刀客倒是要拾掇得干干净净,别人才觉得你手里的刀能赚到大钱,值个高价。”
方白鹿怀抱双手,谆谆教诲:现在的二妮既然要在五金店里工作,可就不能像之前那样行事肆无忌惮了。
“喔!也是喔,头家。”二妮狠狠点头,表示赞同。“但是你每天都在琢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怕掉头发嘛。思虑的东西越多,日子过得越辛苦啊……”
这下愣住的倒是方白鹿了:他压根没想到二妮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嘎吱——嘎吱——
此时两人都陷入沉默,回荡在店里的单调噪音便变得格外刺耳。
那是种连绵不绝的螺纹摩擦,片刻也不停歇。
二妮放下筷子,抹了抹脸颊上沾到的酱汁,将嘴向一旁努动:
“头家、头家!你看看小鬼。”
方白鹿从没见过新吃东西——甚至都没见他张开过嘴。从呼吸器那细密的出烟口来看,小新已经没有常人定义中的“嘴”了。方白鹿觉得是那覆盖了下半张脸的呼吸器正为他供给着能量:既然是遗物级的植入物,有千奇百怪的功能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
虽然他也下了楼,却没有和二妮一同过来吃饭。
五金店包了小新的食宿,这倒是省去了伙食的部分。
新正低垂着头,斜靠着一旁的货架:满是废品、废料与货物的货架被他挤得摇摇晃晃——新远比看起来沉重得多。
方白鹿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悄悄探出脑袋:
新的眼神涣散,视线仿佛已穿过店铺的水泥地面,望向星球的另一端。他将那长锥般的宝剑在握持器上无意识地转紧、接着拧松,不停重复。
那不曾止歇的杂声,便来自这里。
方白鹿伸出手掌,在新的眼前上下舞了舞——
少年毫无反应,朝向空处的眼中直接忽略了方白鹿。
“小新!发什么呆呢?”方白鹿把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吃饭了,过来坐会。”
他茫然地抬起头;剑锋不住摩擦着水泥地面,刮起的粉末与碎片拢起两道长长的袖珍山脉:
“啊?啊。我不吃东西的,老板。我……我过会就去找你们。”
“怎么成这样了……思念亲人成这样了吗?”
方白鹿挠了挠头,忽地发现为新寻找血亲这件事已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各种事端接踵而至,让他手忙脚乱。
新的表现可以说足够克制,而这更加令方白鹿的心中萌生了隐隐的愧疚。
脏兮兮的卫衣袖摆忽然从旁边甩了过来,纤细的手肘用力撞了撞新的肋侧,将颓丧中的男孩从迷梦中震醒过来:
“喂!小鬼!过来跟姐姐们一起坐会!不知道还以为是咱们店里员工待遇太差了!”
二妮贲张的独臂将袖子撑得几欲爆开,从斜下方捏住新的脖颈,将他一把扯到餐桌旁。
方白鹿目瞪口呆:这家伙怎么跟拽只小猫似的?
二妮那随着经络运转而变得粗壮无比的胳膊狠狠挥动,在小新背后砸出“砰!砰!”的炸音,看不出是殴打还是鼓气。
“我早该找安本问一下的……小伙子确实怪可怜的。”
方白鹿走进歪七扭八的货架中,冲二妮压了压手掌:
“你们先吃。我打个电话,下手轻点。”
二妮点点头,竖起大拇指——接着继续把脸埋进汤碗与饭盆里去了。
……
“喂?是我。现在忙吗?”
方白鹿按紧脖颈间的植入式喉麦,没打算提魁先生的事:在自己的猜想中,吉隆坡的大劫该是与“伪仙”有着脱不开的干系——那么安本背后的寿娘,恐怕也要开始进一步的活动。魁先生这送上门来的后手,自然不能在这时候暴露。
通讯的另一头传来潺潺的液体泵动、嗡嗡的机器颤鸣——安本诺拉不是在调配丹药,就是在行气通脉。
“时间刚好。你的观想许可我快跑完了手续,马上就会下来。等你准备好筑基,我为你护法。”
啊?
方白鹿不禁一呆:
“就快搞定了?怎么这么痛快……”
在原本的猜想中,安本诺拉必然在这件事上拖拖拉拉,甚至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拖到不了了之也并无不可能……
毕竟,她与寿娘的相识来自于观想——那么方白鹿从观想中摸索到寿娘的隐秘也并无不可能。
自己之所以向魁先生索要观想机与许可,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是“寿娘”的秘密并不在观想中,还是根本不怕方白鹿知道?
但不管怎么说,能越快地展开第二次观想越好:
除去有关寿娘的谜题……之前观想中窥见的“天命”是不是偶然现象,也是方白鹿必须验证的。
如果还能见到那“店老板”的话,方白鹿倒想听听他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谜语能说——而且就算自己口不能言,也能从“那家五金店”的摆设里看出其他的细节。
但这次通讯,主要还是为了新打探消息:
“那多谢了。对了,问你个事:研究会最近有刚刚加入的练气士么?”
方白鹿瞥了一眼正蜷缩着身子,斜趴在餐桌旁的小新。
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方白鹿自己都不舒服起来。
“没有,没听到这方面的风声。”安本诺拉的回答斩铁截钉;“怎么,有人委托你打探消息么?”
方白鹿没有马上回答。他感到怪异的违和感——
第一,这不假思索的否定回答,并不是安本往常的风格。第二,这反问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差不多吧……有个客户的客户,对研究会最近的动态很感兴趣。”
他撒了个小谎——语气坦然,这种条件反射般的遮掩已经成为方白鹿的本能。
安本诺拉微微停顿,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她’那有个要求,想托你搜索一个人。”
“是在说寿娘。她要找人?”
方白鹿皱起眉头,但依旧保持了嗓音的平稳:
“你说。”
果然大劫将至了么?这家伙终于有动静了……
“肉体年龄大约十四到十八周岁之间,原生性别:男性。是个荒人,经过轻度到中度改造:植入体中至少包含了一件遗物。”
什么?这描述听起来……
方白鹿侧过头,望向正听着二妮唠叨着什么的小新:
“不……不可能吧,吉隆坡里的荒人可也不少。”
“记下了。继续,还有什么相关信息?”
“‘她’说,这个人应该正寻找自己的双生姐妹,所以留意一下关于寻人的委托。他可能已经进入了城市,也可能在近郊的荒原里——这个就要靠你的人脉和资源了。”
……
方白鹿尽量低缓地深深吸气,将视线挪开:
这次他可以确定,寿娘要找的人是谁了。
“为什么要找这个人?跟我们要拿到的东西有关么?”
这“东西”自然指的是仙人肉身。
“我没问。‘她’掌握的信息非常多,也有自己的考量——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方白鹿把手摸进裤袋,划过“手机”光滑的屏幕:如果没有寿娘指出,自己根本想不到会有一柄飞剑藏在那张老旧的摇椅里……
“找到之后怎么处理?要活的还是死的?死了的话,尸体的完整程度有没有要求?”
很简单的旁敲侧击:既然不愿意表明原因,那就通过客户想要的结果,来判断他们的目的。
“找到之后联系我,我会来处理。如果发生冲突的话……”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杀得掉他,最好逃跑。”
“‘能不能杀掉他’……?”
“嗯,好……我知道了,等有了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方白鹿挂断电话,回到餐桌旁。
新用手撑着下巴,似乎恢复了些许活气——起码不再如之前那般,像个被切断三魂七魄的工作者:
“老板。”
他冲着方白鹿微微颌首,眉头舒展了不少。
方白鹿拿拳底敲了敲小新的背,没有回话。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寿娘这种东西想要你的命……”
二妮兴冲冲地抬起手,招呼着:
“头家,忙完啦?来一起拱趴(聊天)!”
方白鹿勾起嘴角,尽量露出笑容:他不想破坏这久违的融洽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