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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走在马尼拉街道的残余上,坚硬的脚跟与残破的水泥相击,发出“叩”、“叩”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的距离。
等到这声响到了近处,才能发觉——这是个怪物似的女人。
一个拥有着铁面孔的、透着银灰色的女人:发亮的金属勾勒出坚硬外凸的眼珠、挺直的鼻头与平静的唇角;甚至连脸上的毛发——绒毛、眉梢和睫毛,都一一用金属的细丝刻画。这面孔如此栩栩如生,像是在活人的头上戴好模具、制作成精细的艺术品。
这排除了是滚烫炽热的铁流,包裹在她身上复又冷却的可能性——归根结底,也无人能在那样的烧灼下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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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细细地观察——便能发现这铁质的“面具”直接与脖颈相连,融进那方格网状的、片片凸起的苍白肌肤里,青色的血管如细蛇似地暴起。这不是人类该有的皮肤,更类似于皮下护甲凸出体表后的造型。
无论它的由来如何……光是看着,便令人感到金属嵌进血肉中的那股疼痛——
低低的、呜咽似的怪声由钢铁的面孔下传出;这似乎是痛苦的表现之一、也有些像是被扭曲过的机器轰鸣。而可能性最大的猜测则是:这是那奇怪人体、所能发出的唯一声音。
银灰的金属外壳、此时泛起隐隐的红光——这亮色来自于城市的另一边,是马尼拉此时仅剩的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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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面孔的女人仍在拖着步子行走;朝着那朱砂色光线的来处。
她披着墨色的、由碳纤维制成的道袍:这衣物十分宽大,将铁面孔女人的绝大部分身体都包裹在其中;可却遮掩不住她在行走时透露出的滑稽与怪异。
女人走路的姿势格外歪曲:每当她迈步时、像是失去了膝关节和踝关节,大腿和小腿是一体成型的长铁棍;仅仅能依靠髋关节来稍稍前后挪动,扯着身体往前。
尽管走动得如此艰难,铁面孔的女人的上肢却没有用来保持平衡。她双手捧在胸前、怀抱着内里,前肢蜷缩着犹如母鸡:她似乎在保护着什么珍宝。
在碳纤维道袍的内里,同时包裹着金属与血肉——铁面孔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混合式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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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被捏合成怪异形制的,还有她的大脑。
不记得了——她忘却了许许多多的事。比方说关于她是谁,又为何在此处蹒跚踉跄、找寻着未知之处。
当风刮过……那灵气风暴卷过她的身体,便永久地更改了去她的存在。铁面孔的女人原本拥有着一具机能堪称强悍、经过无数道调制的躯壳;能够将混凝土的墙壁拧成碎末、也可以随手捏碎他人的头颅和胸骨。
那是炼气士经过千锤百炼的躯体。
可现在,仅仅只余留下这——不知是否该将其称为牢笼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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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这空壳,原本该早已死去——至少,也不该还能继续行走、继续活动、继续在大脑之中转过迷离且模糊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曾经在血肉之躯中混入了足够多的机械,又或仅仅出于某些执念的困扰……甚至这只是一个几率极低的巧合。
这许许多多的因素,融合出了:
一个奇迹。
毕竟:她原本应该已死去了……化成包含了许多肉块的雕像才对。
……
虽然现在,她的四肢中仅仅只有一根臂膀,是由血、肉与骨构成;能够让她尚且自如地指挥、这本是她的道果,现在仍旧超过了身体的其他部分。
嵌着铁面具的女人,依旧怀有着残缺、含混,但仍未消退的心智;而这份所剩不多的灵魂,则大部分关于她手中的东西。
“啊,啊……啊啊。”
在灵气风暴飞驰而过之后——变作金属的声带、原本不该还能支持她出声:就算是如此单调且无意义的呢喃。
可加装在声带附近的喉麦模块、却微妙地成了血肉,替代了她失去的发声器官;使得女人就算无法开口、也依旧能发出声响。
她缩回手来、把掌中之物用怀抱裹得更紧了一些;接着再次发出嘶哑且意义不明的喊叫。
“嘎……啊。”
就算铁面孔的女人,尽量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可由于她自己身体的畸形,这反倒暴露出了更多的空隙——
……
映照着远处照来的些许光亮,终于让人得以看清她手中捧着的“宝物”:
躺在怀抱中央的,是团圆滚滚的血肉。
肉丸似的东西,表皮上遍布褶皱和绒毛——像是炼尸术失败后诞生出的产物,皮肤、肌肉和软骨熔出的畸胎。色素过度沉淀,而使得它的表面漆黑如墨、令人感到反胃。
只是……鲜少能看见那些由血肉制出的造物,却有如此完美的球形:甚至令人觉得,这并不是它原本的样貌。
此时此刻:肉球还在微微的颤动,涨缩——这个不知名的东西,竟还是活着的。
丑陋、怪异,但拥有着生命。
……
铁面孔的女人把肉球拥进怀抱更深处,以身躯的其他部分为其做着庇护。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从什么东西的手中,保护这扭曲的肉胎——
她只知道,这个东西很重要:甚至比她自己的存在本身还要重要。
在铁面孔女人残存的记忆里,牢牢记着铺天盖地的无色风暴:在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无论是自己,还是这怀抱中的圆球。
……
现在的肉胎,也并非是它的本来面目。
它原本亮洁、浑圆;有着纯黑色的外壳,由柔性金属所制成、兼具着美观与坚固;能够储存十九个魂魄、并支持随时切换休眠,同时在线,与单体在线;通用的义体接口和灵/肉协议、让上手使用它的门槛也并不高。
……
这肉球,本是一颗“泥丸”:用于记录、存储人类的魂魄,或是将其置入义体、作为他们钢铁躯体的核心。而这颗已变了形的泥丸里,寄宿着的是方白鹿的三魂七魄——
“曾经是”方白鹿的魂魄。
先被微机道学研究会会长的军用飞剑斩中,又在灵气风暴中被彻底且完全地扭转了存在的构成……
谁也不知道在涨缩搏动的肉胎里,还存有多少能够被复原出的意识:
铁面孔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甚至已然遗忘了这颗肉胎的由来;只记得它的重要。
……
地面在泵动,翻涌——那些残存沥青马路的缝隙间,钻出了通红的细细草叶。城市的废墟中,这般的异象、正变得愈发的多。
铁面孔的女人的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通红脚印——
那些肌肉皮肤与金属的接合处,早就随着摩擦和跋涉而迸裂、露出形状扭曲的内里:那是在不像是人类身体内部,所该有的样子。
但血液却仍如往日,黏稠地顺着肢体流淌、又顺着脚底在地面上涂出暗红的脚印。
……
她走过城市间刚刚生出的小道——倾毁的建筑挡去马尼拉原本的行路、却也以断壁残垣的缝隙、架设出全新的道路。
铁面孔的女人,并不是这被毁坏的城市间唯一的怪物——
比如她正缓慢地挪动着僵硬的双腿,走过一群躺在地面上颤抖的“皮囊”。
他们被异常肥大的皮肤包裹、缠绕;就像是奇特材料所制成的冬衣。表面没有能够如常人般的肢体生出……只有垂落于四处、暴露在外的五脏六腑。就像是身体变成土豆、又被剖开的人类。
他们是来自不列颠方术帝国的第四王女、与她的披甲方士们:他们抬起眼睛,盯着从身旁蹒跚而过的铁面孔女人。
……
如果在灵气风暴中被完全地转化,那消弭并不会带来痛苦。
但这些带有器官的人皮——不列颠方术帝国所认定的“人的最小单位”,并没有在异化的灵气风暴中保全他们:反而将方士们和第四王女,带向疼痛和畸变的沼泽里。
这或许是报应流转、因果呈现的一种方式:
来自不列颠方术帝国的贵族、方士和侍从,本就想要制造杀戮与混乱——虽然目标是死城“归墟”中的大王,其他生者只是连带的伤害。
可经由了数字空间里异变的扭曲、却反倒将他们也一齐留下了永久性的更改:甚至无法获取到迅速快捷的死亡。
虽然收获了计划中的战果,可也付出了无法逆转的代价。
……
但怪物之间,也有区别:铁面孔女人的双眼仅仅只是装饰,这群蜷缩起的怪形、映不进她的双眼;同样的,她也听不见周遭的声响。
或许这些受尽折磨的怪物,有向她发出呼唤死亡与解脱的叫喊;但铁面孔的女人耳内、却没有传进任何的声音。
所以她只是径直从它们之中走过——
任它们继续在原地存活下去、继续经受疼痛与苦楚。
……
铁面孔的女人仍在行走。
她只剩下无穷的、满是寂静的黑暗;而在这片静寂之中仅有苦痛——只是……这份黑暗,唤起了她深处的些许记忆。
“太空。地球之外就是黑的。”
这句转过的念头像是一个咒语:黯淡、且不会闪动的光点忽然出现在这深黑的幽暗里;像是星群。
更多的,残破的记忆好像胃袋里的呕吐物般,翻腾着上涌……
……
“……最喜欢的吗?应该是《群星,我的归宿》吧。这么说来,要是能死在地球外头就好了……”
遗言。这是来自于父亲的遗言:在那之后过去了许多年月,但生有铁面孔的女人、还是没有明了其中的含义——无论是肉体与心灵完好的之前,还是现在。
但是……
破碎的记忆如迎面吹来的气流——
等铁面孔地女人走出几步、这些东西已然被她彻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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