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方白鹿的父母给他买过一个存钱罐。
那是只用陶瓷做成的粉色猪仔,丑得吓人。印上的五官做工粗糙且扭曲,莫名使得画风卡通中带上些写实。在愁苦憋闷的倒三角眼中间,是竖直的投币口——咋一看去,还以为天蓬元帅跟二郎神成了桩亲事。
幼年的方白鹿不时会塞些钢镚子进去:走“11路”公交车节省下的一元、吃午餐少份米饭剩下的五角、乃至上学路中捡到的街机厅游戏币。
这份松鼠存食般的快乐最后终止于购物的诱惑。
在要开罐拿钱的时候方白鹿才发现,这储钱罐竟像貔貅一般“只吃不拉”——位于肛门部位的取钱塞不知是制作失误还是纯属装饰,压根就无法打开。
于是他从家中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铁锤,将这只包含多种“神性”的猪仔裹上毛巾、砸了个稀巴烂。
到现在,数百年过去了:大部分的细节方白鹿已忘了个精光;甚至不记得取出钱来,到底是为了买些什么。
但独独记得闷响过后,望着那一堆零钞时的快感。如今这段记忆从脑海的深处反刍而出,忽地令他领悟到了些道理:
许多困局,最后都能拿“暴力”当作解开的钥匙。
“不,该说暴力是最直接方便的才对。”
而暴力的强弱,又要用什么衡量?
方白鹿对这问题自有一个答案:钱。
新马来吉林特、新日元、信用点与人民币都是战士最牢靠的基础——它们能买来情报,换来装备,扩充战术、升级功法……
有钱大杀四方,没钱寸步难行。
方白鹿有气无力地擦着柜台,思考着如自己为对付乱七八糟的“天命”、“仙人”等麻烦所准备的相应计划。
溺鬼的旧日情分,算是解决了其中一些环节的花销。
但其他的缺口么……
从“十号胡同”回来还没几个小时,方白鹿便犯了愁: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预算根本不够使。还得另外再找别的收入渠道啊才扛得住啊……”
……
正唉声叹气间,二妮兴奋的喝声忽地打断了他的遐思:
“头家、头家!有客人来了!”
方白鹿一抬头:玻璃门外的暴雨中,正站了一排模模糊糊的人影。
“说曹操曹操到!”
有客人上门了,还不止一个。
咚!
其实有四只拳头在敲动五金店的玻璃门:但由于动作太过整齐划一,以至于听起来只有一声闷闷的撞击。
四位白布人推开店门,踏进方氏五金店的狭小空间,像迎宾的门童左右散开。
他们浑身都裹着层层白色的帆布,就算被雨水浸湿也不曾透出一星半点的肉色。
从这隆重的开场中,走来一个姿态惫懒的男人。他穿着布满污渍的T恤,人字拖在地上带出长长的水痕。道冠上垂下的覆面方巾一片空白,将五官遮了个严严实实。
方白鹿不由得一僵——
这不是研究会的练气士“魁先生”么?
虽然生意不太兴旺,但这可不是他期待的客人:
“操,怎么是这个煞星……这老神棍突然来我这干什么?!”
方白鹿拍了拍脸,换上职业性的乐呵笑容:
“我说是哪位贵客上门呢,电闪雷鸣的!竟然是‘魁先生’仙师!好久不见,分外想念啊!”
方白鹿热情洋溢地鞠上一躬——自己现在穿着衬衫,也就不用脱外套了。
啪!
魁先生的一位小鬼掏出根纸烟,踏前一步。白布裹住的手掌摊开,将那卷烟摆在方白鹿的面前:
“方老板,不要这么客气。抽烟吗?来根好货?”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覆面方巾上的纯粹文字,可读不出语气——今天的魁先生,似乎格外友好。
事有反常必为妖……
自从观想之后,方白鹿看见这种纸烟就遍体生寒,肚子里都犯恶心。
他撇开目光,恶狠狠地咳嗽:
“咳咳!哎,我气管不太好,就不抽了。仙师您请自便——”
“那我也不在这抽了。在室内呆的太久,是会有这种毛病。我也有点气管炎,呵呵。”
魁先生无声地抽搐了几下,用手掩了掩方巾的口部;看起来就像哑剧中的咳嗽。
“什么嘛,这家伙明明也是在装咳啊?”
魁先生的奇怪模仿与附和,令方白鹿有种荒谬的感受:
“他这么一副学人精的样子干什么?跟我套近乎呢?”
方白鹿一边疑惑,一边却没忘记招呼自己店里的两位伙计:
“二妮,小新!你们先到楼上休息休息,我要招待一下这位客人。”
不管魁先生现在看起来多么友好,方白鹿也忘不了福义胜的那帮黑道是怎么被吃得字面上“干干净净”的。万一要是动起手来,现在是新晋残障人士的二妮可帮不上忙;小新又犯了相思病、满心暴躁,说不定反而激化了矛盾,不打也得打。
新低着头,像是机器版僵直地上了楼——自从得知了“阿塔拉”的下落,他都是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二妮则在踩上楼梯前,悄悄冲方白鹿做了个动作:她用独臂的大拇指划过喉间,吐出舌头做了个断气的鬼脸,接着往魁先生的方向努了努嘴。不用出声,方白鹿也知道她的意思:
要砍了他吗?
“你都这样了还砍人?”
方白鹿连忙边做口型边甩手,将二妮赶上楼,重新转头面对魁先生:
“仙师难得大驾光临,有什么要买的吗?”
上次在老刘头药铺碰见的布施者告诉过自己,这家伙喜欢带着他养的几个小鬼一起做“多人运动”……或许是上门来淘哪种变态的古早模拟器?
方白鹿满脸堆笑,掩饰自己的狐疑。
魁先生抬起干瘦的手,挠了挠脖子。身上的T恤随着动作绷起,突出他干瘦躯体上的肋骨:
“这次来,是想找方老板你结个善缘。”
“……哈?”
这目的,方白鹿倒是没想到。
“仙师怎么这么说?我就做做小本生意,还能帮上你什么忙!啊,如果是打折买双修模拟器的话,打包——”
“方老板,明人不说暗话。”
魁先生又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这两天,我养的小鬼已经换过三轮了。为什么呢?替我挡劫。”
方白鹿觉得今天魁先生面巾上的字样有些模糊:有些像毛笔的墨渍在宣纸上泛开。
魁先生似乎不知道该将双手放在那里:在将身上挠了个遍之后,他最终把手浅浅插进了裤袋,十指还在时不时地弹动。
这些肢体动作显得这研究会中的得道练气士有点——
局促不安?
“自从那天小巷一别,我回去开坛卜算了一下。”
……
卜算了一下?
“……啧。”
方白鹿忽地明白这连安本诺拉都要行弟子礼的家伙,为什么要摆出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女孩儿模样。
他头也不抬,用娴熟之极的动作擦动着柜台;似乎这脏兮兮的台板也要比眼前的练气士重要得多:
“喔……你卜算了我,然后被天机反噬了。”
方白鹿的语气淡然,不复魁先生刚进门时的谄媚:
“最近事太多了,根本顾不过来!我都忘了这爱算命的家伙,没事时候可能会手痒……”
上次还算了个自己与方白鹿有缘,送了他个麻将牌也似的信物……
算“活死人”的时候天机被混淆;算方白鹿的时候,天机也是一团乱麻;最后连小鬼都为了挡天谴而死了好几个。
只要不是傻子,任谁都知道两者间必然扯上了关系——更别说是这个精通卜算的练气士了。他失手的可能性有多大?
魁先生为布施者稍稍算了一卦,可就让她在老刘头的药铺那堵着自己了。
方白鹿甩动抹布的动作行云流水、熟极而流;满满当当的工匠精神。
只有手机悄悄地从裤子的后袋里滑出——它随时准备出手,将这练气士扎个对穿。
现在自己可不像在福义胜总部时那样,毫无还手之力:那些小鬼再快也快不过飞剑!
“杀完之后,找安本看看怎么善后……妈的,实在不行就用备用计划。”
方白鹿正胡思乱想间,魁先生却忽然将两手交握,放在裆前——这种方白鹿从未见他做过的动作,透着一股诚恳:
“你……”
这个字刚在他的面巾上浮出,便被打上“叉”,换上了另一个代称:
“您看出来了啊。”
四位裹满白布的人齐刷刷地将手贴紧裤缝,微弓起身:
“您究竟是何方高人、为什么隐藏身份、又要拿‘活死人’布什么局……我不知道,但也绝没有插手的意思。”
“我不过是个闲云野鹤,绝不会干扰您的大事。如果之前有言语冲撞,还请多多恕罪。”
……
手机无声无息地沿着裤线缩回,重新钻进后袋。
“这……?这家伙是想太多了吗?”
方白鹿闭目不语,努力将又奇怪又好笑的尴尬感受忍回肚子里去。
他不知道这时候该回答什么,但肯定不能笑场怯了气势:
“也不对啊?我看他之前挺傲的,不像那种见到个什么‘高人’就软骨头的家伙;而且光天机被混淆了就把我当高人了,这么喜欢骗自己?唔,除非……”
除非还有别的契机,令魁先生把自己的形象往别处想了。
方白鹿皱起眉头,双手大张撑住柜台两侧,用肢体语言表现出侵略性;作为一个讨价还价的老手,装模作样的功夫也不会差:
“那个……小魁啊,你来找我,我也大概知道为什么。”
他先稍稍一顿,留给魁先生用想象力自我暗示的时间:
“你给自己卜算过了吧。兆头有多坏?”
虽然是疑问句,方白鹿却说得斩钉截铁。
一个简单的推测——就算魁先生误将自己当成了某位足以混淆天机的高人,也没必要贸然登门拜访来结什么“善缘”。如果方白鹿的道行真高到他想象中的那般地步,又有什么不知名的“幕后计划”,此时还不赶紧把看破身份的家伙灭口而后快?
结合上次被魁先生在小巷中截住、和布施者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过程,魁先生来这的原因便呼之欲出了:
这家伙要么在卜算他自己时算到了什么大好事,要么算着了以后要遭难……但不管是哪种,最终肯定应在了自己这间破店。
所以他才要来——这一来,可不就碰上方白鹿这老熟人了。
其中一定关联甚大,以至于魁先生要“冒着被灭口的风险”上门拜访。
这与被混淆的天机两两相加,也难怪魁先生自顾自地就把他当作什么“高人”——又是应了卜算,又能遮蔽天机……
这高人方白鹿觉得自己是不当也不成了。
加上萝卜永远没有大棒来得激励人:而魁先生怎么看也不像那种会被利益迷了心智的家伙;方白鹿便断定他算出的是件坏事,甚至是性命攸关的那种。
不然身为资历深厚的练气士,又何必因为好处对一个不知底细的五金店店老板摆出这么低的姿态?
“卜算什么的我是不懂……但是咱们涉及销售工作的,哪有不会看人的?”
魁先生没有动作,可颈后神经管线所连的四位小鬼却不约而同地颤动了一下。
“您都知道了?”
他后退一步,深深弯腰,将身体折得几近成圆。
这是对长辈施的“圆揖”,堪称极为谦卑的姿态。
魁先生重新抬起头,覆面方巾一字一字地跳动:
“大劫将至,还请前辈庇护于我!”